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随着“哗啦”一声水响,一个人竟倒挂着从缸中弯身而起!
原来他之前一直倒悬着浸在水中。此时勾在缸沿上的双脚用力一蹬,腰腹瞬时发力,整个人便如一柄利剑疾刺而出……
大水缸犹自被震得左摇右晃、咚咚声还未止绝,那人便已飞身回转。手中不知何时摘了一枝条的小桃花。那人随手将枝条抛给柠香,胡乱擦擦脸侧的水滴,“如何?这回相信我湖下潜行,闭气一刻钟,这才取了那叛匪的首级吧?”
小丫鬟们纷纷拍掌叫好。柠香犹自憋红了脸撑着,“可大家都说匪首是瑞少爷斩的……”
阿蛮随意地挥挥手,“嗐。那是给朝廷的奏报!头功当然得记给沈瑞。我一个侍卫要它何用?不信你们就去看看北境军中咱们自己的军功簿子。那上面才记得条条分明呢。哎,闲话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小姐近日究竟因何而不快?快说,可不许再推脱了……”
柠香瘪了瘪嘴,抬起头还未等说话,便发觉阿蛮呆怔怔的、似乎已经痴了……
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
沈稚正站在廊下笑吟吟望着她们呢。
*
几月不见,阿蛮又长高许多,也晒黑了。麦色的异族少年看起来极有野性,剑眉斜飞眼眸深邃,鼻梁如剑刻般高挺笔直。燕云之地风霜凛冽,吹走他从前稚嫩的婴儿肥,还给沈稚一个风神俊秀、恣意潇洒的翩翩少年郎。
小丫鬟们纷纷矮身行礼。柠香一拽阿蛮,他才醒过神来。俊朗的眉目瞬间舒展开来,神色惊喜至极,“阿蛮给小姐请安!”
疾步上前,还未等跪下去便被沈稚一把扶住手臂,“傻阿蛮,你如今已是昭武校尉,论旧例也可敬称一句‘小将军’了。以后切莫再轻易下拜。”
阿蛮顺势起身,腼腆笑笑,“什么昭武校尉,不过虚名而已。况且军中事务我已辞了,归来仍是小姐侍卫。”
沈稚瞬间惊住,“你说什么?”
阿蛮无奈揉揉鼻子,压低声音提醒道,“我的小姐!当初送阿蛮去军中那是为了避祸啊。短短几月,想来安乐公也不会就忘了仇怨……我以奴隶之身投军本就不合律了,再立个功、当个昭武校尉,没事儿就去兵部或北枢密院晃荡几圈,还不得活活气死了他?到时候给小姐和侯爷惹了什么麻烦,就不美了。”
沈稚气急,“我岂会怕他?”
阿蛮连声安慰,“不怕不怕,小姐怎么会怕区区一个安乐公呢。是我!是我怕空挂一个劳什子虚职,领不着俸禄不说,倒丢了堂堂长平郡主贴身护卫的正经差使!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沈稚恨不得锤他!蹙着眉气鼓鼓的,腮边玉瓷般的肌肤因气血浮动而泛出微醺的色泽,好似初雪新融,一时煞是好看。
阿蛮眸光慌忙垂下,笑着哄劝,“小姐莫气,阿蛮此行给你带了礼物。小姐瞧见一定欢喜。我这便去取来!”
“不急。”沈稚已慢慢缓和过来,轻声说道,“先换了你这一身湿衣服!成什么样子…”
阿蛮这才惊觉自己穿的衣服早就被水浸透了。此时袍角还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呢。
他尴尬地后撤一步,不使湿意沾到沈稚。视线瞄到沈稚手指上的水珠,一顿,而后自然地拉过沈稚小臂。熟稔地轻轻解下臂钏中的巾帕,几下服侍她擦干净了。
再随手扔给柠香。
“小姐稍待片刻,阿蛮回去更衣,去去便来。”
沈稚点头,“一会儿直接去书房找我吧。”
阿蛮瞬间踉跄了一步,难以置信的回头望她。熟悉的金棕眸光又惊又惧,竟有几分大型野兽畏威时的可怜兮兮。
沈稚不由得莞尔,“不是要罚你。”
阿蛮松了口气,“是。”
大步离去了。
那背影看起来,颇有几分军中将士们的杀伐之气。
沈稚欣慰勾了勾唇角,忽然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几个月不见,阿蛮似乎又长高了一点?”
柠香先是重重点头。橘绿又伸手比了半只手掌大小,“奴婢瞧着,大概是长了这么多呢。”
小丫鬟们也纷纷点头。
柠香倒抽一口凉气,“天呐,真有这样
章节乱码或者更新缓慢,请打开浏览器访问xingkongks.com下载『星空看书』,小说更新更快,可以离线阅读,换源阅读!
第42章 水阁
阔别三月有余,重回汀荷院水上书阁时,阿蛮仍不免有些紧张。望着熟悉的紧闭阁门,手指无意识绕了绕身牌,才开口道,“小姐,阿蛮来了。”
此水上书阁是汀荷院重修后新造的,只有两层。区别于汀荷院中原本的藏书楼,大家都称此处为小书房。书阁三面环水,仅一条廊道通人。不仅弹琴时有水音相称,亦能解暑热。更重要的是,此处说话比较方便。纵什么动静,等闲人都不能听见。
因而每次小姐单点他来这小书房,阿蛮都极是谨慎戒备。
尤其是,他刚刚还擅辞了军职!此事全然没和小姐商量,回府时木已成舟。
“进。”
与他担忧的大相径庭,沈稚似乎心情不错,正亲手侍弄着盆中的两株新荷。见他进门,还温柔地笑了笑。
阿蛮情不自禁也跟着傻笑。
“坐吧。”
小丫鬟们早烹好了茶,在他进门前便退了出去。
阿蛮此时与她相对而坐,熟稔地净手、斟茶,再服侍她擦手品茶。“刚刚在前院听娘问了东山许多,半日也说不到我关心的。此去燕云,情势究竟如何?”
阿蛮神情一肃,“小姐,燕云之叛别有内情。”
两年前燕云便有黄河决溢的水患,大水漫过后又接连两年大旱。庄稼禁不住折腾,去岁收成几近于无。燕云十三州中,其中东四州是燕阳王封地,受灾严重的各县都有安民官来抚恤赈济,春天签契借给百姓们粮种、秋收后再加税抵还。日子虽苦些,却不误今年的春播,百姓们咬咬牙便能挺过灾年。
可归朝廷管的其余九州,就各有各的难处了。有的县衙无所作为,有的县长干脆弃衙而逃……州府长官本就是买官而来,敛财是一把好手,赈灾上却两眼一抹黑。这还算好的,贪心些的勾连当地豪情世族,屯粮居奇,让本就缺粮的灾县一时更是无粮可卖。
想吃粮食?好,拿田契来换。
饿死饥民无数。
能过冬的全是侥幸,至于春播的粮种……更不用想。连草根树皮都啃吃干净了。
所谓叛乱,不过是些饥饿又绝望的难民冲击县衙,想抢些朝廷赈灾的粮食活命罢了。可等待他们的,大多却是一座空衙——粮食早就搬进了当地世族们的粮仓。
至于冲进粮仓哄抢……百姓们不敢。
世族囤积的私兵众多,且外围有□□箭盾,围的铁桶一般。凡靠近的饥民,一率按悍匪砍死了事。反正饿死的人到处都是,也不差几具乱尸。
*
阿蛮尽量说得和缓些,不许去细说那赤地千里、累累白骨的惨状。
可沈稚仍是听得难受极了。
喃喃道,“怪不得爹让沈瑞去……他老人家怕是早就猜到了。”
“那后来呢?你们平了叛,斩首七千是怎么回事?”
阿蛮捧了茶盏奉给她,沈稚却难过得根本喝不下去。一双眼睛含着淡淡哀伤,只定定地望着他,等他详述。
阿蛮只觉得胸腔里闷闷的,酸疼不已,一时却也无言安慰她。
*
沈瑞当即便傻了眼,他是来领兵平叛的,对着这些灾民怎么下得去手?险些将军粮都抚恤出去。被随军的老副将拦了——定国候虽未亲自领兵,却让自己信赖的老将随军。
他只说了一句话,“大公子若执意以军粮抚恤灾民,我等便走不出燕云了。”只会被逃荒的饥民们围到死。
沈瑞大怒,生生捶断了桌案,“哪州刺史报的叛军作乱?真该杀了他!”
阿蛮灵机一动,当即带着几个小队的骑兵出去,三日后归来,已弄清了大致来龙去脉。关州刺史李成文本是当地士绅出身,只是家道中落。举族投了齐国公府门下,花钱捐出个州刺史,也算衣锦还乡。不料本地后起的豪强世家其实看不起李家,什么事都不带他玩。
这几年赶上天灾,几家联合起来哄抬粮价,借灾荒兼并田地,收灾民为佃农,大大发了一笔土地财。这等“好事”,也不带李成文玩。
李家钱少地少,确实和大世族比不了。可人家是州刺史啊!急了,登时发了州府告示,抑粮价,不许灾民以田换粮。还让衙役们巡街,灾年可行特令,一旦发现粮行高价卖粮,就地正法。
这一招玩横的惹急了当地几家世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私兵们趁夜偷袭了府衙,杀了李成文一家三十二口。偏这厮命大,在青楼过夜逃过一劫。连夜奔到驻军处,“拼死”向朝廷发出了这封叛军大乱的求救奏章。刻意隐瞒一部分实情,再夸大叛军势力,最后还不忘写一写自己如何不畏生死,英勇抗敌,结果一家老小都殉国了……
就等着齐国公府救命呢。
可惜,刚第二天这李成文便急病死了。天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阴差阳错的是,当地豪绅们前后派了几波人马去截,都没截下这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于是,沈瑞他们便来“平叛”了。
*
沈瑞听完后当机立断,这“叛乱”必须从关州平起。敢冲击府衙,定是暴民无疑了!
沈稚听到此处,忽然莞尔,“当时关州已无动乱,新的州刺也已上任,一副太平景象。这决断当真是我那位兄长所下?”
阿
蛮尴尬地轻咳两声,“沈瑞才是军中主帅,军令当然该由他下发。”
沈稚只是摇头笑笑。顺便勾了勾手指,阿蛮立即乖乖给她奉茶,讨好地将额头凑了过去。沈稚抿着唇角,轻轻在他头上弹了一指。接过茶慢慢喝了,“你接着说罢。”
“哎。”阿蛮坐回去,开心地应道。
之后便顺利多了,北境军围了关州府衙,沈瑞只进门转一圈,便忽然出兵,杀了那几家联合屯粮的当地世族,遣散仆从,将田契和屯粮一律充公。
新刺史被这雷霆手段吓的鹌鹑一般,连呼“小侯爷饶命!小人都是被指使的,全然不知情啊。”
原来他只是一个县令,因听话被暂扶上刺史之位,行特殊时期的“暂代”之职。
既无朝廷调令,这假刺史也不敢发粮赈灾——开仓放粮的政治意义非同寻常,即便是一州长官也不能独自承担。何况他只是个小小的县令。
沈瑞愁红了眼。饥民每天都在饿死,这有粮不能发是何等的抓心挠肝。自古军政之权必须分开,他是武将,只负责领兵平叛。万万不得干预地方政事,否则便有造反之嫌。
直到此时沈瑞才恼恨自己身上没有勋爵!
倘若他除了军职以外,还有个“定国候世子”的名头……
也有个敦促州府、代圣天子施仁政救灾民之责啊!
到时候这位代刺史一请,他以勋爵之身一允,特殊时期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合情合理。可他偏偏不是世子!
哪有一州刺史向领兵的将军请示的道理。
沈瑞恨得咬牙切齿。老副将让他八百里加急向都城请示,勿要轻举妄动。
沈瑞却片刻都不想等。
即便他等得,饥民也等不得。
*
一开始沈稚蹙眉跟着着急,可听来听去的,却咂摸出一点旁的味道。
“胆子大了呀阿蛮?”她忽然弯了眉毛,笑盈盈的,腮边隐隐浮出两个小小梨涡,“你说了这许多,足见又出了什么坏主意!还想着如何往回兜呢?快快从实招来!”
堂堂昭武校尉竟忽然红了脸,慌忙低头不敢再多看她的面容,腼腆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沈稚得意,“我还不知道你?少耍小花招了,快快说罢。再多绕圈子当心挨揍。”
阿蛮点点头,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沈稚旁边,在她讶异的目光中肃了神色,郑重跪地叩首,“小姐见谅,下面的话阿蛮只敢跪着说。”
沈稚险些笑出声来。伸出白纤的手,照着他圆圆的后脑勺比划了一下,终究没舍得下手。阿蛮都累瘦了……
“你说罢。”
很快她便笑不出了。
燕云叛乱不止这一处,沈瑞平了关州之乱,便带兵去了别处。只留阿蛮带一千兵士留下,以防小股暴民。
阿蛮说,关州在前朝还有个旧称,叫长平。
他奉了朝廷钦封的二品郡主——长平郡主之命,施仁德之政,救万千灾民。
长平郡主以田契向州府借粮,再请各县代为分发,契借给当地百姓。饥民所借之粮可分三年归还,且分毫利息不取。唯一的条件是,凡借粮农户必须落籍长平。凡饥民无田耕种者,由长平郡主按人丁配给荒田,十税仅一。
三年后,农户所借之粮具清,州府再将田契归还郡主。
此令一出,关州无数饥民纷纷奔走相告,泣泪跪叩。
各县衙外均排起了长龙,契借粮种的农户们络绎不绝。旁边还有行善的大小粥棚,虽没有徽记,可百姓也知这必是长平郡主娘娘怜惜百姓的善举……
此灾之后,关州家家户户给郡主娘娘立了长生牌。不止如此,后到关州落户的逃荒饥民,很少称自己是关州人,大多用起了前朝旧名,自称长平人。
*
沈稚听得脊背发凉,手指微微发颤。良久,才指着阿蛮,“你、你怎么敢……”
凶夷少年俯身叩首,“阿蛮知错。”
沈稚颓然坐回去。“我不信你当时…想不出旁的办法。况且,”她眸光微动,“你故意让沈瑞先取关州,是也不是?”
阿蛮笑笑,承认了。“什么都瞒不过小姐。是,若论有何名目开仓放粮,我至少还有三四个方策……可样样都不比如今这样好。”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沈稚怒道,“开仓放粮、抚恤民心之事,天下间只有圣上可做!纵然一州刺史也只能代百姓请旨,等陛下恩赐而已!因为那是他的子民。庶民们感激涕零的,也只能是天子啊。旁人做这收买人心之事……”
“小姐!小姐…”阿蛮站起来扶住她的手臂,“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气……”
“小姐所言,那是太平天下的应有之理。可如今呢?”阿蛮低声说道,扶她缓缓坐下。沈稚瞪他也只偏头当做没看见,“藩镇割据,哪处封地上的百姓不都是只认藩王?况且如今国库早就被耗空了,军饷都恨不得各地自筹。咱们北境守军都穷成什么样了?还不是因为没封地。此次朝廷封功,给的也尽是些虚职虚衔,几个发俸禄的?”
“再者如今世家各谋己私,朝臣们也结党勾连。宗亲贪婪、国主怯懦……倘若年景好也便罢了,可如今连年灾祸不断,北部和南楚都不安分……小姐,眼前的太平景象一触即溃,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