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高大的书架,窗外芭蕉绿意逼人,窗前坐着一名二十五六的男子,穿着石青色圆领纱袍,领口露出的一线衣里皎白如月,脖颈修长,下颔纤薄。
正全神贯注,执笔而书,目随笔动,眸子温润。
一名少年内侍侍立于后,看见唐久安,待要出声。
唐久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靠在书架上,抱臂等。
风从窗外吹来,沾染了芭蕉的绿意,让人遍体清凉。
知了声十分遥远,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待一面写完,移动镇纸之际,窗前的人才有所察觉,抬起头来。
看清是唐久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殿下,”唐久安看着他微笑,“我回来了。”
第11章
姜珏乃先皇后柳氏所生,是皇上唯一的嫡子,出生便获封太子,册为储君。
但十三岁时患了腿疾,自此不能行走,自然也不堪为储,东宫遂易主。
姜珏性情恬静,无意于争权夺势,闲时唯著书立说,消谴时光。
唐久安之所以认得姜珏,是因为姜珏在修《大雍山川志》,需要与全国各处的地理舆图对比,所以将修书之所放在这藏书阁。
唐久安在兵部的很大一部分职责,就是给姜珏找书。
她初来乍到,加之本身又是个不愿意读书的,那些卷册浩如烟海,唐久安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还好姜珏对这里了如指掌,要什么直接报出书架位置,唐久安跑腿即可。
闲暇时,还教唐久安读兵书战策。
对于唐久安来说,姜珏亦师亦友,早没有上下之分。
姜珏原就不讲什么架子,此时久别重逢,姜珏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绽放,眉头便已皱起:“怎么弄成这样?”
唐久安摸了摸脸:“挣钱。”
“过来。”
唐久安熟练地在他轮椅前半蹲下。
姜珏拉开抽屉,拿出药瓶,替唐久安涂膏药:“你的债还没有还完?”
唐久安叹气:“利息越滚越多,啧,等有钱了我也要去开交子铺。”
说着瞧这药瓶还是当年那个,“殿下,这药不会放坏了吧?”
内侍小昭儿抿嘴笑道:“殿下这药半年一换,药瓶是这个药瓶,药却已经换了六趟了。”
“多嘴。”姜珏斥道。
他待人向来温和,对下人也不例外,小昭儿才不怕他,还朝唐久安吐了吐舌头,“将军回来了可真好,这藏书阁终于又有人气了。”
前太子的身份总归是敏感,人们都对姜珏敬而远之。
唐久安刚来藏书阁时发现手底下几乎无人来点卯,藏书阁唯一当差的人变成了姜珏主仆二人,当场就拎着军棍一个一个把那些旷职摸鱼的人拎出来,在兵部广场前一字排开,准备雨露均沾,每人五十棍。
是姜珏阻止了她。
“藏书阁清冷,正合我意。”姜珏道,“你把人都弄来,我反而静不下心。且他们又要顾及关家和太子那边,提心吊胆,甚是辛苦,也当不好差。”
唐久安道:“大都护不是那样的人。”
“关山为人,我自然知道。”姜珏笑,“只是在这座皇宫,人们从来不管别人心里真正是怎么想,只管大多数人是怎么想。”
唐久安听归听,到底还是挑了几个手脚勤快且安静的人过来打下手。
而今一看,那些人又走了,这里又只剩主仆两个。
“我出去走走。”唐久安说着去门背后摸她当年留下的军棍。
结果摸了个空,姜珏从桌案旁拿起来:“找这个?”
唐久安一怔。他一个翩翩书生,拿着根军棍着实有点违和。
姜珏低咳了一下,解释:“你这个棍子用来开窗甚是方便,我日常便拿来用了。”
“殿下想怎么用都行,不过现在先借我用用。”
唐久安来拿,姜珏却没给她,认真道:“我已经用来开窗,你便不能用来揍人了。”
唐久安很是不痛快,烦躁地在桌上坐下:“我该早点来找你的。我以为可以在宫里见到你,结果一次也没遇上……”
小昭儿小小声道:“殿下前两年就搬出来了,现在就住在旁边那间屋子里。”
唐久安震惊:“殿下——”
“你莫要多想,我日日在此编书,从宫里到这里,来回近半个时辰,刮风下雨,尤为不便,所以索性歇在这里,倒是省事。”
姜珏含笑向她展示这几年的成果,道:“多亏如此,书可提前编成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唐久安就比较能接受了。
她兴致勃勃地翻起书卷:“天下山川都在其中吗?”
姜珏:“在。”
——“大雍的大好河山我无法亲身游历,那么就把它们都收到书中来,在书中走一遍吧。”
当初就在这扇窗下,唐久安问姜珏编这书干什么,姜珏如此说。
而今绿窗犹昨,再次相逢,他的梦想已经快要实现了。
“真好啊。”
唐久安由衷赞叹,“必须吃顿锅子庆祝一下。”
小昭儿笑道:“大热天吃锅子,将军也不嫌热。”
“我不管。”唐久安开始撸袖子,做菜她不会,但洗切之类打下手的活她十分在行,“我走的时候吃的就是锅子,现在回来了也要吃锅子。”
“……难为你还记得。”姜珏微笑,“那便吃锅子吧。”
*
太庙,深夜。
监守太监得了关月的赏赐,任由姜玺和关若飞歪在蒲团上睡得香甜。
姜玺在做梦。
他又梦到了那一夜。
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中。
春天的夜晚温暖而潮湿,花香浓郁而粘稠。
他被困在梦境里,像是被蜂蜜粘满周身,睁不开眼,也不想睁眼。
这样的梦他不是第一次做,梦里的人面目永远模糊。
但这一次,人脸渐渐清晰。
水声替代了夜色,灯光照着波光,湿发贴着面颊,如蛇一般蜿蜒着从脖颈伸进衣领。
衣领也是湿的,贴合着身形,露出的肌肤光盈润泽。
她脸上尚有瘀青,肩上亦有红痕。
可这一切不单没有损伤她的美,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他无法自控。
“唐……久安……!”
姜玺骤然醒来,关若飞随即惊醒:“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叫唐久安?唐久安来了吗?”
“……”姜玺坐起来,捂着脸,“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关若飞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他倒回去准备接着睡,又被姜玺摇醒,关若飞困得很:“做什么啊?明天还得跪呢,白天可不好放水。”
姜玺声音低沉,挟着一股子烦躁:“去,让人帮我取一身衣裳来。”
“我的殿下,你就凑合凑合得了呗,咱们这可是受罚——”
关若飞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头一点一点扭过来,惊异,“兄弟,你这做的怕不是噩梦吧?”
“……”
姜玺不想说话,一脚把他踹下蒲团。
及至姜玺换好了衣裳,关若飞还在震惊:“兄弟,你居然做的是这种梦……”
姜玺恼怒:“你没做过?”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是你梦到的居然是唐久安啊!”
这简直比梦到鬼怪还可怕!
“闭嘴!”姜玺好想掐死他。
“还有你在温泉池里跟她……”
姜玺真的出手掐住了关若飞的脖子:“我那时是这样!懂吗?要不要我再使点劲儿?”
关若飞立马点头如捣蒜,并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姜玺悻悻地松开手。
这算什么?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才不可能真对唐久安生出那种荒唐的心思。
可回想起梦中种种,骨头缝里都透着一丝酥麻。
姜玺狠狠揉脸,看向关若飞:“我要出去。”
关若飞:“好啊,来啊,剪刀石头布。”
姜玺:“这次必须是你。”
关若飞正要叫嚷,姜玺道:“因为我有要紧事必须去办。”
关若飞抱紧自己,疯狂摇头:“上两次都是我,这回轮也该轮到你了。”
姜玺想了想:“下个月就是太妃生辰,我让宫里多出一张帖子给文家小姐。”
这句话狠狠戳中了关若飞,他松开了自己,咬咬牙:“来吧。”
片刻后,门外的太监只听得里面一声巨响,紧跟着传来姜玺惊恐的声音:“快来人啊,镇国公公子寻短见了!”
*
唐久安在兵部的值宿房凑活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来藏书阁蹭早饭。
姜珏虽是皇子,但厨艺极佳,哪怕是清粥小菜也能做得别有滋味。
哪知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人闯进来。
“三哥三哥,快,帮我找——”
姜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着唐久安:“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唐久安还想问呢,他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太庙跪祖宗吗?
而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这人什么时候能起这么早了?
姜珏温言问:“找什么?”
姜玺盯着唐久安,一字一字地道:“找庆丰五年三月兵部的调谴令。”
唐久安:“……”
这还是不死心啊。
姜珏告诉了小昭儿地方,小昭儿去找。
在等的功夫,姜玺从袖子里掏出些瓶瓶罐罐,全往姜珏面前堆:“三哥,这是我给你找的新药,你慢慢试,试到哪样有感觉了,你就跟我说,我给你多弄些来。”
又问:“昨晚上下雨,你的腿有没有疼?我听人说,旧伤遇到天气变化会隐隐作痛,之前赵太医说过,三哥的腿若是能感觉到疼痛,便是恢复有望了……”
他絮叨起来也着实絮叨,姜珏听了一会,笑道:“知道了,你快去看看小昭儿,那架子好像有些高,他不一定够得着。”
姜玺立刻去了,片刻后拿着厚厚一卷文书过来,往桌上一搁,盯着唐久安:“唐将军,你说三月十七你已经不在京城了是吗?”
唐久安点头:“那会儿我应该去北疆了。”
姜玺冷哼一声,翻开文书。
等找到证据,看她还怎么狡辩。
都过去三年了,唐久安也记不得自己是哪天离京的,便探过头去看。
只见姜玺翻到三月那一档,一条一条往下查。
最终在其中一条上停下。
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
——着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唐久安前往北疆中军大营听命,三日内动身,如有延误,以军法论处。
时间——庆丰五年,三月初七。
第12章
姜玺捧着文书,整个人似已凝固。
唐久安看清了那行字,情不自禁吹了一声口哨。
待迎上姜玺杀人的眼神,猛然想起这是当朝太子,自家上司,连忙补救:“臣……刚才看见窗外有一只鸟,逗鸟来着。”
旁边的小昭儿眼角抽搐。
您这还不如不解释呢。
太子殿下的眼神已经从想杀人变成想吃人了。
姜珏示意小昭儿推他过去,有意无意拦在二人中间,把唐久安挡在自己身后:“不知太子殿下因何事查这调令?”
“……没什么。”姜玺的目光依旧盯在唐久安身上,像是恨不能把视线变成两枚钉子。
唐久安觉得自己很无辜:“殿下现在相信了吧?臣真的没有骗您——”
“住口,住口,住口!”姜玺暴怒,“你给我住口!”
姜玺非常非常生气。
气到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确实没有骗他——可正是如此他更加生气了!
“阿玺。”姜珏忽然唤了一声。
姜玺愣了一下,望向姜珏。
姜珏最后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他才九岁。
册封太子的圣旨传下来时,他还守在姜珏的病床前。
姜珏全程和他一起听完了那道圣旨,久久,开口说了句:“从此你便是太子殿下了。”
“我才不是什么太子,三哥你才是太子啊!”六岁的姜玺哭着道,“三哥,我是阿玺啊。”
但姜珏再也没有叫过他“阿玺”,人前人后,俱是称他为太子,恭敬得近乎疏离。
现在,这个名字穿过十几年光阴,一下子击中了他。
“我在这宫中,向来无人理会,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便是唐久安。”
姜珏望着姜玺,深深道,“她现在东宫当差,若你能善待于她,便是善待于我,这比帮我寻什么灵药都强。”
姜玺看看姜珏,看看唐久安。
看看唐久安,又看看姜珏。
最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闷声道:“知道了。”
他闷闷不乐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才发现手上还拿着那卷文书,臭着一张脸,像是看见什么晦气东西,把文书抛给了小昭儿。
最后叮嘱:“好好给我三哥上药,有赏。”
小昭儿连忙遵命。
姜珏看着姜玺离开的背影,问唐久安:“你做什么事情惹到他了?”
唐久安帮着小昭儿端粥和菜,先拈了只包子吃吃,是她最爱的大肉包。
闻言道:“没事没事,是他自己认错人了,可不关我的事。”
姜珏便没有再问了。
小昭儿又进去端了一托盘吃食,将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就算唐久安自认胃口好,也被惊呆了:“殿下,您是拿我当猪喂吗?”
“这些都是你从前爱吃的,想着你许久没有吃过,便一道做了。”姜珏给她挟了一块烤羊排,“尝尝。”
小昭儿小小声道:“为了准备这些,殿下后半夜就起来了。”
姜珏道:“夏季夜短,原本就醒得早。”
唐久安知道姜珏饮食向来清淡,清晨更是不动荤腥,这些全是为她准备的。
一时间又温暖,又感动。
殿下待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吃完饭,小昭儿收拾桌面,拿出来一只锦匣,放在唐久安面前。
唐久安打开来,发现是一叠银票,还有两张地契:“殿下是要卖地吗?我帮你问问。”
姜珏摇头:“不,这是给你的。”
唐久安怔住。
“母后给我留下的东西不多,都在这里了。”姜珏道,“你拿去把债还上,得意楼的任务不要再去接了。”
先皇后柳氏并非出身望族,她的父亲柳长河只是一名小小的工部员外郎。官阶虽然不算低,但为官廉洁,在富贵泼天的京城,只能算是勉强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