可他到底没辜负阿娘的期望,他成了他们小镇上唯一一个乡试状元。
阿娘很高兴,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让那动过绣活了。
其实,读书于他而言并不难,考功名还不如绣出一个复杂的花样令他有成就感,可这话他是万万不敢对阿娘说的。
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定会如阿娘所期待的那般,考取功名,再入建安的庙堂,成为京官。
只可惜,嘉宁十七年的那场洪水打断了一切。
那日,弟弟史鑫染病,镇里的药材没了,他便带他去了邻县抓药。两人刚出门没多久,镇湖下了一场暴雨,恰逢镇湖的河堤缺了一个小口,一时间洪灾泛滥,生灵涂炭。
等他和弟弟赶回去时,他们的小家已经被洪水冲垮了,阿娘不知所踪,尸骨无存。
他们失去了一切,可是他连悲伤的空隙都不能有。
弟弟年仅十二岁,他作为兄长,不得不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
他知晓世人对男绣工的歧视,是以并不打算靠刺绣为生,好在他还有个乡试状元的身份,若此时进京赴考,朝廷还会发放一些路费。
无论路费多少,这总是一条能活下去的道。
只可惜,世事总是无常的。
在去建安的路上,他就染了疾,一直高烧不止。抓药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盘缠,入京后,他们只能住在专收流民的九回坊。
九回坊那地方,潮湿闷热,终年不见日光,时不时还会传来一些腐败的气味,如同牢狱。
可随着他药材的耗尽,他连这“牢狱”租金都担负不起了。无法,他只能托着病去躯临一些字帖赚钱。
建安城才济济,他的这些字帖算不上特别出挑,卖字所得的银钱于他们的处境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可是,他还能怎么办呢?
为了史鑫,他只能日复一日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样黑暗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某一天,史鑫替她抓药时,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姑娘。据说,那姑娘是看上了史鑫身上那朵三色堇的绣法,想来招揽凤娘。
苏绣举国闻名,精通苏绣的凤娘在建安还是十分稀少的。此次洪灾后,来京的苏州人也有不少,厉害点的凤娘皆被各大绣坊挑走了。可他是男子,雇主们通常不都不会给他考核的机会,就将他拒之门外了。
“此时你见着我了,可以走了。”
说再多也是浪费时间,他身体已经极度虚弱,连说句话都是十分费神。
可那姑娘却不肯走,先是剖析了他们哥俩目前的处境,而后又道出了史鑫替他偷药材险些被官兵打杀的事。
史鑫的遭遇他听的心里一惊,却对这女子产生了一些厌恶心理。
怎么?来这里秀优越感吗?
直到…
“二位放心,我只看技术,于绣工的性别并无要求。如若可以,此后你们便是我允棠阁的工人了。”
她真的是来招人的。
“姜姑娘,若能得您雇佣,在下感激不尽。”
说这话时,他的心砰砰直跳。不仅为史鑫能获救,更为自己心中那抹隐秘的期待终于要实现了。
他真的可以成为绣工吗?他能吗?
史嵩转过身,看清了女子的容貌。
她年岁应该不大,却生的十分貌美,比苏州那些软娇娘还要好看。她立在那儿就是,就是一道烛火,将满室的沉疴一扫而光。
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忽然有些快。
这位姜掌柜出手挺大方的,每月给他的薪俸开到了五两之多,便是连史鑫,每月亦是有一两银子可拿。
要知道,大户人家的一等丫鬟的月银也不过二两银。
他对姜掌柜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原以为只是知遇之恩的感激,直到安国公世子的出现,他才真正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感受。
那突然搬来桐花街的楚公子,同姜掌柜之间似乎是有些故旧的。从两人的言谈中他也能观出,姜掌柜从前喜欢过他。
可那又如何呢?
从前的喜欢罢了,从她目前对待那位世子的态度来看,他还是有机会的。
某日,允棠阁来了一名女子,说是亡母留下的香囊破损了,想找人修补。
四喜告诉他,那人是翰林学士朱明镜之女,其父在建安威望甚重,若是讨好了她,往后不愁没有青云路可走。
四喜恐怕是觉得他还会入仕才会如此暗示,毕竟他还是个乡试状元呢,断然不会将刺绣这份“不体面”的工作做得长久。
他倒是无所谓,他本无意仕途,是以并未像四喜说的那刻意以讨好那位翰林学士之女。反倒是那女子,在他缝补好香囊后还几次三番地来找他。
不知怎么,他和那女子交接香囊的画面被史鑫那小子看到了。不仅如此,他竟还当着掌柜的面说他对朱紫薇有情。
还没等他解释,掌柜就笑着说她也觉得那姑娘不错,让他可以追追看。
他有些失望,更是搞不懂掌柜的心思。
既然掌柜误会了,他便干脆向她请教追求心仪之人的法子。掌柜告诉他,要投其所好。
姜掌柜喜欢什么呢?
她似乎经常去白玉斋,那里的糕点似乎很受女子欢迎,却十分难买。因此,他特意早起去排队,买了时兴的红豆糕回来,期待从她脸上看到欢喜的笑容。
可是他失望了。
出于礼节,掌柜只是浅尝了一块,就再没有动过那盒糕点。
她虽然嘴上说着好吃,可那不过是不想让他失望的说辞罢了。
两人相处了数月,他一直在观察她,这点他还是看的出来的。
他一直认为他和姜掌柜乃天作之合。姜掌柜是为数不多的女商人,而他,则是世所罕见的男绣工。这样的组合,却能将一方店铺打理得如此兴荣,无一不说明二人的般配。
直到那安国公世子告诉他,姜掌柜的真实身份乃侯门嫡女。
是了,若非有过人的家世,如何能开得了这样一间店铺呢?可能是她举手投足的亲切,让他忽略了她是高门贵女的可能性。
自此,他开始隐藏自己的心思。
直到那日,她在盛通街上瞥见了一张女士面具。
那面具很精巧,是个十分罕见的花猫脸,额间有一抹赤色的花钿,猫脸上狡黠的神情与她如出一辙。
七百文并不便宜,可他却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
他邀她上元节看灯会,想把这面具亲手送给她,顺边诉说自己对她的心意。无论成与不成,他都想一试。
他心跳如擂鼓,想过了一切可能性,却唯独没想到,掌柜会拒绝他的邀请。
也罢。
上元节的夜晚十分热闹,他却觉得有些郁闷,索性将自己锁在店里看账本。史鑫却是个闲不住的,嚷嚷着非要出去看灯会。
史鑫的年纪实在太小,他怕他跑丢,便应了陪他一道去。
然后,他在放河灯的地方瞥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以及他和某个男子交握的手。
那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她亦看见了他,邀他同史鑫一起过来放河灯,让他心仪的男子一同买单。
“今夜消费皆有唐公子买单!”
她说这话时,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神采奕奕,还有一丝撒娇的意味。他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不知道那夜他是如何回来的。
次日,姜掌柜来想他道别,并把允棠阁的掌柜之位交给了他。
他问她缘由,她说她不愿嫁给靖王,想要去蜀地避避,尚不知归期,是以想给允棠阁找个靠谱的掌柜,还许了他分红。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却高兴不起来,反觉得心里一片凉。
他没理由阻止她,只将那花猫面具送给了她,祝她一切顺利。
她走的那两年,他将允棠阁的规模又扩大了一倍。某日,他忽然生出了去蜀地开分店的想法。
她在蜀地,唐世子又在建安,二人分隔如此之久,或许感情早已淡了呢?
他怀着这样的侥幸开启了蜀中分店的筹划。就在这时,她却回来了。
她来允棠阁找他那日,他高兴极了,可得知她不久后又要返回蜀地时,又有些失望。
无妨,他将扩店的步伐再加快些便是。
某日,她来找他,他却出门忙别的事了。回来后,四喜告诉他,她还会再来的,他又忍不住欣喜。
没过过久,她果然又来了。
那日,他正在二楼同一位茶商谈生意。见她进来后,他的心思就有些集中不了了,眼神总会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瞟。
她见他正在忙,也就没打扰他,径自去找一旁的恭王妃聊天了。
也不知二人聊了何事,她回来时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本来想同她说说自己的扩店计划,方开了个头,她打断了他。
“史掌柜,我已心有所属。”
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毫不拖泥带水,一如她一贯的风格。
被拒绝的感受很奇妙,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之感。反而在一瞬间的刺痛过后,更多的是释然。
三年来,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终于有了结果。无论是好是坏,终究是个结果。
他停止了外扩蜀地的计划。
彼时,恰逢维扬洪水泛滥,饿殍遍野。
思及维扬是她的故乡,他便向她提议将店铺改扩至维扬,顺道帮一帮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
无论他做任何决策,掌柜都是一如既往地支持他,是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此去维扬,他虽然不是为了刻意逃避这份失败的感情,却亦有着自己的私心。
他是商人,不会做无利可图之事。
洪灾过后的维扬,确实能萌生许多商机,不仅租金便宜,人工也不贵。他更是可以借此大设粥棚,修缮茅屋,通过赈济灾民的方式来拉拢人心,扩大自己在当地的影响力。生意若想做的长久,这些环节都是必不可少的。
这些技巧还是他从那位唐世子手里学到的。他曾无数次地想过,那人若不入仕,定会是一个比他还要出色的商人。
只是这些,在他真正来到维扬后都不重要了。
在这里,他看见了许多被洪水泡发的尸体,他们像小山一样堆积着,无人来认领。
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远看过去,似乎还有一个瘦小的男童趴在废墟中嘤嘤啼哭着,应该是将将失去了亲人。
这样的人间炼狱,一如三年前的苏州。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约莫十来岁左右,同当年的史鑫一般大小。三年前,他们家园尽毁,他的弟弟也曾如他一般无助地趴在废墟中痛哭过。
“我叫阿东。我娘找不着了。我…我没有家了…”
小孩的啜泣声让他心间发沉。他朝他伸出手,“阿东,往后叔叔来当你的家人,好吗?”
阿东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的瞬间,他似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第73章 番外二 【恭王】
他从小就知道,即便身为皇子,他仍然同他母妃一般,不过是崔家的一个奴仆。
他母妃孙寄箜原是崔家瘦马。崔家族长还在世时,为了替崔芜固宠爱,做主将她母妃作为陪嫁,和崔芜一起送进了东宫。
孙寄箜是个心无大志的人,她这一辈子几乎是倚靠着崔氏而活。从他有记忆起,母妃在崔家人面前永远都是唯唯诺诺的。
崔芜这个女人也是幸运。她不仅母族庞大,这许多年更是独占父皇的恩宠,生的儿子亦成了父皇最喜爱的幼子,十岁起就被封了亲王。
而他,比黎今安虚长一岁,如今却仍是个郡王。
似乎从出生起,他就被自然而然地划为了靖王的拥趸。
靖王和他是兄弟,又同为龙子,两人之间本该是平等敦睦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的这个七弟,人前总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人后却将所有肮脏的事都推给了他。可他却从来没有拒绝的理由。
“二兄,这女子父亲犯了事,我瞧她甚是可怜,你帮我照顾一二吧。”
“好。”
这样的对话多了,他也就麻木了。至于怎么“照顾”,他也清楚的很。
从那个名叫方翠的女人看他七弟的眼神他就知道,他七弟定是受了这女子家里人的好处,还许了人家荣华富贵的余生,可临了自己又不想兑现承诺,便索性将人托给他“照顾。”
无妨,不过是多双碗筷罢了。这样的女人她后宅里有很多。
他知道世界总是不公平的。他母妃出身微贱,他自然也就跟着贱,他以后的子嗣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某一日,远宁伯府的小公子周长金却告诉他,孙家在四十年前也是名门望族,其鼎盛时期,更是令如今的崔家都难以望其项背。
那涂脂抹粉的浪荡公子一边拿着酒壶猛灌,一边摇头晃脑地对前朝往事评头论足。他喝得满面通红,似乎醉的不轻。
也不知这人是有心还是无意,所说之言句句戳他肺腑。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生出了些许不甘心。
好无聊啊。
不能总让七弟做执棋人吧?
他这样感叹着,忽然回想起了那个名叫方翠的女子,她父亲曾是太子洗马,如今因涉嫌毒杀户部尚书曲兴被关押在刑部大牢。
曲兴是谁的人、曾经做过什么事,他这个靖王拥趸最清楚。这方翠倒是颗不错的棋子,是时候该让世人知道她的存在了。
自那以后,方翠那个丢在他后宅里平平无奇的存在,一跃成了恭王府最受宠的侧妃。
这些年,他对翠娘几乎是百依百顺,对她的要求更是予取予求。她听说美人斋赏月宴上拍卖的金缕衣十分华美,每每谈及此物,总会露出欣羡的眼神。
赏月宴这等达官名流出入的场合,方翠自然是去不得的。那么作为宠妻无度的丈夫,他即便是冒着酷暑替她买来又有何妨?
这趟美人斋之行,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观舞时,他遇见了何万筠的女儿。
“殿下,您的茶泡好了。”
她霞姿月韵,尽态极妍,一身素净的打扮也难言其昳立之姿。如此貌美之下,却又别有一番风骨。
“你叫何名?”
“民女何清棠,青州人士。”
他疑她身份。她倒是很坦然地告诉他,自己是何万筠之女,来建安是是受祖母之邀,在美人斋做工是为了多赚些私钱。
她说的轻松,对所经历的苦难只字未提,眉宇间未见愁苦。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只有被世事磨平后的麻木,以及一丝欺霜傲雪的坚韧。
麻木,未曾想过这个自幼与他相伴到大的词,竟然有天还能从别人身上看到。
身处苦难而不自知,反以苦难为常。这样的女子才是最惹人怜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