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嘉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慢吞吞地支起身子,离开衣柜,躺到了床上。
房中寂寂,彼此呼吸清浅,离晚饭还有一个钟头,晏嘉禾就醒了,她安静地睁开眼睛,微微侧头看向书桌。
一小盏台灯已经点亮,晏嘉乔的侧脸轮廓起伏优美,头发染成浅栗色,和他的瞳孔一致,这样更有搭配感,是国际学校里很普遍的行为。
大概自觉搭上沈家,他在她面前加了码,心里有了底气,连做戏都隐晦多了。
邀人共枕,亏他做得出来,晏嘉禾暗暗发笑。
他总是以为差一点能拿捏得了自己,那自己不妨就顺着他,掌握好尺度,让他继续这么以为下去。
她最喜欢的就是他那跳跳跶跶的劲儿,有着精致的皮囊和张扬的浅薄,往那里一站,笑盈盈自以为聪明的挑衅。
却不知让人看得欲|火中烧,心思晦暗,想一掌给他打到痛哭流涕,摔碎他的虚伪笑脸,让他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是围着任何人转的,让他痛苦让他道歉,让他再不敢起丝毫恶念。
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她也确实这么做过,结果一头栽进他幼时的眼泪里,到现在也没出来。
晏嘉禾自嘲地笑笑,收回目光,看向天花板。
每一个自诩聪明的人在花瓶没碎的时候,都会嘲讽花瓶的愚蠢,直到被碎片割伤。
如果八岁那年早知道他一哭,想道歉的反而是自己,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出手教训他的。
察觉到她醒了,晏嘉乔放下笔,起身到床边,低头问道:“姐姐,你醒了?睡得舒服吗?”
他有意暧昧,可惜这幅极为关心体贴的样子,和他的本性一点也不相符,像是在野外挖了陷阱,却又铺上了棉花被,任谁都会一眼看透。
晏嘉禾懒得拆穿,只是抬起了一只手,枕头上的脑袋侧了侧,眨眨眼笑着看他。
晏嘉乔可没有见招拆招的急智,脸上没绷住,表情僵硬地思考了一下,才撇了撇嘴,伸出手不情不愿地想拉她起来。
熟料就在快要碰到她的时候,晏嘉乔只觉得腕上一紧,眼前晃动,未曾防备地被她拽倒了,直挺挺地扑在她肚子上,两个人躺得一横一竖,好像钉在床上的十字架。
晏嘉禾未等他挣扎就反应极快地扣住了他的后颈,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脊梁径直滑过他的腰眼,电光火石之间胡撸了一把后,又收回双手举过头顶,眼睛向下对上晏嘉乔愤怒的目光,无辜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晏嘉乔张开嘴,气到有些颤抖,眼见着自己的大名就要成型,晏嘉禾先发制人,“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晏嘉乔直接弹了起来,骂道:“晏嘉禾,你真让我恶心。”
声音有点大,他骂人早在意料之中,晏嘉禾没理会,专心听了听楼下,唐静没有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什么叫请君入瓮,什么叫引狼入室,总得现身说法地教教他。到底技高一筹,晏嘉禾心满意足地翻身下床,走到书桌前抽了张湿巾递过去,“要是你抽又要浪费一大团,喏,给地球节约点资源。”
“你也配说这话?”晏嘉乔冷笑一声,劈手夺过来擦了擦后脖颈,然后用力摔在了纸篓里。
“我是来陪静姨吃饭的,咱俩不管怎么样也得和平地过完这一天对吧?”晏嘉禾摸摸鼻尖提点着,看他大概恢复了冷静,随手拍了拍肩袖说道:“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下楼吧。”
离晚饭还早,厨房有雇的阿姨在,唐静还在忙,两人转了一圈无所事事,索性到客厅下了一盘棋。
整个康茂园都是上个世纪的品味,老一辈更倾向于中式风格,琴棋书画这种国粹每家都备了。两人对坐开盘,旁边假山状的落地加湿器不断地涌出流淌的水汽,搞得整个棋局云山雾罩,渺渺茫茫。
晏嘉乔特意挑这么个地方,范儿起得很足,看样子誓要赢她。
他也总想要赢她。
晏嘉禾淡淡笑了,让他执黑先走,随口说道:“你的围棋还是我教的。”
意思要他知难而退,免得到时候失望。
其实不止是围棋,他从小到大,游泳散打、骑马击剑哪样不是她教的。但凡他露出一点意愿,她就先去学了,回来手把手地教他。
除了禀性天生,他一直是在她手里长起来的。
晏嘉乔不再去想刚才的事了,从小到大细数他们之间的过节,刚才那简直微不足道。他只是专注棋盘上,不一会落了下风,方才开口,“听说我要有姐夫了?”
晏嘉禾落子丝毫不受影响,直接屠了还不成气候的黑龙,笑容变得冷厉:“还是我要有弟妹了吧?”
晏嘉乔并不惊讶,本也没指望能瞒过她。
只听她继续问道:“你和沈家走得那么近,以后是想从政?”
第16章 唐静
晏家在燕京,绝不是头一份,也不是最核心圈子的,上面傅家,沈家和陈家,都能压他们一头。
沈家要嫁女,绝不可能是商家,只能是体制内的。说到底,从商的再怎么富可敌国,到底还是不如从政的。
谁都知道,通过正当劳动,是决不可能获得超额的财富的,而多出来的,必然依附勾结于权力。但是靠权力攫取的,也终会被权力收走,都是泡影。
晏嘉乔不以为意,挑了艳丽的眉眼,带了笑看她,“我若也从商,岂不一辈子都越不过姐姐了?”
晏嘉禾看进他眼底,黑瞳凌厉暗含警告。
对视了半晌,晏嘉乔的笑容渐渐撑不下去了,他错开眼睛低头看向棋盘,精致的脸上到底没绷住,显露了几分狰狞。
“小乔,”晏嘉禾感到落寞,“为何你总不肯安安分分的呢?”
晏嘉乔反问,“怎么安分?”
晏嘉禾想了想,轻忽地说道:“乖一点。”
晏嘉乔冷笑,尖锐而狠厉,“像你昨天花钱买的那个?一百万,你可真大方。”
晏嘉禾闻言不怒反笑,身体微微前倾,看进他眼底问道:“你在气什么?”
晏嘉乔登时吃了炸|药一样,“我气什么?你他妈说我气什么?”
右手一挥,就要推散这棋盘。
晏嘉禾眼疾手快,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反手一拧将他压在棋盘上,这才没搞出太大的动静。
晏嘉乔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出来。
“别动,”这个笨蛋,晏嘉禾手下使了全力,“阿姨还在主厅。”
晏嘉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在她制压下的手腕有几分松动。
看他慢慢平静下来,晏嘉禾这才似笑非笑地放了手,微微向后靠去。
刚刚分开,唐静便过来叫人吃晚饭,两人都是一惊,随后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起身,好像无事发生。
只是棋盘早已乱成一团,索性阿姨也看不明白,一齐收拾了,了无痕迹。
除了父亲晏青山不在,这一顿晚饭吃得倒是宾主尽欢。
吃完饭,晏嘉禾和唐静道了别,唐静仍旧留她,“难得回来,怎么不住几天?”
晏嘉禾笑了,“不了,我的屋子都落灰了。”
唐静十分惊讶,“怎么可能?每天都给你收拾着呢。”
晏嘉禾淡淡地瞥了一眼唐静身边的晏嘉乔。
唐静转瞬明白了,慈爱地笑笑,“你弟逗你呢。”
晏嘉禾配合着弯了眉眼,一家人其乐融融,“没事,正好我那边也有事。”
唐静听说有正事,这才放她走,送了几步也就回去了。
把门关上,唐静上楼看了一眼晏嘉禾的卧室,下来教训起自己的儿子。
“你姐屋子我天天让人扫,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多灰?”
晏嘉乔不以为意,“我从花园抓的土,扔她屋了,怎么了?”
唐静数落他,“你怎么总和你姐作对?小时候不懂事就算了,怎么长大了还闹小孩儿脾气?”
晏嘉乔冷冷地看她,“你是我亲妈,不是她的。你当初就不应该把她抱回来,晏家的大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让她自生自灭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唐静皱了眉,说道:“就因为我是你亲妈,我才会说你。你姐当年没了妈妈,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
晏嘉乔站起身来,不愿多说,他的妈妈禀性善良,从不知人心险恶,“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唐静气结,看着晏嘉乔径直回房,怎么叫他都不回头,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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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的日子到了,不管池间怎么忧心,到底还是得去上课。
多亏了晏嘉禾的帮助,病房里配备了三个护士,24小时不间断看护,留在医院自己也帮不上忙。
更何况还有汪菱的三万块钱没还,这不是小事,池间决定还是尽快处理比较好。
开学回来,大家都无精打采的。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一下子投入到紧张的学习氛围中,谁都不乐意。
自己的同桌蒋瑞也是怪怪的,有股子闷闷不乐的别扭劲儿,问他什么又不说。
不止是他,连汪菱也没有往日活泼,更没有问那两个未接来电的事。
池间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到放了学,池间找到了汪菱,要还她的钱。
汪菱也很惊讶,说道:“你这么快就凑够钱了吗?”
池间点点头,淡淡笑道:“嗯,找到了有钱的亲戚,帮我付清了医疗费,多出来的钱,我正好还你。”
汪菱也为他高兴,“那我们一起去校外的ATM好不好?”
池间同意了,在她桌边等她收拾好书包,可是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了。
汪菱的动作实在太慢了,而且不是很灵活,桌椅的金属腿摩擦着水泥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池间问了一句。
汪菱顿了顿,“没事,昨天摔了一跤,身上有点难受。”
池间伸手接过汪菱收拾好的书包,说道:“那我帮你提吧。”
汪菱立刻红了脸,“这不太好吧。”说完,偷偷的向周围看了一眼,幸亏她收拾得慢,教室的同学都走光了。
池间想了想,用她常用的说法说道:“没事,同学间互帮互助,你也帮过我很多,这不算什么。”
“好吧。”汪菱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失落。
两人结伴而行,慢慢地走向离学校最近的自动提款机,取出了整整三万元钱,仔细地放在汪菱的书包里。
做好了一切,怕被长辈误会,池间站在街角,远远目送着汪菱被父母接走。
终于还清了钱,池间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格外的轻松。
现在他的债主就剩下晏嘉禾一个人了,也是最大的债主。
想到这里,池间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欠她的太多了,什么时候能还清呢?或者说,他又该如何还呢?
还不等他思考明白,十天转瞬就过去了,马上他就要搬到宝泉山。
第十天正好是周末,池间陪着护工将妈妈抬上救护车。来接他的是好久不见的姜汲,开着低调的黑色宾利紧紧缀在救护车后,一同到了宝泉山疗养院。
疗养院的环境果然很好,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方圆十几里只有晏家,再无其他建筑,静得不能再静。
往来也是高素质的老年干部,在这里能开一间单独加护病房,意味着已经掌握了这个国家上层的权力。
池间在病房陪了母亲一会儿,她的生命体征毫无变化,说明这次转院对她没有丝毫影响,这才松了一口气。
池间一直陪母亲到晚上,才在姜汲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离开疗养院,来到别墅区。
他的房间果然在三楼,就在晏嘉禾的隔壁。
第17章 第一件事
池间想过很多晏嘉禾见到他会说的话,或者嘲讽,或者狎戏,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是个傻逼。
很多年以后,池间陪着晏嘉禾在新西兰的海边散步,细白沙滩,落日余晖,他忽然笑着对她说:“你还记得你教我的第一件事吗?”
晏嘉禾想了想,“是如何做空海丰银行吗?”
池间笑着摇摇头,语调矜和,“不,是□□是个傻逼。”
晏嘉禾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池间一向柔顺自谨,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讲粗口,却仍是很温柔。
而且,更重要的是——“□□是谁?”
池间宠溺地笑笑,“是以前华铁十六局的局长,后来在工地上被就地免职了。”
这个人从此在政坛陨落,再无人记得他,只有池间,记了一辈子。
那天晚上,池间到宝泉山别墅,被邓福领到书房外,本是在等晏嘉禾发话,却不想电话先切了进来。
华国比沙特时差快了五个小时,这里是夜晚,那边却还是下午。
正是开完最后一场沙特轨道项目议标会的时间。
电话那边的声音低沉机械质,汇报着刚宣布的结果,“华铁集团以17亿美金价格中标。”
华铁会中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晏嘉禾没有想到,会报出这么低的价,比之前开标价又整整压低了5亿美金。
然而,这决不是好事。
还算不错的心情被破坏,晏嘉禾登时就炸了,“17亿?华铁的高管脑子是被狗吃了吗?他是乙方,自己把价压到这么低,怎么赚钱?”
那边低低地说道:“华铁准备对外发布消息时,同时披露本国越州市的同等规模轨道报表,以证明沙特项目有参考能拿下。”
晏嘉禾怒道:“这是打马虎眼,糊弄外行。他□□难道以为国内跟国外就是一张机票的区别?”
国内17亿能挣一半,国外17亿能赔出去一倍。
别的先不说,沙特是什么地方?它方圆几百里全是沙漠。
沙漠最缺的就是水。
然而做工程用到最多的材料就是混凝土。
晏嘉禾气得笑了,混凝土好啊,价格便宜,结实耐用。
它好就好在搅拌要用水!
在国内这点水费不起眼,但是在沙特水比油都贵。
晏嘉禾甚至想立刻发明一个用石油搅拌混凝土的专利,就卖给□□,卖他3个亿都算便宜他了。
因为华铁光买淡水这一项就能亏出去5个亿的美金,到时候财务年报上显示亏损,股价立刻大跌,手里的股份将一文不值。
晏嘉禾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她千算万算,算到了华铁中标,却没算到□□能压到这么低。
吃不下拿了也没用,这道理在天湖碰见的徐德才都知道,她不信□□不懂。
怪不得之前口风那么严,这他妈是为了政绩连命都不要了,这种人谁沾上谁傻逼。
谁沾上…自己就沾上了。
不止自己,晏嘉禾的眼神瞬间沉静了下来,还有傅家。
如果自己亏了还好说,关键是她把傅家带进来了。傅连庭出资上亿收购了大量的华铁股份,一旦亏了,他如何反应还未可知,傅家的态度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