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要听到了,指不定要和你闹将起来,比比拳头谁大呢。”
“那还是算了吧,甘棠这人,一旦打起来,帝君都拉不开她,我累得半死,哪有力气和她打?”
魈顿时转头看甘棠,甘棠咳嗽一声,不看魈。
她才不会,胡说八道。
可惜她的下属并不给她面子,满贤和遮罗都笑了起来。他们又逐渐不再笑了。
“可惜老大看不到了。”满贤轻声道。
夜叉中一片寂静,篝火噼啪,跳出火星。浮舍忽然道:“那我们就替她看。”
“也替所有死去的夜叉,去看。”
魈的心口蓦地一痛。
可你们最终还是没有看到。
然而所有夜叉并不知在世之人的所思,他们沉默须臾,继而吆喝起来:“嘿,腾蛇大元帅,说什么漂亮话呢!”、“装不死你是吧,得让你弟妹听听你这大话!”
七嘴八舌里,浮舍脸不红心不跳,他拍拍身上尘土,手一撑地,一溜烟站直了。
他面朝篝火,须臾清嗓:“虽然不知道下个战场在哪,但起码这次顺利结束了吧?按夜叉传统,我们该吹吹打打起来了!”
在一连串的“转移话题”、“放屁哪有这传统”、“帝君听了都摇头”的罗唣里,浮舍理都不理,他旋挥手中息灾,边舞边喊:“先听我唱,轻行细步耍将来——”
疲惫的夜叉被浮舍带出劲,纷纷跳了起来,舞动兵戈,瞬间飞沙走石,群魔乱舞。
吹笛的,挝大腿的,搠枪乱吼的,蹦跳没个正形的,各式各样的鬼哭狼嚎汇聚在月光底,热热闹闹的要飘荡进幽深云彩里去。
夜叉们在跳舞。
修修江风又吹起水泽上的涟漪。
篝火的银白虚影渐次褪尽,燃柴的毕剥也随沸腾的歌声,在还有些料峭的风里一同幻化成虚无的光点,仿若腐草流萤逸散。
水波不兴,旧忆重新回归于大地,万籁阒寂,唯余栖息的雀鸟咂嘴发出似眠未眠的轻啼。
春风无复情,吹我梦魂散。
右手抵额,魈垂下蜜金瞳眸,他抿紧唇瓣,紧抵的牙关遽然尝到了一丝涩苦。
他不会看到旧人旧影就业障发作,他没有那样脆弱。
只是还是苦的近乎疼痛了。
他先前与帝君辞别,去往层岩巨渊,想带回浮舍的片羽做个挂念,最终无功而回。同伴劝他爱惜己身,可他怎么不知道,死物作念想并不能唤回活人,浮舍身上的死物有什么用?
他惯用一切言辞掩饰心中痛楚,总以为自己能够接受,不再疼痛,他甚至往前去走了。
可今天他才明白,道别太重了,重得他喘不过气,他只是希望浮舍还活着,他的兄姊还活着。
他也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大约是痛得有些迷糊了,又或者身边的人不需要他掩藏心绪,她总会发现的。
魈颤抖着唇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活着的人是我?”
她会如他身边的人一样,说要他爱惜己身,不必愧疚?可他始终不明白,想要活着的夜叉为什么死去,又留他一个人活在人间?
然而甘棠的话顺着晚风飘来,有种平静无澜的冷肃:“因为倒霉。”
“他们死去,是因为运气不好,我们更倒霉,还活在这里。”
她向来不会说漂亮话劝人,总是有话直说,一点也不动听。
甘棠转过头:“就算浮舍来了,也会这样说。”
她斩钉截铁的仿佛在述说事实。
浮舍会这样说么?魈罕见地有些不确定。
似乎不会,又似乎会。
他好像在光怪陆离里忽然感受了一缕慰藉,五脏六腑也没再烧的那么痛了。……或许,她说得对。
“我曾也想过,有朝一日能不为除魔,只伴随着花洲的笛声起舞。”
魈忽然缄默,他没有说后半句,甘棠却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但大抵是行不通的吧。
星斗错落,沉冥渐深,晚风迤逦着月亮,万顷琉璃之上,縠波漾开一轮又一轮。
一定要是这样么?
甘棠没有回答魈的话,她只是侧了脸,突如其来地问:“倘若有一日,有了让夜叉业障彻底消失的方法,你会用吗?”
魈嘴角微勾,像是在嘲笑甘棠的异想天开,可甘棠问得认真,他想了一想,冷淡地回驳:“为何是我?”
魈沉金的眼眸看过来,甘棠也望过去,她看到他眼中有火光。
凭什么忍受到了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在一切结束,岁月流逝的最后,能够活下去的成了我?凭什么?……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举枪挥往脖颈的自己。
甘棠遽然瞥过眼:“如果换成是我,一笔勾销,我也许能接受。”
那不坏,反而很好,仿佛是通往幸福的结局,只用宽恕了被施加在身上、又轻易被抹消的罪业为代价就好。
“那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有新的‘业障’了?”
甘棠不说话,魈也不说话,他们都明白,命运没有答案。
命为既定让人痛苦,命是未知令人生怖。
人生如逆旅,谁能得解脱?
谁会知道问题的答案呢?所以她选择活在这个世间,想要看看,命数之中,还能有些什么。
可总有人想要选择另一头。
俄顷,甘棠听到魈问她:“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匝地荻花在皋壤边上摇曳,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浮光在水面游戈,甘棠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慢慢回答魈的问询:“大概是平静。”
“没有身躯负累,没有什么业障,所有缠绕不休的念头都消失了,周围不再有声音,也不需要再留有自我。死的那一刻,我不用再是我了。”
云袖从风,魈听得入神,有只手却从他面前递出,陡然蒙住了他的双瞳。
他的眼前陷入黑暗,有人却聒絮,要盖断他的思绪:“你不能去,还有人在等你。”
等不等,又怎样呢?所有人都要走到那里去。活着长短又如何?世界本如露水,岁月不值一文。
耳畔却遽然飘来句斩钉截铁:“我也不准你过去。”
魈的心口骤然迸出失望与薄怒,仿佛匠铺铁器溅出的火星。
他原以为,有朝一日,至少她会给他解脱。
可她不许遗嘱,不许自侮,不许前去。
凭什么?
他克制不住一贯的掩藏,几乎是不能自持,话语漫溢讥诮:“你的允许,与我何干,你是我什么人?”
对方却遽然脱口:“是什么人就能允许了吗?”
甘棠没能再作声了,一只温热手掌猝然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两人没再说话,他们心口一跳。
……是什么人?
魈瞥过眼睛,他胸口的怒意奇异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狼狈的慌乱。
他不应该知道。
什么人,是什么人来着——?
甘棠眨眼。
我一定要弄清答案。
蒙眼的和捂嘴的默不作声地都放了手,有些窘迫。月华如练,甘棠挠下鬓角:“要不,一起去吃杏仁豆腐?”
魈过了良久,才慢慢点了下头。
于是甘棠在皎团团的月下走了两步,她又想起什么,踅身看身后的人:“对了,如果死了,就没杏仁豆腐吃了!”
她狡黠眨眼,仿佛在向他讲述什么世间真理一样。
那又如何,杏仁豆腐不过是场朝露美梦,梦总会清醒。魈想反唇,又没能道出口。
一晌,他低低地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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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不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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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碗杏仁豆腐吃完,两人各自散讫,快得如出一辙,有些像溃逃了。
不是,她逃什么呢?回到客房的甘棠幡然醒悟,即便得不出问题答案也不必逃走,显得自己像害了羞一样。
她坐在床沿,看花窗下的瓷瓶。
乾枯的清心戟剑森森,去了水的枝条欹在甃壁边,干褐却挺拔。魈给她的赔礼早已枯萎,却被她不知为何留在了这里。
她对自己的行为迷惑不解,就如同无法获知问题的答案一样。
甘棠在幽暗的清光中往床上一躺。
迟早会明白的。她想。
向早风和日丽,甘棠罢了每日的斩妖除魔,去往云深雾缭的奥藏山。削月筑阳真君给她下了帖子,邀她去小聚,做个饭搭子。
走了琥珀路,到了仿佛远离喧嚣的仙境,高霞当中,削月筑阳对她的前来还颇为惊奇,甘棠这人一向惫懒怠惰,邀约被退回来不知几何,忽然又应了约,像是太阳从西头出来了。
甘棠为报答削月的啧啧称奇,把带来的酒在他面前一晃,然后一把丢进了尘歌壶,拒绝走访亲友赍送仪礼。
她越过苦瓜脸的仙鹿,穿过罗织红纱的山茶丛,两只仙鸟已在石桌前等着她了。
仙人们犹记甘棠嫌弃素茹,除了捧出自个吃的清心外,烹饪神机·无敌版仍旧张罗了一桌佳肴,香鲜酸辣,全在里头了。
甘棠夹了一筷子,不愧留云苦心孤诣升级了的器物,味道比最初来的好上许多。
她夸了留云一嘴,仙鸟真君得意地扇动双翅,显得十分得意:“那当然。”
甘棠把嘴里竹菰咽下:“这人少,宴饮多少有些没滋味了,不如下次把魈抓来。”
她没得到认同,倒换来鸟鹿的面面相觑,甘棠把眉毛一挑,看这群老货又在做什么妖。
理水叠山喃喃:“不知说听甘棠口里说人少稀奇。”
削月筑阳接过:“还是捉降魔大圣稀奇?”
留云直接掷地:“纵是帝君相邀,降魔大圣偶或也有推辞的时刻。要捉你捉,你能捉到,我们是万万做不到的。”
甘棠差点没噎住:“怎么就认定了我,我也不是每次都能逮到他的吧?”
这次换仙人们惊奇了:“你以往硬捉降魔大圣,大圣哪次没和你一起?”
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些日子她迫他同行,次数不多,况且那时候他也小,打不过她,才不得以跟着罢了,就算是浮舍帝君也能奈何他,只是恐他不喜,可她是不怕的,她是坏人一个。
甘棠想驳斥一句,又奇异地哽得更深。
似乎死而复生,他也能被她缠得没什么办法,默不作声跟在她后边踽踽。
总感觉这样的认知有些让人窘迫的热度。
将手中醇醪一饮而尽,甘棠掩饰性地咳嗽两声,她想说点别的打个圆场,脑海又不知为何闪过她在月夜脱口而出的话。
甘棠微抿玉杯口沿,她眼珠瞟向停著举杯的鹿鸟们,装作平淡地问:“我同你们是什么关系?”
留云呛住,她抚着惊魂未定的胸口,差点没翻白眼:“本仙从未听过如此愚蠢的问题。”
削月理水也呛了个半死,一鸟一鹿对视一眼,觑瞄苦笑:“甘棠不把我们视为友人,我们倒是把你当的。”、“的确如此。”
老货们快被她伤出窟窿了,甘棠赶紧举杯自罚,安抚下被她说委屈的几位真君。她把琼液往唇中一啜,又心想,她和魈似乎不是这样的朋友。
说朋友不太对,说什么姐弟魈估计能给她两拳,最多勉强挨一声战友,可她的战友有许多,魈与他们每一个都不同。
一开始是和她抢爹的臭小鸟,后来是长大后说不定能和她一较的对手,再后来么,就有些说不清了。
似乎远比这些多的多。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甘棠喝了一杯又一杯,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喝多了些。
好不容易小聚一番,又加上负了气,仙鸟仙鹿开始铆足劲灌甘棠的酒:“喝,无醉不归!”
落英缤纷下,几人不断敬祝,佳酿饮了一杯又一杯。甘棠纵然仗着酒量好,此时也开始头昏眼花,留云成了三重影,更别论其他人了。
留云一拍石桌,也不顾翅膀扇得生疼,她大声对甘棠发起了挑战:“雪山太元帅,你我还未分过什么胜负,今儿这酒席上,我们就来比一桩!”
“就比谁的喙更利,啄开这核桃更多!”
留云把身前杯盘一扫,挈起盏碟里的坚果,扑簌簌倒满一桌,她喙如坚刃,在温煦日光下反射出寒光。
留云不等甘棠应话,猛地低头开啄,顿时“笃笃笃”的敲击络绎不绝。
甘棠只晓得留云偷跑,这还得了!没化形她陡然大喝:“强贼休走!”
然后雷厉风行磕起脑袋来。
削月理水吓得酒都醒了,面前场景太疯狂,眼珠都要脱眶。
他们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拉住留云,后者还在“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地挣扎。压制一个留云已经尽了全力,何况已然狂暴的甘棠?
削月颤声:“快,快让申鹤那孩子请降魔大圣来!”
……
甘棠的脑子好像被筷子搅了,头颅里好像有人在放烟花,整个儿一塌糊涂。
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和留云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还没等她理出结果,有人急匆匆赶来,她的铜头铁额下一刻强行被绝了与青磐石的接触,人坐直在了椅上。
有人在攥她的后襟,不让她继续开瓢。
甘棠茫然回望,想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狂徒动的手,可惜她没转半身,人就瘫成一团软泥,直直往后边倒。
滚烫的胸膛接住了甘棠的头颅,没管身后人的一栗,她翻了一边,听到有人在咬牙骂她:“醉鬼!”
她才没醉,她还能看到她面前的人长得挺好看呢。
脸被掰正,有人蹲在她面前,好像是要把醒酒汤抵在她唇边,灌给下去。
那味道确实有些不好闻,甘棠本来想转头,又看到面前人如蝶羽般颤巍巍的睫。她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你再笑一笑啊?”
好让她搞明白灯火煌煌下,她到底心头在撞鹿个什么劲。
来人手一抖,好在手里的盏碟没有碎掉。
醉酒的人目光热望地盯着他,她瞳孔分明是涣散的,却带着股燃烧一样的疯劲。
他想给她一掌,最终顿了顿,还是只推开了她越凑越近的脸庞,给她把醒酒汤硬灌下去。这人像是放弃抵抗了,一点没挣扎。
甘棠最后的记忆就是那碗不怎么好喝的醒酒汤,和那双专注到一眨不眨望她的蜜合眼瞳。
好像眼里只盛满醉的有点不省人事的她自己。
晚风剌剌,甘棠从头痛里醒来,她坐直在了地上,脑海里还转着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人在树下,头上是遮住星空的繁枝疏叶。还在山上,周围不见鸟鹿,大约是回洞府去解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