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事是他们惹出来,善后自然也要落在他们身上。舞弊不过是为私人输送利益,他们在地方做多了,但是杀人,属实没有这个胆子。
周一帆的父母接着说道:“沈家倒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见他们去杀,不过是怕惹一身腥。”
“废话,又不是沈家让你们舞弊的,当然不会帮你们擦屁股。”周父现在看见这两个脑子拎不清的人就来气,地方官员的政治能力和中心还是没法比。
周一帆的父母不敢再说话了。
周正磊看到房间安静了下来,轻声问道:“爸,那咱们干不干?”
周父又沉默了,这是大事,他得好好想一想。
弟弟和弟媳的话虽然被他训斥了,但是也确实听进心里了。
一来,以周家的能力,杀人无形确实有些难度。二来,即便做成了,也不过只多安稳个几年,就算沈家当政,再换届时,自己又不知道被哪家做筏子,到时候祸事必然比眼下还严重。
古往今来一步错后步步错,最终万劫不复的例子并不罕见,智者应该及时止损。
只是可惜了如今的产业,但他政坛浮沉这么多年,做到如今的位置上,不会连这点魄力都没有。
周父长叹了口气,说道:“不能做,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舞弊我们只能硬扛,若是扛不住便只能退下去了。沈家如此怂恿又不出力,我们也不必替他们守着位置了。”
若真如沈天为所言,一搏尚有余地,可惜这便是家族联盟的坏处,家族内部尚且有不同的意见,更何况外部各怀鬼胎。
沈派与傅派的体系格局,一直都是不同的。
第12章 饲虎
其实晏嘉禾把要请张巷的消息主动透露给沈天为也是别有深意。
从小前街后街长起来的,谁什么禀性,会做什么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
她想诱导沈天为去杀张巷。
在政治上,有时活人的用处还没有他死了作用大,对于张巷就是如此。他再怎么笔刀锋利,也只是摇旗呐喊,远不如让沈家杀人偿命,这才是致命一击。
如果沈家真怕了张巷和傅家联手的影响力,难保不会出手。
可惜,等了几日也没等到张巷的讣闻,看来沈家和周家都认为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
晏嘉禾心下一半失望,一半高兴。
失望是没能籍此抓住沈家的把柄,高兴是这意味着周家已经失去了斗志,只要能请到张巷,准备好材料,就能扳倒周家。
这里有两个关键点,一是张巷生来反骨,说服他合作有些困难。再一个,就是如何用池间来准备周家的黑材料。
晏嘉禾心下反复游移,决定把第二件事先放一放,毕竟张巷还不一定能请来,若是不解决他,准备什么也没用。
这日天气晴朗,晏嘉禾带着池间驱车到长庆区,按照徐德才给的地址,在一片老旧的小区里,敲开了张巷的家门。
张巷年近四十,和徐德才是表兄弟,他虽深知徐德才这人身上有很多贪财好色的恶习,但是对家人朋友都够义气,绝不会介绍他不想见的人上门,因此张巷对晏嘉禾的到来并不抵触。
前几次都是在外浅谈,张巷的态度很是模棱两可,到家里深谈还是头一次。
整个房子都非常小,小到从客厅就能看到厨房和厕所,空间逼仄,但一看主人就是文化人,家具都是木头的,雕着花的老款式。地上挨着墙角都是书籍,下面垒得整齐,越向上,许是太多了,便开始随意堆放了。
墙上挂了一大张画,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旁边还有一副字联,笔锋遒劲,写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晏嘉禾看罢,笑了笑,坐到椅子上,接过张巷妻子沏的茶水,放在了茶几上。
池间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张巷喝了一口茶,说道:“晏总的来意,我已经悉知了,今天邀请您到家里,就是想郑重地说一下,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要辜负晏总的期望了。”
晏嘉禾心下一沉,这局面本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张巷这东风还当真不来。
一瞬间恼怒不悦都涌了上来,晏嘉禾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不知道张主编能否给个理由?”
张巷沉吟片刻,目光低垂,流露出肃穆和庄重,“做新闻,实事求是,不能被资本绑架。做文人,高风亮节,不能和政治掺杂。我入行将近二十年,写的稿一次次被压下去,开了刊一次次被封,心血付诸东流,我无数次的深夜痛哭,从头来过,但是我相信我终有一天能践行理想。”
晏嘉禾皱了皱眉,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她的烦躁几乎要压不下去了,“只要张主编同意和我们合作,就能够直接实现人生理想,我不太明白既然张主编的愿望这么强烈,为什么不抓住这个近在眼前的机会呢?”
张巷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无奈地笑了笑,“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实现,我坚信程序正义,如果过程是错误的,那么结果对我也毫无意义。”
晏嘉禾沉默了,她和张巷从骨子里就是两种人。
对于她,或者说整个圈子,说好听些是结果先行,说难听点就是不择手段。
她为了能活下去,幼年弑母,迷恋弟弟,都是活下去的手段。成立一个牢固的家庭是她活着的意义,但她从不去探究这个意义本身是否有价值。
晏嘉禾被触到软肋,少见地在外人面前退让了,她向来逃避这个问题。
晏嘉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道:“好,那张主编不如谈一谈你的理想?”
张巷已经是染了风霜的中年人,可是他略有疲惫的眼眸中,忽地迸发了耀眼的光芒,“我想要人人都不困于迷惘,能看能听能说,能知晓这世间所有真相。”
晏嘉禾冷笑一声,淡淡说道:“这世上从没有赤|裸裸的真相,像是一个婴儿,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落地穿上了别人准备好的衣裳。”
张巷没有说话,他抿紧了嘴角,挺直了后背,用这种方式沉默的倔强和反对着。
他的妻子听到了客厅的谈话,站在厨房的门口,手扶着门框,心疼地看着中年的丈夫,分明不赞同晏嘉禾的说法,却思索不出什么。
晏嘉禾微微前倾,烟眸凝聚在他身上,清冷的声音像是锥子,扎在他的耳朵里,“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那二十年、三十年呢?”
张巷悚然而惊。
“等到了最后,骨里都长出冰刺,又能改变什么?回首一生,一无所有,理想成尘,到时候再后悔不太晚了?而最重要的是,曾有一个机会能改变这个结果,却因为你的固执而错过了。”
那锥子慢慢的穿凿,细小的冰屑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融在了血里,慢慢地,热气便不再腾腾而起了。
晏嘉禾向后靠去,盯住张巷说道:“只要你换个思路,你至少能够不再被封刊,你能实现一半的理想,能得到一半的真相。”
“打破底线并不是那么困难的,这世上谁都可以。”
半晌,张巷开了口又闭上,反复几次,略有些虚弱道:“不。”
晏嘉禾眯起眼睛,她最不愿意和知识分子打交道,一根筋轴到底,宁可饿死,不愿变通。若是事只关他自己还罢了,偏偏挡在中间碍自己的事。
晏嘉禾还要再开口,张巷忽然说道:“我注意到晏总这次带了个新的助理?”
这是在说池间,晏嘉禾敛下情绪,淡淡说道:“是的。”
张巷低声问道:“我能否和他谈一谈呢?”
晏嘉禾略有些诧异,不过事已至此,几乎是谈崩了的局面,他想怎样都不会更糟糕了。
晏嘉禾站起身来,说道:“张主编随意,我出去抽支烟。”
功亏一篑,好不容易得来的扳倒周家的机会,眼看就要化为泡影,她心里烦躁,只想出去透口气。
晏嘉禾关上铁门后,张巷另倒了一杯茶推给池间,淡淡说道:“我注意到这位小朋友好像很认真地在听我们讲话。不好意思,我可能有些职业病,做新闻的人,就是要给每一个想倾诉的人机会,我想听听你在想什么?”
这个人和之前的助理小蒋完全不同,之前的助理人是坐在那里,可是心思根本不在话题中,完全的神游天外了。而池间让张巷觉得很特别。
池间没有接过他推过来的茶,而是把晏嘉禾座位面前的茶端了过来。
这个动作让张巷心里一凛,看向他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池间微微一笑,直视着张巷,说道:“我在想刚才张主编和晏总对于真相的探讨。”
“哦?那你更赞同谁的说法呢?”张巷饶有兴致地问道。
池间缓缓说道:“赤|裸裸的真相只有天知道。”
张巷说道:“那你就是赞同她了?”
“不是。”池间温柔地笑了一笑,“虽然只有天知道,但是只要人人抬头即可见天,那么就是人人都可知道。”
张巷没有说话,在思忖着他的话。
池间接着说道:“张主编的理想是让人人见真相,但只要玉宇澄清,自然便可实现。我觉得张主编的力使错了地方,不是竭力远离资本和政治,而是应该用资本和政治打造一个向上通畅,能见天日的环境。”
“侵害真相的不止是大人物的资本和政治,还有小人物的私心和懦弱,因此防是防不住的。但是只要有了干净的环境,人人都难以藏污纳垢,我想,离张主编的理想实现就不远了。”
“所谓小隐隐于乡野,大隐隐于世。张主编既然热血还未凉,又身在这个行业,就不应该坐困愁城,想着出世,而是入仕。”
张巷的眼里一亮,问道:“这可能吗?”
池间笑道:“我认为这是条正确也可行的道路,如果张主编能够加入我们,至少张主编有能力,让力所能及的范围干净起来。”
“这并不是打破底线,而是更好的维护住底线。或者说,正是因为您有着这样的底线,才能用这种方法实现理想。”
张巷怔愣半晌,直到茶水都凉了,才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也是这种人对不对?”
池间笑而不语,温柔地握住了晏嘉禾的茶杯。
张巷似乎认识了一个忘年交一般兴奋,他笑道:“有趣,你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她那个圈子太污浊了,你竟想把那里变干净,你竟想把她捞出来。”
“我活了近半辈子,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不,或者说我没敢这样想过,这简直太痛快了。”
张巷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的妻子也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客厅边缘,微笑着看他。
张巷忽地转身,指着墙上“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字联说道:“刚才晏嘉禾问我二十年、三十年后怎么样,说句心里话,我真的被问住了,我产生了恐慌。”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若是我的血真的被冻住了,那唯一的理由就是它还不够热。”
张巷顿了顿,看向池间,这个他新认识的小朋友,低声说道:“至少还没有你的血热。”
张巷静默片刻,接着说道:“你可以转告晏嘉禾,我同意加入她的公司。我不会为金钱权势折腰,但是我会听从那些真正有道理的话,我也会被真正有温度的心打动。”
池间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您认同我。”
张巷激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坐回了椅子,盯着池间问道:“那个圈子里混进了你,就像绵羊走进了虎穴,你这是要以身饲虎吗?”
池间端着茶杯,摇了摇头,清俊的容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诉她,这世上还有蔷薇。”
彼时的池间,尚且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的天真。张巷也是个十分单纯的人,没有人能及时阻止他,只有无尽黑暗的现实在前方等待着。
但是没关系,因为此时也没人知道,他的内心会有多坚韧。
作者有话要说:
池·读心及游说王者·傅系第一辅助·间。
第13章 温柔如刀
池间拜别了张巷夫妇,走到楼梯间忽地闻到了浓重的烟味。
他向下走了半层,烟味淡了许多,他果断地停了脚步,转身向楼上走去。
张巷家在六楼,再向上半层便是天台。
天台的铁门没有关闭,池间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看到晏嘉禾倚在栏杆边缘。
盛夏的风很热,阳光明亮到有几分刺目,照在皮肤上微微灼烫。
这里被收拾得很干净,一排高度相同的老旧房区尽收眼底,旁边有好几栋楼天台上晒了床单,被风吹拂着,错落有致地飘动,空气中传来了各式洗衣液混杂的香味。
池间看着晏嘉禾的背影,她穿着藏青色的连衣裙,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品牌,学院风的设计让她看起来终于符合那一层学生的身份,百褶的裙子垂及纤细的小腿,露出来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莹白的光。
天台放着的扫帚和簸箕里扔了几条烟蒂,晏嘉禾正侧头看着楼外面白色的雨水管,目光平静岑寂。
池间轻轻走过去,把胳膊搭在栏杆上,挡住了她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在看什么呢?”
晏嘉禾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没什么。”
接着,她问道:“张巷和你说什么了?”
池间笑了笑,“他说他同意加入你的公司。”
晏嘉禾把一切情绪都抛诸脑后,惊讶地转过头,看向池间,“怎么会?你和他说了什么?”
池间的目光垂下来,似乎是有些腼腆,“我们谈了谈人生理想。”
晏嘉禾难以置信,“就这样?他那点可笑的人生理想我跟他谈了这么多回都无功而返,怎么,你倒是和他志同道合了?”
说到最后语调隐隐带了嘲讽,似乎是有些莫名的抗拒和敌意。
池间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我想,你可能没有掌握方法。”
“什么方法?”晏嘉禾随口问道。
池间缓缓说道:“感知人心和情感的方法。”
晏嘉禾冷嗤一声,不屑道:“那又怎么样,我不在意,没有人在意。我们都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比如活着,比如在父辈面前证明自己,比如学会归属一个国家。”
“我们谁都不在意。”她重复道:“一切都用钱权开道,除了你和张巷这种人,但是这种人太少了,和我们鲜有交集。我没有必要掌握没有用的方法。”
池间凝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我有和你说过,可你一直不信。你在一个危险的环境,如果你不掌握正确的方法,你只会更危险。”
晏嘉禾心下讶然,笑容愈发讥诮,“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越养胆子越大,倒是敢和我说这些了?以前让着你,含混过去也就算了。你要非得和我辩驳,那我告诉你,我没有不正确,我一直都是对的。”
池间并不害怕,微笑道:“你太自负了,你得明白,钱权早晚都会失灵,只有感情需求才是每个人能够前进的最终目的。”
“你说我什么?”晏嘉禾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产生了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