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番小混乱,苏西的头发更加凌乱,盖着脸看不出是睡是醒。她用力地抓着迪克的手,像身处深渊的人抓住垂下的蜘蛛丝那样用力,关节泛白,又透着因寒冷而产生的几分嫣红。
她还没放弃挣扎,脑袋扭来扭去,侧脸在冰凉的紧身制服上摩挲,蹭的迪克胸口有点痒。他本想再做点什么让她安静下来,她就已经自己找到了安慰剂,耳朵贴着迪克左胸心脏处,像是在聆听他的心跳。
湿漉漉的小狗将自己蜷在同样湿漉漉的大蓝鸟翅膀下,像是独自流浪好久,终于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停下挥舞毫无攻击力的爪子,收敛了示威的小乳牙,渐渐放松下来,沉沉坠入安心的梦境。
而迪克也终于听清苏西一直重复的单词。
“妈妈…”
迪克:……
回忆结束,时间回到现在。
迪克盯着苏西的表情打量一会,确认了她大概是不记得那次让人社死的接触,才向被自己突然出声惊到贴着墙掏出折叠刀的苏西重复一遍问题:
“你需要帮助吗?”
“噢,老天……”
苏西叹了一声,像垂死的牛在无力低沉地长哞。
“谢谢,但是我还好”,她努力扬起微笑,“你还是去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吧。”
迪克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没有需要和更需要,只有是否需要帮助。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苏西怔怔地望着他。
许是月光都偏爱那张被多米诺面具遮住一半的英俊面容,柔柔地洒落在他身上,黑蓝紧身制服闪闪发亮,最耀眼的当然还是那副快活笑容。
愣神间,苏西的视线渐渐下移,到达某个高度后,她可疑地转过头,露出泛红的耳尖,语调尽可能保持平稳回复迪克:
“我很快就到了,如果你没别的要紧事,就请陪我走完这一段路吧。”
迪克愉快地同意了。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苏西湿透的羽绒服一直往下淌着水,在路面上留下长长一条泛着光的水迹,这让迪克有几分在意,小心翼翼出声询问:
“你今晚遇到了什么意外吗?”
“说来话长”,苏西笑容里满是无奈,像是回忆起什么令人头疼的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概括地说,就是我在夜跑的时候掉进了被人偷走井盖的下水道。”
迪克哑然。
这可太概括了。
而且谁会在哥谭夜跑啊?
“那你的脚真不去医院看一下吗?”
“不用了吧”,苏西低头看了一眼右脚,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肿胀,“就是崴了一下,都不怎么痛了。”
刚才迪克有提出帮忙,但被苏西以自己身上一股下水道味拒绝了,她还踮着受伤的右脚示范性小跑几步,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
迪克对此不置可否,他可还记得提姆记录的档案上写了苏西在断了肋骨的情况下还能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苏西不愿意,他便尊重她的作法,没有继续提这件事。
他沉默了一会,冷不丁发问:“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苏西猛地扭头看向他,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圆,眼角下垂的狗狗眼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被吓成飞机耳的小狗。
“问我吗?问这么突然的问题吗?”
她的语气里满是惊疑。
迪克在面具后眨眨眼,想到她看不着,又改成耸肩。
“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想着陌生人的评价可能会更客观些。”
“……”,苏西思考了一下,为这个话题先打了针预防针,“我不觉得夜翼粉丝对夜翼的评价能完全客观。”
迪克有些讶然,“你是我的粉丝?是因为韦恩塔那次?”
“比那更早。”
“比那更早的话,我们还没见过吧?你看起来也不像布鲁德海文人。”
“英雄们的事迹总能传到远方”,苏西模糊掉重点,将实话换了种表达方式,“现在网络、手机什么传播信息很快的。”
迪克看着神色自然用英雄代指自己的苏西,隐约感到有几分开心。虽然他选择这一行不是为了追求民众的赞美声,但努力被人认可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清清喉咙,故意想了个刁难问题:“你也说了英雄们,为什么是夜翼,而不是正义联盟或者复仇者联盟的人呢?”
“理由可以有很多,也可以简练成一句单纯的喜欢。喜欢有时候就是来的莫名其妙、毫无理由。”
苏西咬着下唇,视线在夜翼被紧身制服勾勒出的肌肉曲线上一滑而过,一脸正经含糊过去,转而扯回最开始的话题,“你问我觉得你是个怎样的人,我不确定你问这个问题是想得到哪方面的答案,以我的立场和身份,我只能说你是个想要帮助他人的好人。”
迪克抑制不住嘴角上扬,但他还是做出不满意的样子,假装挑剔:“这句话适用于每一位超级英雄。”
“……好吧,那我说的更详细一点”,苏西想了一会,像是在推敲用词,她收起笑容,认真凝视着迪克面具上覆盖住眼睛的白膜的位置,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在尝试拯救两座腐朽的城市,哥谭和布鲁德海文。”
“大家总能看见哥谭的混乱疯狂,因为这里有蝙蝠和疯子,却总是忘记与它相隔不远的布鲁德海文也是一座充满暴力和腐败的城市。”
“如果说哥谭的腐烂是从街道、小巷,从根部开始的,布鲁德海文的腐烂则是从顶部的市政部门、正义中心开始的,由上而下的腐烂。”
苏西避开太过直接的说法,以免暴露那些自己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你…作为蝙蝠侠的协助者,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蝙蝠侠用恐惧控制哥谭的罪犯,而你不一样,你是布鲁德海文的一抹亮色,自信、善良、从容。你像只漂亮的蓝知更鸟,胸前染上耶稣的血,便接替这份荣誉为光明、自由、正义歌唱。”
哇…这可真是……
迪克看向那双浅棕色眼睛里倒映出的月光,听着这毫不吝啬的赞美之词,心跳错一拍。
他做了个深呼吸,冲她投去真诚愉快的微笑。
“我现在相信你是我的粉丝了。”
“诶诶”,苏西配合地捂住心口,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夸张样子,“要是我刚才表现不好,岂不是就被开除粉籍了?”
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笑声里满是轻松快活。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迪克笑了一会,大概是气氛太过融洽放松,他开始和苏西分享烦恼,“有人被她前女友说喜欢的女人全是照着他导师的影子找的,这个人是个混蛋吗?”
突然被咨询情感问题的苏西笑容卡壳一秒。
天,她一点都不想听蝙蝠家的情感纠葛好吗?
不对,听是想听的,但就不能让她做个单纯吃瓜的群众吗?
她努力了一下,装作什么都不了解的样子,向迪克确认这个如果中的男人具体遇到了什么。
“这个人爱上了他的导师?”
迪克表情古怪,“不、没有、不至于,只是他导师对他很重要。”
“那是这个人喜欢的类型和他导师很像?”
“大概、可能、也许……只能说有相似之处。”
迪克看起来有些牙疼。
“好吧,那就是这个人在择偶类型上有所偏好,而恰好和他导师有点相同之处?”
迪克总觉得越描越黑了。
“这没什么”,苏西给出了这么个平淡的结论,在迪克愕然的注视中,她继续镇静地说着:
“有所偏好是很正常的事,就像有人喜欢甜的,有人喜欢辣的。可能这个人的前女友在担心这个人爱的不是她本身,而是她身上与某人相似的点。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不管是这种担心还是这种喜欢方式。”
“我们了解一个人,往往是由点及面,由面及表,由表及里。我们可能因为某一点而喜欢上一个人,也可能因为某一面厌恶这个人,还可能因为这个人的表里认清对方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爱情是一场漫长的探寻和交付心脏的赌局。这个人的前女友大概是因为深爱他,所以才不敢面对赌输的可能。”
苏西的解释在迪克意料之外,他不由自主地追问:
“但这个人他的择偶类型……”
“无可厚非。”
这是苏西给出的评价。
她微敛眉目,声音变得有几分飘忽,像是在说如果中的那位男士,也像是在说在场的某个人。
“我们的喜好偏爱大多来自于我们过去的经历,自然不可避免地被外界他人影响,有时这些影响太过深刻而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也许它们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也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但它们确实存在于我们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句话语、每一次吐息中,它们构筑了我们的过去,它们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它们也是我们人格存在的基石。”
迪克还想说些什么,但苏西用微笑和礼貌的道别打断了他,再一次拒绝帮助,艰难地单脚跳着上楼。
于是他默默等待,直到看见苏西房间的灯光亮起,才射出钩索离去。在跑动跳跃间隙,他取出突然剧烈震动的通讯器,看了一眼,脸色巨变。
而公寓里,苏西脱掉被下水道污水浸透的衣物,草草冲了个澡,把空了的药盒丢进垃圾桶,将自己埋进放满水的浴缸里,只将鼻子及以上部分露在水面上。
“真是操蛋的一晚。”
她凝视着前方,眼神很空。
第17章
几个小时前,苏西下班路上,被隐隐约约的动静吓得抄小路回了家。
尚且惴惴不安的她在客厅待了一会,尽可能控制住自己在椅子上坐好,想像一般人下班回家后会做的那样,从工作的繁忙中脱离出来后,做点轻松惬意的事放松放松。
但是,她看了一圈,桌子、椅子、小冰箱,日常所需的家具应有尽有,毒藤女留下的水果塞满了冰箱后还几乎摆满整张桌面……就是没有任何和娱乐消遣有关的东西。
她努力回忆自己之前是怎么度过从下班到上班间的空隙。
还在罗宾逊公园露宿的时候,天黑时便在草地上躺着,强迫自己闭着眼睛等待日出,白天的时候就在人多的大路上走走逛逛,给附近的流浪猫团体当猫爬架。
而昨天是住进这间房子的第一晚,因为遇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所以直接服下安眠药睡了。
苏西突然注意到一个问题,昨天自己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而忽略掉的一个问题――她选择艾司唑仑,是因为它成瘾性、副作用相对较小,且价格便宜――但在此之前并没有任何入睡困难和神经衰弱的她为什么会知道这点,还明确记得艾司唑仑的售价?
还有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对镇定类药物有如此强的耐药性?
……但这不重要。
她这么叮嘱自己,迫使自己将注意力从这些一看背后就藏着莫大谜团的问题上挪开,就像她放弃探究医院里那个奇怪的女医生。
不管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只要回到自己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只会像一场梦,被闲置在记忆的角落。探究这些问题没有意义。
苏西双手交叠放在桌缘,用额头抵着自己手背趴着,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尖,感觉心里像有一团名为焦虑的火,烧得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她猛地站起身,强迫自己忽视来自四面八方的电子眼的视线,径直进了卫生间,从镜柜后边找出艾司唑仑药盒,一口气将剩下一半的药片都拆出来,颤抖着手就往嘴里倒。
药片干硬、苦涩,难以下咽。
她顾不上那么多,用手接了一捧自来水尝试送服药片,但冰冷的地下水刺激到脆弱的食道后引起的是强烈的恶心感,胃部开始抽搐,口腔里顿时大量分泌涎液。
她忙不送地冲到马桶边,因为太过慌乱而一时脚滑,右腿膝盖重重磕在瓷砖上。她没管那个,只是紧紧抓住马桶边缘,混着药片的消化液和眼泪一并喷涌而出。
呕吐的过程很难受,但吐出来后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要舒缓一些。
她抱着马桶,想伸手去拿挂在旁边的卷筒纸,但怎么也抬不起手,反而是空空如也的胃又一次翻滚起来,拧毛巾一样往外挤着酸水,她只能对准马桶,因为难以抗拒的生理反应反复做着干呕的动作,除了半透明的胃液唾液混合物,她什么也吐不出来。
自己大概是出了点问题。
她盯着近在咫尺的卷筒纸,冷静地想。
小藤蔓挤掉困住它的围巾钻出来,拿到苏西需要的卷筒纸后绕回来,然后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陪着她。
苏西不确定自己和马桶做了多久的连体婴,直到胃囊依旧抽搐疼痛,但不至于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时,她扶着马桶站起身,按下冲水键,让呕吐物和糟糕的记忆一并被水流卷走,回到镜子前用冷水洗了把脸,才抬起头去看镜子里的人。
半长不短的黑发凌乱地被别在耳朵后面,参差不齐的发梢刺着锁骨,皮肤受到寒冷刺激而变得异常的苍白,眼角、鼻子、嘴唇却通红如血。
她尝试望进那双尚蒙着层水雾的浅棕色下垂眼里,对方也回望她。穿过泛着星光的泪膜,绕开琥珀点缀的虹膜,直直闯进幽深的瞳孔里,她只看见了冰冷的审视,和厌倦,还有――
这个人想杀了我。
苏西被自己不由自主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再去细看,却只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刚哭过不久的女孩。
自己恐怕真的出了点问题。
她又一次想到。
她低头,踢开掉在脚边的空药盒,两眼放空发了会呆,还是决定重新去搞一盒安眠药。
于是她围上围巾,穿好衣服,借着镜子确认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狼狈后,才给了镜子里的人一个微笑,打起精神出门。
门外的哥谭很安静,这种安静即让苏西因躲开了所有人的目光而感到轻松,又让她隐隐感觉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而有些担忧。
哥谭的夜晚本与宁静无缘。
以往苏西从冰山俱乐部一路到落脚点的路上,虽然从没直接遇到过麻烦,但偶尔遥远微弱的尖叫声、叱骂声、枪声、爆炸声还是会被寒风裹挟着刮过曲折昏暗的街道,时刻提醒苏西这里是什么地方。
但是,今晚的哥谭又寂静得过分了。苏西抬手捂住耳朵,在周围一片沉寂中,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也许自己该回去,回到蝙蝠家的监控下,这样即使遇到什么意外也会有人来帮忙。
苏西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论是将自身安全寄托于他人,还是认为超英们应该对自己的安全负责,这都不是苏西会做的事。
她需要那些她本不该熟知的镇定类药物,而这件事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所以她继续前进,像猫一样踮着脚走路以免发出声音打破寂静,一路来到昨天的药店前。
然而这家24小时药店却不知为何熄了招牌闭店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