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他甚至觉得很好。因为不明白下意识靠近,又因为明白,便知道应该走了。
于是魈平淡地再同她告别:“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踅身想走,手臂被人再度拉住。
魈没有回头,人却径自走到他面前。
她怀里抱着个瓶。
胆瓶,直口,曜变乌蓝釉,她向来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瓶中却插着一束枯槁的花。
是早已枯萎、本该丢弃的清心。
如枯草一样,和她的偏好截然不同。
魈动弹不得,连呼吸都仿佛止住了,偏生心脏鼓噪如蝉鸣。
他看见甘棠放开他的手,把瓯瓶枯花向他一递:“你送我的花,成这样了,我还留着。”
“为什么我把它们留下,我原先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我从来没留过别人的花,也不会留,我又不是对谁都色胆包天!”
甘棠捧瓶的手指绷得发白:“我喜欢你有那么奇怪?”
她瞳光如电,直勾勾望向魈的眼底:“我知道了,你呢?”
魈愣在原地,下意识想垂眸,脸却被双手捧住,带着滚烫的炽热。
甘棠咬牙切齿:“别想逃!在怕业障吗?还是怕故事不会变成美好结局?过去未来谁也掌控不了,我不管,谁也管不着,我只要你此时此刻的答案。”
她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就像他不说出她要的答案,她能追索到天涯海角。
纵使踏足苦狱也在所不惜,没有办法逃开。
倘若他没有戴上花环。
可他戴上了。
那是对是错呢?他并不明白。
世界有离别恨苦,一切都在获得后失去,所有都将湮没于风尘,他都知道,也无法逃过,可在这双眼睛注视下,此时此刻,他说不出别的答案。
哪里都没法藏住。
魈闭眼。
还想冷笑虚张声势威胁“投降吧就算你不爱我也会一直咬你不放到世界尽头”,甘棠凶性毕露的话语还没出口,视野骤然暗了下来。
摘下腰间傩面、遮盖住自己动作的少年仙人偎进甘棠的脸,仿佛片羽毛落将下来。
甘棠陡然瞳孔放大。
那是生茶般有些涩的苦,她却在舌尖尝出了回甘。
是亲吻的滋味。
唇齿分开,魈用鲜艳的金瞳看她,嗓音沙哑:
“……你还要什么?”
他无所遁形,也溃不成军,于是给出了答案。
甘棠依旧捧着夜叉流霞似的脸颊,她在他不稳的气息里,直直凝视他的眼睛:
“我要什么给什么?”
魈羽睫微微战栗,像翩飞的蝶翼,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许下桩不可逆转的契约:
“都给你。”
——他愿意付出所有。
甘棠抿紧唇,她开始怒火中烧。
他终于捧出了心,却以为这份爱意要其他东西来换,怎么说呢,蛮生气的。
他以为她要万事万物,一切外物都想要递送她,仿佛所有事物都比他自身更贵。可她才不要那些,她只要一样东西。
一把扯下系在马尾的发带,甘棠手疾眼快,把赤红的神之眼连同金玉作的蝶,用力捆在了自己和魈的手腕上。
双蝶撞击在一块,玎玲地响。
坐什么牢,她是法外狂徒!
“这可是你说的。”甘棠拽扬发尾,她的眼里有火在烧:“亲的不够,去尘歌壶。”
魈猫眼陡然圆睁:“等——”
话没能说完。
*
没有壶灵的尘歌壶里总是没有夜晚的。
翠玉砌成的洞天里,流云映上丹霞,白昼明亮。
彩照院落,细风轻抚茵草,也吹动桐木门上挂着的灯笼。
那是盏华美的纸绢灯,架子髹了丹雘的漆。风一吹,万千的蝴蝶扑翅追飞,八角吊着的郁金蝴蝶也叮叮地摇。
蜜烛烈烈地燃,火苗摇曳。
有人徒劳地想要去除那一点融光。
“……太亮了,灯,熄……去。”
“我不。”
炙热雪丝覆盖上琥珀似的眼瞳,喉间漫出细碎的喘,瓷白的手背绷出一点青筋,人却在交扣指间的罅隙里挣扎:“……熄、掉。”
雪发的主人心想,还要说,那就让你说不出话。
她看的书多,他赢不过她。
于是少年仙人没能再言语。
屋外的绮丽灯笼在风里晃荡,烛火曳动,始终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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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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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拉着魈潜进往生堂时,是个明夜。
窗栊几净,古玩书画规整地放在博古架上,绘了山水的扇面桌阒静,原本坐了人的厅堂空无一人,十分清幽。
怎么想都太过不敬。魈转身想走,手又被甘棠捉住。
恣意妄为的法外狂徒根本不管敬不敬畏,反而对钟离的秉性知之甚详,她目光投向围了缠枝纹桌帏的方桌,一柄玉如意下,压着张薄纸。
岩元素力闪闪发光,让人忽视也难。
“果然留了东西。”
甘棠轻盈地跳到方桌前,拨开如意,和魈一起看上边的字。
“原为同契之交,良缘早定,苍山泱水共鉴。永结鸾俦,不违此约。谨载红叶之盟,此证。”
旁边还贴心放了两只笔。
帝君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不愧是帝君,知人甚多,而且太过体贴,叫人根本挑不出刺来。
魈和甘棠眼睛下瞥,他们都有阵没法说话。……帝君这人真是。
衣角索索,甘棠拿起笔,在后边写下自个的名字,魈也一笔一字,将自己的名字印在上边。
灿烂光芒一闪,他们的名字后边又浮起一行戏谑似的金书:
【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甘棠和魈面面相觑,他们甚至能想到钟离眨着眼调侃他们的模样。岩王帝君捉弄起人来一向促狭,他们是见惯了的。
“尽管如此,就留了个这个给我们,自己跑了?也太敷衍了吧?下次要去云翰社堵他。”
掸了掸笔墨已干的契约,甘棠不满地咕哝,魈方想说一句“对帝君太过不敬”,又奇异地沉默下来。
似乎的确如此。
去堵,大概也不是不行。
……和甘棠在一起久了,好像连他也变无礼了些。
魈在甘棠信誓旦旦里勾了唇角。
*
堵帝君是蛮难堵的,但往生堂的胡堂主十分好见。
一口棺材突如其来摆在魈面前,魈几乎疑心甘棠偶发错乱,或是被胡桃拿捏了把柄,所以买来了这桩令人难以言说的物什。
买了棺材的人削了自己马尾一拇指,又要了魈鸦青发一缕。将两束青丝缠在一起,甘棠把结发放在棺材里。
结发陡然起了火,升腾的火焰将青丝点燃,甘棠和魈的眼瞳里有赤红曳动。
半晌,甘棠抬起瞳眸,朝魈歪头:“决定不了过去未来,现在是可以决定的吧?现在我们一起‘死’了,成了灰的东西,没谁再能分开。”
“即便日后再发生什么,我们眼下也是一块‘死’的。所以,走到真正死的尽头时再说?”
她说完就笑,满不在乎,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说出的话仿佛全是歪理。
——你我纠缠已深,你已不能放弃。
——那不是正好吗?
明亮的火焰仍旧在魈的眼中灼灼地燃,魈忽然靠过脸去,用力亲吻甘棠。
他来势汹汹,凶相毕露,像发起场厮杀,他的对手却并不应招,任凭他鲁莽行事,只是一直在笑。
他气得在她唇珠上一咬,人反而装模作样倒在他颈窝:“哎哟,痛得很。”
然后毛绒绒的脑袋蹭来蹭去:“魈上仙再亲一次就不疼了。”
……油嘴滑舌,得寸进尺,不敬仙师。
这世间相生相克,总有东西能治一治这不敬之人的恣意。
譬如她制笛。
甘棠的制笛事业并不顺利,竹笛是难得一见的好木料,她翻来覆去的挫磨也让紫笛鲜亮光滑,像模像样,只是笛声总是低音如漏,高音如破,她冥思苦想,依旧不得其法。
魈帮她挑了一节又一节,也打磨了一根又一根,他边削竹管边嘲笑甘棠的再度失败:“不如放弃。”
她反倒发了狠:“我不。”
又见魈瞄觑如山堆积的废竹,神情不言而喻,甘棠磨了磨牙:“不如来我壶里。”
持锉刀的手一顿,魈若无其事地垂眸,耳廓却陡然爬上点红霞。
谁理她。
即便去了,胜负也尚未可知。
甘棠的竹笛从初春做到春末,才大功告成。
帝君和旅行者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纷纷鼓掌恭贺她,这人被吹得轻飘飘的,蹦跶到他面前来了。
魈以为她要在他面前大肆炫耀一番,像炫耀她发带上的蝶,于是默不作声地任由她拉着他,到了荻花洲汀。
一轮圆月悬于青虚,烂漫其光。即将步入初夏,自是暖律暄晴,锦容满野。
他立足的地方,似乎是他业障发作过的地界,只是在水泽荻花中陷入黑暗的次数不少,他早已不记得何时何地。
只是从清风中传来的抚平一切的笛音,叫他有些怀念。
出乎意料,甘棠没有夸炫自己好不容易制成的竹笛,只是把她千辛万苦做好的器乐在他面前晃一晃:
“谁说不能起舞?我的笛子都做好了,你也没有不能起舞的道理了吧?”
……他总想着有一天,能戴着这傩面起舞。
不为除魔之故,只为伴随那花洲的笛声。
他曾经那样想过。
魈怔在原地,执笛人朝他眨眼,笛尾上翠微的平安扣穗子在风里微曳:
“风神的曲子我问钟离大人要了,上次还碰见来往生堂的风神,又被他往后添了一段呢!”
甘棠似乎在等他开口,可他似乎变得笨拙,无法言语,只是用不知所措的眼睛凝望她。
甘棠倏地一笑。
她也不管心慌意乱手足发僵的魈,只把竹管一横,并指吹笛。
笛声清凉如水,悠悠散入满汀州。
谯楼戍守的千岩军抬了首,客栈栖息的客人也凭栏遥望。
丽声行于江上,涟漪荡开玉轮,如羽荻花摇飏,传递清音,又渐次散落于月亮尾梢。
原以为佳音已绝,清瑟笛声又响。
繁星当下,笛语幽幽,持笛人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有着不可动摇的耐心,在等候什么人。若是人不回应,她能吹到天荒地老。
等待的人在她含笑的瞳眸里,终于戴上了悬于窄紧腰间的凶面。
喧闹的虫鸣在那一瞬间仿佛消失了。
旋即亮起的,是翡翠般的枪尖。
夜叉的舞并不柔软,反而强韧,锋利,带着凛冽的霜气。
臂枪飒踏,枪抡如回风,本是靖除妖邪的挥霍,自然寒光森森,映照冷月。
须臾终是覆上热血,如雷霆抖尽暗淡,炽盛明光。
环玉在幽夜里闪熠流翠,云袖破空,溢出喧声。
夜叉的力量在战场是杀戮,在清幽笛音当中,仍旧不得宁静。
然而枪出荡决大约是夜叉生存的方式,魈踏着脚下破碎的月光,枪风荡涤长空,器动四方。
这便是夜叉的舞。
也许与这清丽的笛声不符,他破天荒没顾得上。
他大概不够柔软,也无法低头,像在这世间头也不回的许多人,他却也想这样一直跳下去。
即便前去无路,夜叉也不需回头。
魈合着笛音,枪凝清光,身侧带风,他似乎忘了一切,眼中只有皎洁的月,笛声飘飖。
他什么也没想,像是所有萦绕的怨毒咆哮都离他远去了。
他只想在月下犹自起舞。
直到笛曲停下,魈才放下了手里的翠枪。
月飞天镜,繁星簇簇,映照得原野水木明瑟,魈望向夜空,连额上细汗都忘了去擦。
暖风吹起他鬓边墨青的发,摇曳不休。
他忽然觉得平静,像是不起涟漪的风,千百年来的喧嚣都在刹那消失了。
有人从他背后跳扑上来,一把搂住他的脖颈。
魈怕那人摔倒,便握住抱上来的手,转首看探来脑袋的人。
魈看见甘棠在笑。
她的笑容明丽清澈,像近在咫尺的月亮:“今晚的满月好不好看?”
璧月挂空,心中空明,所爱在旁。
与未来无关,这或许只是时光里的一瞬,魈却感受到圆满。
他在今后无数的岁月里,都会拥有这一刻。
于是明朗皓光下,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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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此完结!谨以此文送我第一个五星也是他生日入坑的小鸟=w=~祝福他内心能够得以平静。总刷到说魈最后是金翅鸟焚尽自我的结局,但涅槃不是无。断灭是空,也就是所说的没什么留下的be,然而金翅鸟涅槃是纵死不灭,世事无常,理应安乐,这就是我想说的出离,可能文里表达的没有那么好,只能说尽力啦。
一直很想写到这个结局,我自己还算满意,嘿嘿。
大感谢所有追文一路留评过来的各位,啵啵啵,没你们我可能坑了(喂!(#`O′) )
还有大概两章左右的番外,之后来填。诸位有缘再见~
PS:文中所有诗词歌赋归原作者,我写的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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