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橘绿挑开纱帘绕进内室,“这是做什么呢?”
沈稚生得冰肌玉骨,峨眉浅淡,初初一瞥时极易让人生出错觉,仿佛见到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亏她有双明若秋水的桃花眼,顾盼间总似含笑三分,清冷的容貌中才添了些灵动活泼之意。
而此时她双目紧闭,坐在花梨荷叶托的交椅上一动不动,便如同一尊精致无双的冰瓷玉像,委实有些飘然欲去之感。
偏偏柠香兴致勃勃,牟足了劲儿把那些精致贵重的首饰一件一件往她发髻上添。活生生要给她插成一尊移动的珠宝架子。
惊得橘绿连忙接手,“柠香姐姐,郡主的香尚未调好,小丫鬟们不通那些,笨手笨脚的,烦请您过去看看。”
秋儿,现在叫柠香了,闻言连忙把另一支金丝明珠簪递给橘绿,“那你先帮小姐妆扮着,我去去就回。”
“是。”
柠香匆匆行了福礼,掀帘而出。
沈稚这才缓缓睁眼,镜中橘绿正满面无奈地一支一支给她卸着钗环,见她睁眼,也只是笑笑。
“北边可有消息回来了?”
橘绿摇摇头。小心翼翼摘下沈稚耳上明月珰,有些心疼,“郡主从未戴过这么重的耳坠子……”
沈稚笑笑,“不妨事。”
“郡主也太宠奴婢们了…”
沈稚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还说我,你不也是?”
橘绿红了脸,“奴婢是后来汀荷院当差的,初时不懂事,多亏了柠香姐姐的关爱照拂、悉心教导。敬着她也是该当的。只是有一言,奴婢论理不该讲…”
“说吧。”沈稚点了点那支金丝明珠簪,橘绿轻手轻脚帮她戴好,小心劝了一句,“柠香姐姐已定了亲事,不知她将来的丈夫能否如郡主一般,愿意多宽容疼爱她……”
沈稚失笑,“那徐管事的儿子我让你们几个都细细看过了,北海又仔仔细细地查过,人品相貌家世都是良配。再说了,我身边嫁出去的婢女,徐管事一家敢不敬着么?”
橘绿手又轻又巧,几下便梳成了随云髻,斜插一支坠着晶苏的簪子,淡泊恬雅又不失活泼。“是奴婢杞人之忧了。只是想着柠香姐姐嫁得那样远,马场毕竟在北面。以后怕是不能常常相见……”
沈稚对着镜子左右看看,满意笑笑。仿若无意般随口说道,“以后嘛,倒也未必不能常见。”
这边刚刚梳妆好,小丫鬟便来禀,马车已经备好,可以动身了。
*
御花园,赏花宴毕时,已是明月初生。
太后娘娘上了年纪,身子常常觉得疲乏,无心陪小辈们听曲子,宫宴一般都散得早。穆海瑶刚同文昌大长公主约了改日同去怀恩寺上香,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便来请沈稚。
“母亲先行回府罢,稚儿同娘娘叙过话,晚些再回去。”
穆海瑶眼见文昌大长公主眉宇间划过一丝忌惮,心中微苦,面色分毫不露,慈和笑道,“稚儿去吧。夜深当心看路。”
独自回府不提。
*
沈稚前脚刚进了仁明殿,皇后娘娘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就恭敬地进来回事。
恒七娘已换了常服,亲手拉沈稚上塌
,两人极自在地靠着软垫偎在一处。皇后娘娘兴致勃勃,“如何,她说了什么?”
两个小太监极是默契,高个的假做文昌大长公主,脖子仰得极高,手臂伸出。矮个的假做她的婢女,殷切地半弯着身,恭敬扶着。
‘文昌大长公主’神色倨傲,“你说说,定国候夫人约我上香,能安什么好心眼?”
扮做‘婢女’的矮个太监捏细了嗓子,“哎,还能有什么意思呢?长平郡主快要及笄了呗。咱们府上的二公子年纪正好般配,才学好、人品贵重、家世又好,肯定动心思了呐。”
‘长公主’表情微妙,重重叹息,“唉!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若是换个姑娘,这着实是一门好亲。定国侯府簪缨世胄,还与云南王府连着亲,多好!唉,可惜可惜。若论容貌家世,这沈家四姑娘着实没得挑。可是若论脾气性格儿,我的楠儿配她,着实是太委屈了呀!”
‘婢女’也跟着做出苦大仇深的表情,“可不是么。听闻这位长平郡主不仅像男儿一般读史籍经略,还精通骑射呢,正经是个‘文武全才’!”
‘长公主’面色更苦,“岂有此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当儿子那般养?依我看,这传言有假也说不准。”
‘奴婢’连连点头,“千真万确的。公主想想,那定国侯爷是快成年了才归府的,夫人又是打云南出来的,这两人如何会教养女儿?这位四小姐还未出闺阁呢,就早早给配齐了小厮护卫,由得她抛头露面、肆意出府行走……”
‘长公主’倒抽一口凉气,身子连连后仰,“这如何使得?我今日瞧着那小姑娘文雅娴静,举止端庄,也不像传说中一般。况且那些传闻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些,保不齐就是丞相府看定国候爷不顺眼,故意放出的风声呢。”
‘奴婢’只笑不答。
‘长公主’将信将疑,“那长平郡主当街纵奴行凶,这事总归得是假的吧?”
‘奴婢’躬身贴过去,小声说道,“此事更是千真万确!事发当日,奴婢那位在京畿卫的侄子就在巡街,他亲眼所见!长平郡主乔装了在福满楼的包厢里吃鱼宴,长乐公府的三公子魏守礼当时酒醉了,路过时无意瞥了一眼,愣没认出来她是女儿身。只以为是位娇俏公子,便上前搭讪。这言语间好像有些轻薄……”
‘长公主’满面嫌弃,似乎极不耐听这腌臜事污耳朵,却偏偏不肯叫停。
那奴婢便细说了长平郡主身侧的护卫如何玉树临风,如何武功高强,如何出手如电,只两脚就踢折了魏守礼三根肋骨、和满口的牙齿。打得他登时满口鲜血,昏死过去。
“怎的下手如此重?”‘长公主’满面不忍。
那‘奴婢’神秘兮兮,“能不狠么?殿下可知,那护卫乃是正经的凶夷血统,原是个兽奴出身!早年间不知杀死了多少凶蛮野兽。后来不知怎的被长平郡主瞧上了,调教停当留在身边,充作个普通护卫。听闻此人身材高大勇猛,吓人得很!性情更是桀骜极了,反性发狂时得拿恁老粗的铁链才拴得住呢……”
听到此时,恒七娘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擦擦眼泪,“这老奴才倒会胡沁!”转眼见沈稚面色隐隐不虞,夸张道,“不会吧?一个老奴婢无知愚昧、随口说说他而已,这样你也心疼?”
沈稚轻笑,“不妨。你们接着说。”
两个太监瞧着恒七娘面色,心惊胆战继续模仿起来。
‘长公主’怕得面色发白,“一个小姑娘,她真有这么大胆子,养个凶夷兽奴在身边……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这凶夷人既发狂伤人,赶紧打杀处置了吧。”
‘奴婢’连连摇头,“倘若如此,坊间就不会有那些热闹传闻了。”
“难道那兽奴没赔命?那定国侯爷呢?他没因教女无方,亲至安乐公府上登门赔罪吗?”
‘奴婢’苦笑,“岂止啊!安乐公最疼这个小儿子,听闻断了三根肋骨,气得直接抄起兵器,带了两百私兵,直接杀到定国候府上登门问罪去啦。”
“哪成想那侯府守门的家将们,具是北境军中退下的老卒,各个都杀气深重。眼见有人持兵闯门,立即列阵,军容整肃,弩.箭强弓林立,军号杀威那叫一个整齐……安乐公这还没进门儿,其实就给震住了。”
“气也卸了一大半。但人家毕竟占理啊!定格侯当日恰好外出,没在府中,是府上大公子沈瑞主事。这大公子也是个憨人,说既是那凶夷护卫出手太重,便叫他出来,给安乐公爷当面道歉。”
‘长公主’愣住,“当面道歉?这就完了?”
“完了呀。”
“那安乐公哪里能干?”
“说的就是呢。两边只差要动起手来!后来听闻是郭承平郭将军亲至,为两边说和调解。郭将军说,这凶夷兽奴和他有些渊源,恳请安乐公看在他的面子上,从轻发落,留他一条性命。”
“这还像样些。不过郭将军何许人也?岂能和兽奴护卫扯上关系,只怕是沈瑞临时搬的救兵吧。”‘长公主’回忆道,“我隐隐记得这位沈公子曾有意拜郭将军为师,后来不了了之了。”
“不过既有郭将军求情,想来这兽奴怕是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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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回府
自那日宫宴归来后,沈稚始终闷闷不乐的。柠香橘绿想尽了法子,都难使她真正展颜,顶多敷衍地勾勾唇角而已。
暮春午后,蝉鸣声不止。橘绿招手唤来小丫鬟,轻声交待,“郡主刚刚焚了凝神香,你找几个身手利落的小厮,快快将这些恼人的蝉儿都粘了去。动作轻快一点,不要吵嚷。”
小丫鬟点头。
柠香刚从外面回来,大步流星从两人身侧挤过,高声连呼,“小姐!小姐!”被橘绿一把扯住了袖子,连连使眼色。柠香仍压抑不住喜悦,笑着按住橘绿的手,“小姐,好消息呀。”
屋内只传来调琴的弦声。
柠香低头抿了抿嘴,高声道,“小姐,少爷他们就快回来了!这两三日便到。”
琴声顿止。片刻,传来沈稚清悦的嗓音,“当真?”
“千真万确呐!少爷他们尚在路上,先遣了东山快马跑回府中报信,如今他人已到前院啦。”
顷刻间,沈稚已从内室出来,衣裳上仍沾染一点沉木药香的淡淡熏焚之气。她也顾不上再换一身,径直顺着水阁廊道走向汀荷院外,“我看看去。”
橘绿连忙跟上。
柠香笑逐颜开,“竹雨、蕊雪,咱们都去小厨房准备,一会儿小姐回来,兴许就有胃口啦。”
*
沈稚到前院时,不止母亲穆海瑶和大伯母都在,便连一向深居佛堂的老祖母也已上座主位了。沈媛因住得远、得消息慢些,姗姗来迟。看也不看沈稚,只向穆海瑶行了半个礼,便站到老夫人身后去了。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继续说。圣上下旨,封瑞哥儿做了个什么官?”
东山恭恭敬敬,“回老夫人,圣上下旨犒赏军士,所有有功将士具以军功按阶封赏。瑞少爷是此次平叛的首功,按南朝律应以军功上呈北枢密院,再由圣上钦旨颁赐。因而此次封功大赏中并无瑞少爷的名字。”
候夫人一怔,“瑞儿的封赏也由北枢密院初拟?不需避嫌吗?”
东山无奈叩首应是,“旨意确是如此啊。”
老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定国候为官方正,向来秉公。所谓举贤不避亲,圣上既信任他,让老子给儿子请功,又有何不可呢?”
穆海瑶勉强笑笑,“母亲说得是。”
老夫人得了准信,不耐久坐,便回佛堂静修。留下穆海瑶拉着沈稚一起,可算逮到个回来报讯的活人,把东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审了个透彻。
*
长媳文氏将老夫人送至静萱堂后,便行礼告退。
“你随我进来。”
文氏一瑟,低头小声应道,“是。”
沈媛亲热地挽着她的手,“大伯母请坐,我去给你们泡茶。”随手关上了门。
老夫人目光深沉,“这次侥幸,沈瑞的封功是由北枢密院初拟…我虽一把老骨头了,可还压得住定国候,不许他给沈瑞请封世子。可下次呢?嗯?我还有几个年头可活?”
“你也要争气一点。”
“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由着这本该是我容之的爵位,最后落到瑞小子的头上去?”
“你本是我娘家的侄女儿,前瞧万选的挑出来,竟还是看走了眼。怎么如此的不中用?竟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
文氏只诺诺地听着,心中酸楚难言。丈夫都心灰意懒上山修道去了,她纵有天大的本事,一个人也生不出儿子啊。况且如今她年纪也不轻了,更是无心去想那些。
可老夫人却不容她逃避,“你给容之写信,叫他回来。三月之内,容之若还不肯回家,你便上山去陪他吧。也算夫唱妇随。”
文氏愕然。
老夫人冷笑,“怎么,嫌山上清苦,不愿去?那便将妻位空出来,我也好趁着还有口气在,给容之续弦再娶。你这当媳妇的如此狠心,敢绝我儿之嗣。我这位做母亲的,却舍不得容之这一房就此断了香火。”
“你仔细想想,好自为之罢。”
*
文氏从静萱堂出来,只觉得头目森森,冷汗不知不觉竟湿透了衣裳。
她岂会嫌山上清苦,不愿去呢?她早就想去了!若不是为了两个女儿……
她的女儿们命比她好,嫁得也都好。她们是从定国侯府出的阁,婚后亲戚间的节礼往来,侯夫人也从不吝啬。两边面上都十分好看。
只要她厚着脸皮住在定国侯府一日,两个女儿的娘家就是定国侯府!侯门深似海,外人怎会知道内情呢。更不会知晓她是如何狼狈地夹在老夫人和侯夫人之间,左右为难的。天知道,她连出一次门都要思量再三,左右犹豫会不会惹人嫌弃的。
可倘若一日,她不堪忍受,也上山修道去了——
父母俱都出家,两个女儿怕是立时就要成为都城贵妇们的笑话!
她们在婆家又要如何自处呢?
至于生个儿子去争爵位……她想都不去想。老夫人年事已高,侯府如今的当家人是侯爷和侯夫人。定国候战功赫赫,侯夫人掌家多年,深得人心。沈瑞锋芒初露,更别提府中还有一位郡主呢。
大局早就定了。她一个寄居且无子的媳妇,妄想都没
有凭借。若是得罪了当家人,翌日老夫人仙去后,谁来庇护她的两个女儿?婆母嘴上说着如何疼爱长子,实则根本不为长子的两个亲女儿考虑……
文氏忍着哭泣,定下心来。她是万万不能上山的。可也不敢去死,倘若真腾出了位置,婆母保不齐真的要给丈夫续弦!到时候定国侯府的长房若闹出什么笑话来,受牵累的还是两个嫁出去的女儿啊。
文氏想着想着,渐渐站住了。不行,她这次不能再忍让了。有些话,得和婆母说个明白!
刚一回头,便撞上了沈媛。
三小姐笑吟吟拉住文氏,“大伯母何故这般伤心呢?不如让媛儿帮你想想办法……”
*
沈稚头昏脑胀回到汀荷院时,小丫鬟们都围在院角那口足有两人合抱的大水缸前,热热闹闹挤做一团。连她回来了都不曾瞧见。
柠香怀中抱着个大铜壶滴漏,小丫鬟们则连连惊呼,一齐屏息数着,“一刻一七二、一刻一七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