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间隔着加护的门,看着母亲沉睡的脸庞和未老先衰的白发,暗暗下了决心,离开了医院。
他要去天湖会所。
这是他最后一个或许能拿到钱的地方。
陈少强见到池间自然是十分惊讶,因为池间自从上次被晏嘉禾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还以为池间变相辞职了呢。
可是池间这一次过来,开口就希望能预支六个月的新水,将近四万块钱。
这事很奇怪,陈少强犯了难,钱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要评估人。
池间和晏嘉禾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说没有关系,晏嘉禾不会暗示天湖要照顾他。要是说有关系,晏嘉禾怎么可能连区区四万块钱都不给他。
他们之间的事,还是他们自己解决比较好,陈少强不敢掺和。
他拒绝道:“这个不行,天湖没有这样的规矩。”
池间漆黑的眼里,光亮渐渐黯淡,可是他仍旧不肯放弃,苦苦地哀求道:“难道真的不行吗?”
他的神态属实心酸,陈少强都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提点道:“你要是急需要用钱,只要同意进包房服务,天湖立刻给你拿十万过来。”
池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本想要摇头,可是想起病房里的母亲,这头就摇不下去了,脖子硬生生的梗在那里 ,像是只垂死的天鹅。
他的原则底线是他的立身之本,如果出卖了它,便是背叛了自己,这样扭曲的半生,连自己都看不起,又怎么能继续清清白白地活在这世上。
可是另一边是急需金钱救治的母亲,他也绝不能放弃她。
那就,只能放弃自己。
陈少强看他半晌没有表态,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便知他心思,试探道:“你要是不想在天湖做,那晏嘉禾那边呢?”
池间陡然听见这个名字,心下一凛。
在他刻意的遗忘下,他几乎已经不记得那栋价值高昂的别墅,和那个捏着半支烟的清冷身影了。
陈少强见他沉默不语,便知道他们之间确实有点事,顿时不敢多言,“你要是需要钱,可以跟她开口,慢说四万,就是四十万,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池间失魂落魄地走出天湖,脑里还回荡着陈少强的这句话。在瞬间的犹豫过后,他只能下定了决心。
如果注定要去卖,只卖给一个人,或许会比卖给很多人更好。
一路坐着公交车到宝泉山下,池间下了车,慢慢徒步走上山。
上次他路过这里,并未看过风景,此时慢慢行来,不管愿与不愿,到底还是触景生情。
夜已深了,盘山道的两旁,每隔十几米有个昏黄的落地灯柱,堪堪只能照亮脚下的路。后面的树林在白天或许郁郁葱葱,可此时少光,剪影幽暗扭曲曈曈。
大概是晏嘉禾不愿意让外人知晓,这其貌不扬的小山顶,还有一片别墅区。
池间伸出冻到发红的双手,往上呵了呵气,拉紧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将帽子扣上系好。
衣服已经很旧了,多次洗涤填充绒都掉了不少,保暖的效果大打折扣,可是他只有这一件,还是爸爸留下来的。
他初中的时候长得快,羽绒服穿到露胳膊露腿,妈妈才舍得把压箱底的这件拿出来,陡一穿上还大了不少。可是穿了几年到现在,又有些显小了。
池间笑了笑,若是自己再长高,妈妈可拿不出来另一件了。
想到妈妈,池间又缓缓收起了微笑,他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走到了这条盘山大道上,妈妈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怪他呢?
他不愿意想,脚下却不能停止地朝前走。
别怪我,妈妈,池间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我已经把所有的正道都走遍了。
只剩这一条路,就算拿他的人生作祭,还要全看晏嘉禾收不收。
他刚刚走到山麓,空气开始发沉,北风凛冽呼啸,寒冷的燕京下起了新年的第一场大雪。
第13章 成交
晏嘉禾看着前方的路况,微微蹙了眉,燕京有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和着席卷的北风,更是几欲成灾。
她有预见地提了速,却还是在离宝泉山不远处,被长龙一样的车流堵到寸步难行。
晏嘉禾果断地熄了火,烦躁地抽出了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放在嘴里咬了半晌,还是点燃了。
过往记忆带来的刺激开始缓缓分泌,悸动随着心脏压送的血液奔流到全身,细小的荆芒扎着每一寸皮肤,使得她整个人都在开着暖风的车里轻颤。
冷静点,晏嘉禾心想,只是下雪了而已。
不是十五年前,她妈妈坠楼时的那场雪,她也不是六岁的时候了。
晏嘉禾望着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白皙而干净,任谁也难以想象,在这双手只能握得住玩具的时候,就已经沾过血了。
薄荷的烟气在胸腔游走一圈,杀死了肺部的绒毛,也杀死了多余的情绪。晏嘉禾终于冷静下来,等到漫长的堵车终于过去,开车上山,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
本以为到宝泉山了可以好好休息,却没想到在大门看到一个倚靠在闸门前的身影。
她雪亮的车灯一晃,惊动了那个人,也惊动了门卫,纷纷围过来想说明情况。
晏嘉禾将车窗降下来,呼啸的冷风瞬间灌入车内,将暖气席卷而尽,也带走了辛辣的烟味。
“怎么回事?”晏嘉禾冷冷地问道。
值班门卫说道:“刚下雪的时候,来了个小孩儿,说要见您,我们就说您不在,去哪儿不知道,他就非要在门口等。”
晏嘉禾皱了眉,简直气得笑了,“这是连城地,可不是济善堂。这人是谁啊?”
说着,侧头望过去,那人系着羽绒服的帽子,碎发压低微微遮住了眼睛,可是清冷的容貌还是很好辨认。
晏嘉禾瞳孔骤然缩了一下,竟然是池间。
诧异过后,晏嘉禾旋即就明白了。她想起傅连庭的话,池间果然又来找自己了,看来还是有所图谋的。
无所谓,晏嘉禾心想,给得起,养了也无妨。谁让难得撞见和她的小乔儿长得像的。
晏嘉禾没有下车的打算,隔着窗淡淡说道:“又是你。”
池间等得太久,单薄的羽绒服已经被雪浸透了,他的嘴唇冻到发白,声音也有些颤抖,“晏小姐,您能不能帮帮我?”
晏嘉禾似笑非笑,“这可是你第二次要我帮你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呢?”
池间沉默片刻,还是低声启齿,“陈经理告诉我,来找您……”
剩下的话湮没在风雪里,他因为极大的羞耻而声音微弱,谁也听不清楚。
晏嘉禾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晏嘉禾冷笑一下,他倒是清高,话不肯说全,甚至连个求字也没有。
今日处处不顺,席上晏嘉乔的照片,路上不好的回忆,简直就像两桶火|药摆在她心里,而此时池间就是那根引线,直接炸了她一直压制的戾气。
晏嘉禾径直开了嘲讽,“你要钱我有,可是我十分不喜欢你的态度。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不是吗?”
池间怔在原地,半晌也没什么反应。她留了他一夜,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竟还要欺压他至此。
晏嘉禾等了良久,转而不耐烦起来,冷冷地发动汽车,打算进入大门,值班门卫连忙将铁闸门收起。
咣当咣当闸门收缩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池间,妈妈还躺在病床上,等着他拿钱救命,他哪有资格清高。
池间醒悟过来,转身奔过去,拦在那辆豪车前。
晏嘉禾刹住了车,端坐在驾驶室,沉静的目光穿过前挡风玻璃。发动机在原地咆哮轰鸣,像是野马被强行控住,跃跃向前躁动不安。
池间走投无路,只得迎着刺目的车灯,闭眼片刻,缓缓地双膝跪了下去,砸起了雪尘。
“求您。”他的声音清若寒潭。
顾不得清白,顾不得割裂,他原本心怀明珠以自照,如今只能反复摩挲,亲手剜出来以求她交易。
晏嘉禾没动,手搭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饶有兴致地歪着头看车前的人。
池间全然被动,下意识地咬住唇,硬生生将冻白的嘴唇咬出嫣红。
两人视线间,大雪纷飞,摧金折玉。
人生一世,千钧悬此一线,命途的辛厄困苦,已然全都仰仗这宝马香车上的贵人。
“求求您。”他再一次说道。
晏嘉禾倏忽笑了,倒不是为了池间,而是她能想象得到,如果她推翻了晏家,她能得到的,她的小乔,大约同此时模样也差不多。
这使得她奇异地平和下来,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走到池间面前,低头看他。
他跪得笔直,修长的手指在身体两侧不自觉地握紧。晏嘉禾走得近了,才看到他的黑色羽绒服早已湿透,落下一层薄雪,转瞬又化开,几乎成冰。
这夜风雪交加,晏嘉禾不过站了这么一会儿,身上便也沾了一层雪。
不过她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将手伸到池间的下颌处,将帽子的抽绳解开,慢慢把帽子拉了下来,露出了柔软的黑发。
大雪马上将他身上唯一干爽的地方也打湿了。
晏嘉禾的笑容几分残忍,“我从没见过谁下跪还戴着帽子,简直没有礼貌。”
池间眸色一闪,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道歉,“对不起。”
晏嘉禾没有理会,看着他黑发的尾稍洇湿成尖,胡乱地铺在脸上,漂亮是漂亮,却看不清神情。
晏嘉禾捏住他的下颌托起来,让碎发滑落下去,借着几步外的车灯仔细打量。
雪夜里唯有这一片光晕,照在池间的脸上,然后被高挺的鼻骨分割得半明半暗,堙没在周围绵延无尽的广袤黑暗里。
他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亮的那边带着羔羊般的哀求和希冀,只有在暗处能察觉到,藏起来的并未动情的冷清自持,杂糅在一起,莫名的让晏嘉禾感到了危险。
晏嘉禾挑了挑眉,不愿玫瑰带刺,伸手阖上了他的眼睛。抹灭了流露的气质后,他和小乔倒是更像了。
这却是意料之外,晏嘉禾伸出手,从他的眉骨开始,一直摸到脸颊。
他的皮肤带着风与雪的凉意,再向下,便是领口,她用力解开了一线,沾着雪水的指尖触过去,温热纤长的脖颈便陡然瑟缩了一下,交叠的睫毛受了惊想要睁开,又极力的忍了下来。
晏嘉禾轻笑一声,收回了手,评估过宝物,自然是要问价了,“你要多少钱?”
池间睁开眼,先是受刑结束般的喜悦,而后又疑迟起来,小心翼翼地说道:“七十万,可以吗?”
晏嘉禾问道:“几年呢?”
池间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他根本不清楚是怎样的算法。
晏嘉禾看他没有反应,就知道他是第一次,应该果断压价收割,“一年七十万吗?贵了。”
池间心下慌乱,生怕最后的希望被折断,摇了摇头立刻否定,“不是,我整个人…”,然而仍旧是微弱到几乎不闻。
晏嘉禾得偿所愿,但还是步步紧逼,“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了,对吗?”
池间从惊惶中冷静下来,心里漫过深沉的哀戚和岑寂,她终是不肯对自己仁慈。
他迎上她垂下来的目光,声如金石相叩,再无回旋的余地,“我是你的。”
晏嘉禾这才彻底满意,神情餍足,便收了玩弄的心态,从大衣里掏出一张卡,弯腰拽过他的手,放在他掌心。
她倾身下来,侧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卡里有一百万,以助学基金的名义给你。七十万用来处理你的事,剩下的每个月给你两万,够你一年的花销。”
热气触在耳边的肌肤上,带出余音缭绕,低低的声音却有着恶劣的冷意。
池间耳尖微动,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银行卡,说道:“太多了。”
晏嘉禾直起身,笑了笑,“不多,给你就收着。我这里规矩不少,第一条就是要听话。”
池间闻言,安静地收起了卡。
晏嘉禾转身返回驾驶室,开了车门叫他:“起来,上车。”
池间动了动麻木的双腿,站起身来,羽绒服的下摆都有些滴水,冻到发硬成冰。
他在副驾驶前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打开了车门,坐了上去。
晏嘉禾不理他只坐一个小角,极力远离她的别扭僵硬,心情愉快地开进大门,驶向车库。
如果可以做到,她甚至不想在这一瞬间想到晏嘉乔。
第14章 替代
晏嘉禾的突然回来,整个宝泉山都惊动了。从车库停车,连值班的孙澜都赶到车位处问好。
冬季的毛呢制服衣上挂着配套的怀表,同样的西式风格,和整个别墅区的风格一致。
晏嘉禾从没在意他们都姓甚名谁,随意地点了点头,带着池间回住处。
晏嘉禾对池间说道:“明儿个福叔回来,我让他给你收拾间屋子。你住几层好呢?”
这明显不是问话,池间垂了眸,乖巧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他这样寡言安静的样子,取悦了晏嘉禾,她淡淡一笑,温声说道:“那你就住在我隔壁怎么样?”
同样不是问句,池间点了点头。
晏嘉禾说道:“那你就去洗个澡吧。”
话题进展太快,饶是池间怎么忍耐,都压不住抗拒的神情。
正在暗潮汹涌间,晏嘉禾的手机响了一下,有短信切进来。
晏嘉禾划开手机,看完就笑了一下,抬头向吊顶暗藏监控的烟雾报警器看了一眼。
短信的发件人是晏嘉乔,内容却是假借名目:燕京第三区交通委提醒您,开车千万条,成年第一条,童车要入刑,亲人两行泪。[1]
她知道,晏嘉乔前段时间和沈宝珠一起去看了科幻电影。
晏嘉禾笑笑,收起手机,转而问池间,“你还没成年?”
池间哪能不抓住这个机会,年份到了,月份可还没到,低低说道:“没有。”
晏嘉禾点点头,本也没想做什么,话难得多说了几句,“那你也去洗个澡。我让福叔给你买几套衣服送来,然后你去办你的事儿,过几天派人接你。”
池间迟疑了一下,想起晏嘉禾的规矩,只得照办。
第一次来浴室的时候,没用到淋浴设施,今夜浑身湿透,少不得要彻底洗一洗了。他把衣服脱下来,环顾了一圈干净的墙壁,却没有找到花洒。
池间生怕节外生枝,不敢多问,又仔细看了看,谨慎地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开关。一瞬间,一整面墙壁忽然喷出水线,兜头浇了下来,清清沥沥的水声回响,温热的暖雾笼罩了全身。
池间怔愣了片刻,伸手拂了拂,居然是嵌入式的花洒。他又向四个墙角看过去,墙宽水密,一个人能有多高,倒有不少的水流至始至终也没用上。
水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池间垂下眸,晏嘉禾竟骄奢至此。为了避免浪费,他只得尽最快速度洗完,擦干了头发,换上雪白的浴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