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下意识想逃。
然后就见姜玺一挥手,几名率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把陆平押去了街边的茶楼。
雅间的门一关,姜玺在对面一坐,陆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殿下……”
铁塔般的大汉抖成这样,也是一景。
姜玺心想,唐久安就好这口?
他是怎么看陆平怎么不顺眼,但不顺眼归不顺眼,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
“那会儿唐久安真的十三岁?”姜玺问。
陆平紧紧闭上嘴,不敢开口。
姜玺翻了个白眼:“就聊聊,不会拿你们怎么地。”
陆平犹豫半天,解释道:“小安也是被逼无奈,她在唐家待不下去,薛姨又不让她进门,说让她好好当她的官家大小姐,她总不能流浪街头,所以才被迫从的军。军中这样的事情不少的,多得是吃不上饭的小孩子,听说营里给口饭吃,还有饷钱,就去了,我当年也是这样。殿下若要罚,就……就连小的一道罚吧。”
姜玺起初差点儿给他气笑了,谁要罚来着?
但忍不住问:“她怎么在唐家待不下去?我看她倒是有本事让她那后娘待不下去。”
陆平嗫嚅道:“殿下,现在的小安是唐将军,从前的小安,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姜玺感觉到这句话像是钻进了自己心里。
他停了停,轻声问道:“十三岁的唐久安是什么模样啊?”
陆平又不敢说了。
姜玺好气又好笑,请他坐下,又让人送来茶水点心。
陆平这才好些,但又有开始担心,可怜兮兮道:“……这是小人的最后一顿吗?”
姜玺当场想摔茶盏。
唐久安到底看上了这货哪一点?!
姜玺耐着性子,保证不伤害唐久安,也不伤害陆平,陆平这才安定一点。
唐久安原本就是陆平话匣子的钥匙,只要是聊唐久安,沉默寡言的陆平也能聊一晚上。
十年前唐久安在唐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唐久安从来没有说过。
陆平偶尔有一次问起,唐久安只是说“那地儿待不下去”。
陆平父母双全,是和哥哥一起从军的。
哥哥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从军的年龄,陆平则是仗着自小个头大,蒙混过关。
他们是新兵,不会被派往最危险的地方,但就在他们入伍后的第二个月,北狄有支骑兵突袭了北疆最西边的三座小城。
那三座小城地窄,人稀,民贫,原没有什么东西好抢的,很少被北狄人光顾,因此一直被作为新兵防守训练营。
姜玺听说过这件事,因为那是关山成名的第一战。
北疆三城失守,关山星夜驰援,苦战十余日,夺回三城。
这一段被记入史册,被人们反复传颂。
但这段传颂当中从来没有人会提到那些初入军营不到两个月的新兵,其中还有半大孩子。
当时敌众我寡,带他们的老兵不想让他们兄弟俩去送死,让他们躲在自家地窖里,等待援军。
第五天的时候,有北狄人搜到这所房屋,欺凌妇人,陆平的哥哥忍耐不住,冲出去杀了北狄人。
但响动和血迹引来了其它的北狄人。
陆平永远记得,踏进房内的北狄人有三个,每一个都高大无比。
半大的少年可以靠偷袭拿死一个成年人,但绝不是三个成年人的对手。
陆平的哥哥被捅了一刀。
陆平呜呜哭着,疯狂想冲出地窖,但门被哥哥锁上了。
北狄人听到动静,向地窖的位置走来。
陆平看见了刀尖,刀尖上滴着血。
哥哥的血。
直到多年以后,这一幕依然常常出现在陆平的噩梦中。
就在这个时候,唐久安冲进来了。
她骑着一匹疯狂,马蹄首先便踢中了一个人的脑袋,将那人踢得脑浆迸裂。
然后她将手里的长枪掷向地窖门口,正在那一个的背心。
最后她用弓弦勒住第三人的脖子,绞死了那人。
“做完这一切,小安才滚鞍落马。”
陆平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幕,面目被烟火薰得乌漆嘛黑的小安,身上还滚着北狄人衣裳的小安,半身都是血迹的小安。
姜玺久久不语,视线仿佛穿过陆平,看到了那个在战火中厮杀的少女唐久安。
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十三岁便这么强了吗?”
陆平和哥哥当时也是震惊不已,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安第一次骑马,她之前一直怕马来着。
“我本来想混出城去,所以扒了个北狄死人的衣服穿上,然后骑个北狄马,结果那马根本不听使唤,自己一气乱冲,冲进屋里就踢死了一个人。”
后来唐久安道,“那我想来都来了,那就干吧。”
很久之后唐久安的上司们都发现,想让唐久安带兵的时候把经验讲出点门安,好让全军效仿,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唐久安的经验就是硬干。
死到临头,什么能耐都逼出来了。
是以养成了以死逼人的练兵风格,被全军所咒骂。
姜玺轻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真的很唐久安。
这种事情放别人身上可能会很离谱,但放唐久安身上就刚刚好。
陆平愣愣地看着姜玺。
姜玺这一笑让陆平觉得很亲切,很……温柔,总之这一刻姜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像是他和小安共同的朋友。
姜玺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惨痛的过往,低咳了一下:“你哥哥的事……朝廷可有抚恤?”
陆平摇摇头。
姜玺心中微微一沉。
“放心,”姜玺道,“报上他的名字,我会给他抚恤。”
“小人的哥哥叫陆太。”陆平道,“不过用不着抚恤。”
姜玺看着陆平淳朴的面容,心中生出感慨,这便是大雍的兵士。也许他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
然后就听陆平道:“哥哥那一刀伤了腿,战场没法上,所以留在伙夫营当伙夫,如今已经快升他们那座城的伙夫长了。”
姜玺:“……”
你一口气把话说完会死啊!
“殿下,之前那对母女折回来了。”
门外赵贺启禀,“同来的还有唐永年。”
第15章
薛小娥等了半日,不见陆平回来,便让唐久安去瞧瞧。
唐久安已经盛饭吃上了:“没事,说不定是殿下请他下馆子去了。”
薛小娥还是有点担心:“当真没事?”
“没事,殿下是个好人。”
都打算给她一万两了。
虽然她不能要。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院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传来一道带着明显怒气的声音:
“薛小娥!”
“唐永年!”薛小娥一听这声音就炸了,拍案而起,“谁让你进来的?!”
唐久安连忙扶住汤碗。
炖得浓浓的鸡汤,洒了多可惜。
唐永年大约是才从衙门下来,还穿着官服,戴着官帽。
在他身后的是文惠娘和唐淑婉。
文惠娘在后面拉着唐永年,不知劝说些什么,唐永年甩开她的手,只盯着薛小娥:“我当年是与你约法三章,永不踏进这扇门,可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关老夫人好心给了婉儿一份宫帖,惠娘看唐久安年长,偏疼久安,所以巴巴地给久安送过来。你不收便罢,还任由久安毁了帖子!还任由久安嫁给一个军中小卒!薛小娥,你这是拿久安的终身来报复我,世上竟有你这样狠心的女人!”
唐永年说着,一把把身后的唐淑婉拉出来:“还有,婉儿何时又惹到你,将她打成这样?!”
唐淑婉和她母亲一般双目通红,眼眶含泪,脸上微肿,此时哑着嗓子道:“爹,我们回去吧,我……我害怕。”
“你是爹的女儿,爹便要为你做主!”
唐永年厉声道,“我的女儿,绝不容旁人欺凌!”
“你他妈有屁回自己家放去,别脏了我这儿的地!”
薛小娥气得冷笑,“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糟酒铺子都没你家这么糟心。小安——”
一回头见唐久安出筷如风,胡吃海塞,顿时更来气,“还有空吃,给我把人统统赶出去!”
唐久安一面答应,一面又嗦掉了一整只鸡腿,起身之际吨吨吨喝了一碗鸡汤,然后才施施然走出来。
唐永年道:“久安,跟爹回去,再留在这个女人身边,她定会害了你!”
唐久安只管拿起扫把开始扫地。“对不住,各位让一让,让一让。”
扫把在她手里宛如一柄长刀,大开大合,横扫千军,唐家三人步步后退。
文惠娘和唐淑婉一左一右扶着唐永年。
“老爷,咱们回去吧,久安和姐姐一样是暴脾气,一言不合便动手,万一伤着老爷可怎么办?”
“是呀爹,女儿和娘遭点罪没什么,您的身体要紧!”
唐久安三年前在京城的时候也很少回唐家,这样的景象她真有有好些年没看到了。
薛小娥从来不跟这家人掰扯,因为根本扯不明白。
唐久安从前不懂这个道理,回回都想弄个是非曲直,结果越扯越黑。
但这会儿她还突然就来了兴致。
她停下扫把,走到唐淑婉面前:“你好歹叫过我姐姐,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的脸真是我娘打的吗?”
唐久安的眸子微冷,肃杀之气锋利如刀,唐淑婉瑟缩了一下,“是、是。”
唐永年道:“久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你娘打的,难道是她娘打的不成——”
他的话没能说完,唐久安抬手就甩了唐淑婉一记耳光。
唐淑婉原本已经在往唐永年身后躲,依然没逃过这一下,被扇得跌坐在地上,半边脸全麻了,嘴里全是铁锈味。
她整个人似被打傻了,完全回不过神来。
只知道疼,好疼!
她放声大哭。
唐永年震惊,正要训斥,文惠娘扑到谢淑婉身前,哭道:“久安,别打你妹妹,你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了,小时候你打自家妹妹,人家只说你不懂事,现在你还打,人家只会说我们唐家教女无方,到时候还是老爷官声有损,于前程不利呀!”
唐久安压根儿不想听她说什么,轻飘飘就把她推开,弯腰把地上的唐淑婉拎起来:“再哭我再扇了啊。”
唐淑婉憋住哭,憋得直抽抽。
“一坛酒五十斤,我娘单手拎就跟玩儿似的,所以如果是她打你,力道应该差不多这样。毕竟当年我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娘就是这样扇我的。”
唐久安慢条斯理道,“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之前那耳光,是我娘打的吗?”
姜玺趴在墙头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想到了他第一次爬墙时看到的景象。
灯光自屋中透出来,将唐久安照成一道剪影。
那时她在洗头。
长发湿漉,发丝上的水一直往下滴。
在闷热的夏夜,姜玺回味着那一脸的清凉,莫名有点怀念。
然后他在心里悄悄劝唐淑婉——姑娘啊,我劝你从了吧,唐久安一旦这么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接下来要干的事情一定非常残暴。
但唐淑婉显然听不到他的心声,她大概是吓傻了,想哭又不敢,只知道抽抽,外加求救地望向文惠娘。
于是唐久安抬手又甩了第二个耳光。
“妹妹,你体会一下,这一下是我的手劲,我审奸细的时候,一巴掌能扇下他两颗大牙,在你这里我已经留了点劲儿了。我再问一遍,你脸上原来那记耳光是谁打的?”
这一记耳光让唐淑婉的脸高高肿起,嘴角破裂,她崩溃大哭:“是我娘,是我娘!”
“是我,是我!” 文惠娘已经哭得泪人似的,拉着唐永年,“老爷,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送宫帖……老爷,你快去求求久安,放过婉儿吧。”
唐永年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一叠声喝命:“来人!来人!”
随从们一涌而入。
陆平趁机跑进去。
“薛小娥,看看你把女儿教成了什么样子!”唐永年厉喝,“把大小姐绑回家去!”
薛小娥天上从厨房抄了菜刀,没听到那一句,只站到唐久安面前,大喝,“谁敢动我的女儿?!”
唐永年脸色铁青:“薛小娥,你以前说了什么?唐久安是唐家的大小姐!”
“她若是在唐家当大小姐,那我撵也要把她撵回去,可她若是在唐家当冤大头,那你便是抢也抢不走。”
薛小娥转过脸,看向女儿,“小安,别客气,今儿来的都是人渣,你放开了揍。”
唐久安笑了。
墙外,在底下当人凳的赵贺只见原本趴在墙头的姜玺忽然蹲了下来,忙问:“殿下,是被发现了吗?”
姜玺捂着脸,不想说话。
他从来没有见过唐久安这样的笑容,暖得像暮春的阳光,清得夏日的溪流。
明明灯光昏黄,连人看起来都有点模糊,他却觉得眼睛好像都被这个笑容闪到了。
他得缓一缓才能接着趴上墙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里面已经打起来了。
陆平不愧是跟着唐久安十年的,前面说话的功夫已经扛了刀与箭出来。
姜玺只见过唐久安射箭,还没有见过唐久安使刀。
□□共长七尺,舞起来宛若一条游龙。
姜玺身为太子,什么样的名将没有见过?虎虎生威者有之,杀气腾腾者有之,但唐久安这样洒脱飘逸者却是第一回 见。
力量仿佛流水一样,从唐久安的腰上发源,然后流动到肩,再流动到手臂,最后流淌到刀上,七尺长的□□在唐久安手里乖顺得如一条绸带,这仿佛是一场舞蹈,而非一场战斗。
姜玺还没看够,家丁们就躺了一地,嗷嗷叫唤。
文氏母女紧紧依偎在唐永年身边,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惊恐。
多年来唐久安对她们都是爱搭不理,她们从来不知道唐久安已经厉害到了这种程度。
唐淑婉只觉得腿软,想逃。
文惠娘也终于发现,现在的唐久安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任由她抹黑欺负的小女孩。
唯有唐永年,尚在震惊之中。
“父亲您看,她已经承认打她的人是谁了,这件事算完了吗?”
唐久安把刀扔给陆平,将一个躺在自己脚边哀嚎的家丁踹远些,然后道,“当然您也可以不信,那下次就找点像样的人来,再找这种软脚虾似的,实在太不经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