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坐。”沈天为抬起被拷住的手,示意了一下另一张床。
看守人员对视了一眼,既然已经到了地方,也不用再拷着了,上前打开了他腕间的白钢,大家坐到了另一张床上,“沈市长,双规的地方破,估计您也不习惯。您还是早一点交代,咱们早一点到更好的地方去。”
这些纪检人员审讯的手段,正着来的反着来的都有,仍旧叫他市长,是企图用无微不至的尊重和关怀,让落网官员打开心扉,坦白从宽。
然而沈天为脸上根本看不出落差带来的不习惯,当日车祸杀人炸海港,翻云覆雨到囿于监牢,仍旧荣辱不惊。
他淡淡一笑,“叫我什么都行。咱们今日舟车劳顿,从看守所转移到这里,也该休息了,明天再谈吧。”
看守人员并不意外,沈天为要是个容易开口的主儿,也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但是正着来不行,就得反着来了,刚转移过来,人心不稳的黄金时间段可不能错过。
一晚上没有人来提审,好像接受了沈天为的提议,然而睡到后半夜,正沉酣迷蒙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个看守人员,拍了拍沈天为的肩膀,一叠声地喝问。
“长康制药在渤海港违规堆放危险化学品一事你知不知情?”
他重复了好几遍,这是不让人好好睡觉,趁人刚醒反应慢时来个突然袭击。
“当然不知情。”沈天为静静睁开双眼,神智清醒游刃有余,“我是燕京市的副市长,怎么可能知道卫门市的问题,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甚至还有余力反问一句,引导对方跟着自己思路走。
连着醒过来的□□看守员,在场的两个人心里都是一沉,知道这次是碰上了硬茬子。
“蔡涛已经交代了,你也交代了吧。”看守员思维跳跃极快,知道今晚渤海港这摊被堵死,立刻跳到西南四环。
沈天为仍旧淡然处之,“他交代他的问题,并不归我处理,我想你应该找他的领导。对了,我都忘了,就是公安部部长或者市政府的韩昌市长。”
这个补充在无懈可击的同时还恰到好处地演出了几分刚醒的迷茫,纪检部门的第一次深夜审讯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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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或是坐在交代室的小桌椅上的讯问,或是随机一下冷不防地喝问他,聊天时套话这种非正规方式,都被沈天为不动声色地一一化解。
沈建来那边也没有进展,很多事确实只是他儿子做的,他并没有参与,而且他的年纪也比较大,双规以来身体一路红灯,因此专案组还是把突破口放在沈天为身上。
山中无日月,新年也没滋没味地过去了,转眼开了春,沈天为提出了自双规以来第一个要求。
他想要一些花种。
这或许是他内心松动的表现,羁押所当即搬了一排厚钢花槽,两头抵住墙,涂了一底座强力胶,牢牢固定在墙根,又在墙上间隔着开来凿了三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权做窗户,人跳不出去,又有光照进来。
沈天为摸了摸土,全是筛过的,一颗石头子都没有。
他笑了笑,说道:“要一些玫瑰花的种子,我知道花店里总是月季充作玫瑰卖,你们都是大老粗,分不出也就罢了,只是一定要进口的。”
看守人员按照他的要求采购了回来,看他每天提壶浇水,生活过得还挺好。
玫瑰大概四五十天就能开花,他又照顾得好,整个春天过去,到了盛夏,这一排玫瑰长到半个小腿高,根茎粗壮直挺挺地立着。
养花少不得用花剪,沈天为用的剪子极短,刀片只有两三厘米,只够剪个花刺之类的,即便如此,他用这些的时候,周围还要站着人看守。
这一日风和日丽,鸟鸣啁啾。
沈天为弯腰细细地剪着立得最硬的一朵花的刺,忽然问道:“我父亲怎么样了?”
看守人员回答道:“沈书记前段时间住院了,有人陪着,不知道痊愈了没有。”
有人陪着就是有人监视的委婉说法。
“他年纪大了,大起大落比不上我们了。”沈天为说了些场面话,又问道:“我母亲呢?”
两处隔得太远,看守人员想了想才记起来,“听说沈夫人已经回家了,家属是不受影响的。”
“看来我不说,这事是不能了结了。”沈天为随意说道。
看守人员点头,“是啊,沈市长这是有意向交代了?”
沈天为难得笑了,“我做事从没给过谁交代,包括我父亲。成王败寇,愿赌服输,道理本就是残酷的,没什么好说。”
“你倒是可以和你聊聊我工作之余的爱好。”他一边说一边剪断了手里的花茎,慢慢修着,“我从小就喜欢养花,这世上飞禽走兽都趋利避害,只有草木活在明暗之间,扎根泥里还向往光明。”
“如果这种向往赋予人,”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信徒和宗教即是由此而生,不拘任何东西,崇拜的人多了,就自成了一套系统,而能主宰这个系统的便是神。”
看守人员茫然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沈天为笑着握紧了花枝,“意思就是,你们把我禁锢住,不过是依据单一的系统,可以是法律,也可以是道德,但是如果另换了一套系统,我就是无罪的,我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
“举个例子,你们有三个人看守我,如果其中两个决定跟随我,那么我就可以走出这间屋子。如果守卫的武警部队跟随我,我就可以走出这个山头。推而类之,如果我坐到那个位置,那么我在整个华国,”沈天为轻轻说道:“通行无阻。”
“这一点放诸古今中外而皆准,耶稣为什么复生?此即为神迹。虽然我的这条路失败了,但是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追求,我还有另一条路。”
沈天为看着对面分心思索自己的话,最后说道:“咱们相处这么久了,你套我的话,我未必不清楚你。我知道你是傅连庭的人。”
看守人员一惊,抬头看了眼监控,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劳你帮我转告晏嘉禾。”沈天为笑容淡漠,“她活一日,就是我活一日,能和她一起进坟墓的,只有我。”
他说完反手将花剪插进自己胸口,看守虽然被他先前的话分了心,但还是反应极快地抢了下来。幸而刀短,就算没根也扎得不深,只是豁开了皮肤。
看守抢到剪刀松了口气,不料却忽略了沈天为拿在手里的花茎。
这只是虚晃一枪,割开皮肤减少阻力,谁也没想到真正的凶器仍旧握在沈天为的手里。被修得斜长锋利的断面像把锥子,顺着已经破损的伤口径直插进心脏,穿不透背后的皮肉,生生折在了脊骨前。
沈天为把花梗压到底,胸口紧紧贴着那朵玫瑰花,好像从里面牵藤长出来的,血沾透了花瓣,喷涌着打湿了他半边身体。
沈天为缓缓松手没了力气,后退几步,翻身栽倒在地上窄长的花槽里,一丛丛鲜妍的玫瑰给他让开了地方,接着又合拢,花叶相怜掩埋了他的面孔,也挡住了铁窗外明亮的天光。
他对能够主宰别人有着强烈的欲望,却进到监狱这种天下最受制于人的地方,这对他是比死亡还要严重的惩罚。
然而强悍如他,到最后还是能主宰唯一一个人的生命,那就是他自己。他连凶器都不肯假他人之手,而是花费了一个春天,亲手种植出来。
看守甚至疑心眼前的景象是只是自己一个瑰丽的梦,他从未见过有人自杀前没有一点征兆,下手的过程中也没有一点犹豫。但是马上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证实这不是梦,查看实时监控的两三个纪检同事赶了过来。
有人过去查看沈天为溃散的瞳孔,然后拂净从花下沾到的血土,摇了摇头。也有人在叫救护车,可是大家都知道只是走个形式了。
前后不过半分钟,死亡已成定局。
官员在双规期间自杀是重大过失,相应看守人员全背了处分,这场大案线索中断,就此平息下来。
同年九月,检察院提起公诉,两个月后一审宣判沈建来数项罪名成立,有期徒刑十二年。
这是在过往所有和他同级别的案件中判处最轻的结果,是用他引以为傲大半生的儿子的命换回来的。
随着沈家的靴子落地,晏青山也被调出燕京,远离了政治中心,调往宁徽省省级一处闲职。
晏家举家搬迁,晏嘉乔动向也受到监视,他的脾气再反对也没有用,大约会熬个五六年,才会彻底恢复人身自由。
傅连庭还记得程文怡说过想填补晏家走后的权力空间,如今燕京果然没有了晏家,没想到连她也不在了。
填补上来的家世是薛家。
薛爱从边境调进了京城,和傅连庭在国庆节的时候领了结婚证,摆了筵席,喜气洋洋结成一对怨偶。
礼行完,最后傅连庭被人劝酒,他环顾了一圈,围上来的全是生脸新贵,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人,不管爱的还是恨的,一个都不在。
傅连庭身着吉服,在高朋满座中端着酒杯,忽然大笑起来,连饮数杯,含着醉意和薛爱共同送别亲友。
过去只见人登高耍景,往来潇洒,却原来笑到最后的,笑得也并不开怀。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有四个。
第62章 番外三
我从小就觉得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吃了还会再饿,睡了还要再醒,如此辛苦填补一生,到头来还是撒手人寰,倒不如不开始。
我原以为万事皆是虚无,茫茫无着落,然而矛盾的是,真当有人要杀我时,我却又不肯死了,甚至还会不择手段地活。
这一点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是求生的本能吗?但我拒绝这种说法,人类进化到西装革履,进化到近乎于神,不是为了回过头去谈本能的。
这太卑贱了,就算是我们这种衣冠禽兽做错事,都不会用本能做借口。
所以这之中一定有经过深思熟虑的,独一无二的意义。它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在这个圈子里活下去,让我能够忍受任何一种痛苦。
我不能漫无目的地散步,没有既定的终点,我就无法前进。我畏惧辽阔空乏的生活,也畏惧不可知的死亡。
我给不了自己为人的意义,于是小乔成为了我的终点。
而在所有无意义的事情里,等待是最可笑的。林意至死也等不到晏青山,我也等不到她抱我。
所以当我遇到那个执着于等待的人时,我是十分诧异的,如果我没见到,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活法。
池间与我正相反,他喜欢散步,我很难体会那种快乐,但我确实知道他是快乐的。
我经常在宝泉山的楼上看他在花园里,有时候驻足观花,有时候望向远处的天际。我看着他的路线,在心里和自己打赌他的终点,偶尔猜对了,大多时候猜错了,因为他总是停停行行,不知看到什么,就拐了一个弯,走到别处去了。
像轻云出玉岫,动静皆宜,来去自然。那是他身上从容平和的快乐。
他的等待也和林意不一样,他并没有在这过程中迷失过,也不是一味地等待。他会在十字路口笑着替人指明方向,看起来忙碌充实,但你知道他脚下所立住的,就是和你约定的地点,一厘不差,也不曾离开。
后来他代替了小乔,成为了我新的意义。如果一切都能止步于此,止步于我的框架里,那我和他的牵绊,会比任何人都深。
但是我没想到,他不愿意放任这种亲密却病态的关系。
他用尽全力把我打捞上来,轻柔地放置在世间万物之中,让我明白我不需要意义的答案,而是人生的答案。
活着就是活着本身,不在终点,而是正在感知的每一时。人不是给自己选定了一个意义之后才上路的,而是在行旅中遇见了当做之事,当做便做了,仅此而已。
接到薛爱的电话时正是周末,别墅里只有我一个人。池间每周会到隔壁街区的儿童福利院做四个小时的社工,帮助别人的同时,也赚了一点微薄的额外收入补贴家用。
这一年,我也攒够了一些钱,趁他今日不在,出去买了一对简单的铂金戒指,打算作为过段时间求婚的礼物,只是没有想好该怎么送给他。
薛爱的电话提了两件事,一喜讯一讣闻,最后是一段遗言。
我听完后放下手机,起身慢慢走到楼下,站在了后园一角的椭圆石头前,沉默地注视着郁郁青草下的黄土。
这块石头是池间摆的,他从来敏锐,我将程文怡的小竹子埋在这里,许是他发现了草坪翻动的痕迹,不知从哪里捡来了它,悄悄垒在前面,像一块小号的墓碑。
一命还了一命,今日才了结此案,不知道在死后的世界里他们会不会见面。
沈天为的后事是傅连庭办的,我很难想象这一点,或许是他成熟了,也或许是薛爱劝了他。
我明白沈天为转告我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个根基,都来源于那场伟大的卫国战争。审判了一个就是审判了全部,而成了一个,我们这一整代人,也跟着定了结局,谢了幕,如烟云流散。
我其实永远也做不到像池间那样美好,只要我心里属于过去的那部分没有死,沈天为和程文怡就都不会死,等我百年之后,他们会随着我的心一同入土为安。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我们的争斗凶狠,兔子因狐狸而死,我们的悲伤也是真实的,所谓二代,前车从不是明鉴,而是既定的悬崖末路。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我们注定消逝,而消逝注定伤怀。
我忽然想起少年时曾经陪着程文怡旁听过一节国学课,当时课上讲的是《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注》。
程文怡还不太懂,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翻着手里的随堂册子告诉她,往大了说是全人类,往小了说是你我这些人。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陈、沈、傅、晏,一武三文,程家不入朝。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沈天为的讣闻犹在耳边,我垂下眼把手插进兜里,摸了摸装着对戒的红丝绒小方盒。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戒指连带小钻石的都买不起了,是否太寒酸了呢?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沈天为死在七月,五个月过去了,我刚刚收到消息。这是因为沈家一案落定,傅连庭在圈内一改往日不受重视,迎来送往诸事繁忙,直到今日才想起来让薛爱转达。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天色蔚蓝和煦,白云被海风推浮,这是属于新西兰的领土,是一个与华国季节完全相反的国家。
终须一别不再见,隔远洋,回头万里。
甚……
“嘉禾,怎么了,你在想什么?”我闻言回过头,看到池间从福利院回来,正穿过前院的草坪疾步走近,满眼担忧地看着我。
他站在夏天充沛的阳光里,穿着社工的白色短袖,上面印着和平标语,这是象征着安全正直的一套衣服,不管是孩子还是成年人,都可以在他那里得到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