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以声学了手语,但也不知道学了多少。
临春尽量用简单的动作表达意思,把手枕在脸侧,闭上眼歪了歪。
{在睡觉。}
蒋以声看懂了她的意思,又问道:{有家吗?}
他本是想问有没有猫窝,但可惜词汇量有限,只能选一个相近的意思。
临春点头:{有。}
这种感觉很奇妙,临春从未和家人之外的朋友用手语对话过这么久的时间。
虽然内容简单像是废话,但这样自然而然的交流,会让她有一种和对话者并无区别的错觉。
两人并肩走过长巷,菜市里顶棚遮了月光。
今天的路灯暗了几盏,临春能感受到蒋以声些微的靠近。
{我怕黑。}
蒋以声指指自己,轻拍胸口,又并拢两指在头发上摸了一下。
临春并不排斥对方的接近,甚至怀疑地摇了摇头,有些不信。
蒋以声笑了笑,并不急于解释。
他们几乎挨着肩膀,临春矮了蒋以声一个脑袋,稍微偏点目光,能看见男生的黑色的外套衣料,叠着里面卫衣的帽子,压在肩后。
淡淡的清冷玉兰香,是不属于这个小镇的味道。
像蒋以声一样,是自北向南,远道而来的风。
临春低头,拿出手机。
他们走出菜市街的大门,踩进薄凉的月光里。
蒋以声的身上浸了一层银白,看临春突然停住脚步。
手机屏幕刺眼,即映得人眸底星亮。
临春发送信息,抬头看他。
【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回北边,回本应该属于蒋以声的地方。
蒋以声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屈着手指,微微抵了抵鼻尖。
思考片刻,他打字回复。
【明年吧,我还有些事没做完。】
明年。
临春点了点头,比她预想中要久上许多。
这话她其实不该问,但问也就问了,总好过自己闷着纠结。
至于蒋以声还有什么事,她就不准备再得寸进尺了。
反正都要走的。
她自己也一样。
临春收起手机,低头踢开脚下的石子。
兜里的手机震了震,她瞥向侧后方,蒋以声正盯着屏幕,单手打字。
【我有一个做耳鼻喉方面研究的医生朋友,近几年他一直在找符合条件的聋哑人进行人工耳蜗的适配。我回北京时把你的情况和他简单说了一下,他很感兴趣。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助他做一下课题研究?】
一段较长的文字,临春愣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
起初的兴奋与激动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消失。
临春大致知道了蒋以声的意思,再返回头琢磨其中的句子,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缓过神来。
{这是你、没做完的事吗?}
她半张着嘴,愣愣地问。
可能是比划得有点快,蒋以声没看太明白。
他先是点了下头,又打字回复道:【先天重度全聋比较罕见,治愈率低,愿意接受治疗的患者很少。他想争取你的同意,我就来当说客。】
临春抿着下唇,连呼吸都有些发颤。
她努力平复好情绪,可依旧没能控制住发出细微的轻哼。
像猫叫一样,从嗓子里溢出的尖锐的声响。
蒋以声当没听见,也没准备立刻得到她的答复。
【你回家和家人商量一下,如果检查合格,我朋友会负担大部分医疗费用。】
临春脑子乱糟糟一团,已经想不了太多事情。
她轻轻点了下头,提线木偶般继续往前走。
分明是个撞大运的好消息。
如果检查合格,是件互利双赢的好事。
可是偏偏她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那一点残缺被几段话放大至无数倍,越是不想面对,就越是被提到面前。
临春知道一味逃避并非良策,只是唯独想要避开蒋以声。
只避开蒋以声。
可是如果不是蒋以声,她根本没有机会。
临春停下脚步,打字问道:【如果我同意,你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蒋以声没想到对方会关注到这一方面,但按着逻辑来说,也差不多。
他在桐绍本就没什么事做。
临春垂眸思考片刻,再看着蒋以声,点了点头。
蒋以声微微蹙眉:“你想让我回去?”
说不上想不想,这也不是她能想的事。
蒋以声不属于这里,更不该被她耽误。
临春指尖划着屏幕,蒋以声就这么安静地站在她的身前,低头看她一笔一划,格外认真地写着。
【我想帮到你。】
第49章 49
有关蒋以声提到的人工耳蜗的事, 临春脑子一热就给同意了。
回家后她搬着小凳在外面晒了好一会儿月亮,夜风吹得她手脚冰凉,这才有点缓过劲来。
如果检查合格, 对方承担大部分医疗费。
可那剩下小部分她能承担得起吗?
临冬的病先不提, 临夏以后生了宝宝也需要一笔开支。
家里就算有钱给她去北京检查再配耳蜗, 那肯定也是从临夏从自己身上硬省下来的。
大姐已经很辛苦了,临春不想再让她费心伤神。
但是烦就烦在自己只图一时嘴快答应了蒋以声。
她的确愿意帮忙。对方是蒋以声的朋友,临春这个小聋子愿意积极配合接受各种治疗。
可主观上的愿意并没有用,她没钱, 硬件上不支持。
或许蒋以声都没想到她能穷成这样子,以至于别人伸手帮她,她都没能力握过去。
像陷进一潭烂泥, 让本就不好开口的原因更加难以启齿。
临春不知道怎么面对对方。
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明情况, 让蒋以声不产生额外的误会,明白她的意愿和难处。
她不奢望在没有付出的情况下得到好处, 出于那一点小小的自尊,不想让蒋以声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和退让。
自己在泥里挣扎, 何必弄得别人一身脏。
-
临春一夜翻来覆去没睡着,隔天起床仿佛妖怪成精。面容憔悴满眼血丝,被灿烂的晨光当头一照,几乎可以原地去世。
李瑶瑶没什么眼力劲, 在校门口一个猛虎扑食从背后兜住她。
临春吓了一跳, 腿脚一软差点没直接坐在地上。
手机被举到她面前,临春握住李瑶瑶的手臂,看见屏幕上是一则当地新闻。
标题长而复杂, 官话一堆,她大致浏览了一下新闻内容, 被其后的犯罪嫌疑人的打码图片点醒了困意。
这不就是——
“是他是他就是他,”李瑶瑶快速抢答道,“我之前还奇怪呢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现在知道了,他们是拍女孩子剪头发的小视频卖给那些变态的!”
临春有点懵,从短暂的清醒转变为另一段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人买这种东西。
李瑶瑶耸耸肩:“谁知道变态怎么想。”
这事儿的确无解,就像临春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自己的耳朵感兴趣。
到了教室,她还在想早上那则新闻。
低头打开手机,正搜索着同城新闻,身边有阴影靠近,临春还没反应过来,被蒋以声用手轻抵了下脑袋:“大早上玩手机。”
对方拎了两个茶叶蛋,搁在她的桌上。
临春仿佛被抓了小辫子,“嗖”地一下收了回手。
蒋以声轻笑:“看什么呢?”
临春把手机关掉塞进桌洞,闷头把脸往书里扎。
蒋以声没在座位坐下,手指点了下桌子边缘,往教室前走去。
临春举着单词书,遮了半边脸,看对方在讲桌上顺手捡了根粉笔,走去黑板右下角写着什么。
他的个子很高,这样写字要稍微低着头。
温和的晨光落在他的发上,发尾蓬松,像镀了一层淡色的暖黄。
片刻后,蒋以声侧身离开,临春看见黑板的右下角写着他们的名字。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今天是他俩值日。
“……”
她给忘了。
趁着还没上课,临春先把教室扫一遍。
蒋以声涮了拖把回来,顺着她扫好的地方再拖干净。
两人配合默契,速度相同,没一会儿就把教室内的卫生结束。
蒋以声出门去拖走廊,临春把角落的扫帚收拾整齐,再拖着齐腰高的垃圾桶去倒垃圾。
虽说垃圾桶边缘也还行,但到底是垃圾桶,怎么都不干净。
在以前这些向来是临春的活,有时值日生偷懒,她就多干一些。蒋以声这样金贵怕脏的少爷,她干脆没知会对方,自己默默把事儿做了。
教学楼单层的垃圾桶不远,临春挨着走廊边往前拖。
只是半道上突然被人在后面接了一手,她诧异地回过脸,看蒋以声还握着拖把,单手便把垃圾桶拉到了自己身后。
没说什么,也没嫌脏,就这么往前走。
临春快步跟上去,蒋以声随手把拖把给他。
有人帮忙就省些力气,倒垃圾的时候临春不用再费力地把垃圾桶提起来。
蒋以声捋起衣袖,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肌肉,稍稍抬手就把垃圾全倒了出去。
少年的力气总是更大一些,用力时能看见手背隐约凸起的血管。
临春错开目光,莫名想起那晚被蒋以声握着手腕拉上围墙,细枝末节的记忆已经模糊,只剩事情始末大概的轮廓。
尽是些出格的事。
-
早上上课时,临春一直在思考要怎么把蒋以声昨天提到的事告诉对方。
这事儿宜早不宜迟,她打算大课间前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就直接说。
真诚永远是最打动人,一句“没有钱”可以省去很多其他。
而蒋以声听后也就顿了顿,然后点点头。
没什么别的反应,临春尴尬地脚趾抠地。
【我没想着全部免费,但这一小部分我的确也负担不起。如果可以等一等,一年后我上了大学后自己挣钱再去做手术。】
蒋以声托着腮看完这条短信,想想,回复道。
【可以,我替你转达一下。】
临春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又隐约觉得过于随意,在她看来这么大的事情,就这么两句话翻页了?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全部落在蒋以声眼里。
他只是笑笑,安慰道:【你的情况我也只是随口和他一说,并没有抱有太大希望。】
临春了然,连连点头。
但同时又生出了许多失落。
蒋以声并没有接“她大学之后”的话,差不多也就拒绝了这样离谱的请求。
毕竟没有医生等着患者的先例,这世上那么多人求医无门,是她有点儿异想天开。
只是这么多年,好像还是临春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接触到关于耳蜗的事情。
明晃晃的希望在那,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没能力、够不着,当意料之中的结果出现时,又不可避免的难过。
“怎么了?”蒋以声似乎没有察觉出她那些额外的情绪。
临春连忙抿出一点笑来,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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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放学,蒋以声手上题目算了一半,准备把黑板擦完再离开。
临春有点躲他,别别扭扭乱瞟半天,最后先他一步去了讲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黑板擦干净后就从前门火速逃离。
蒋以声搁了笔,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如往常般回了家,路上他给朋友打了个电话,询问关于手术方面的问题。
张姨已经做好了饭在家里等他,只是餐桌边意外有个不速之客。
蒋以声在玄关停了脚步。
徐拓:“……”
兄弟俩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对视几秒,蒋以声从对方微皱的眉头和格外反常的安静中察觉到一丝不好的苗头。
“声哥…”
徐拓满怀愧疚的一个称呼,蒋以声基本上就心里有数了。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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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正好说事儿,蒋以声一顿饭吃下来也就把事情给听了个全乎。
意料之中是临冬手术的事儿,然而他没想到,徐拓竟然胆大到直接去找了临冬的生父。
“之前说先两万去检查,合适的话再给五万做手术。我想过他们会中途反悔,其实十万以内我都能接受,但我他妈没想到他第二天就反悔,狮子大开口找我要五十万。”
蒋以声沉默片刻:“你动粗了?”
徐拓浑身针扎似的难受:“我就是吓吓他们…”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人类的底线,活这么大没见过这种无赖。临冬说到底都是对方的亲生女儿,难道他就没有一点愧疚?!
不仅如此,还堂而皇之地开口找徐拓要钱,气得徐拓软的不行来硬的,找了当地的人去店里威胁,准备一毛钱也不给对方。
可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想直接找去临冬家里,要不是徐拓的人中间拦了一手,这事儿指不定就捅到了临夏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