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气笑了。“你还给我装!”
她微微倾身,望着眼前这乖乖跪好的凶夷少年——他低着头,只露出圆圆的后脑勺,棕黑的短发柔软而茂密,带着点异族天生的卷翘。平素摸起来手感好极了,像只小动物。
然而此时她却觉得这短毛茸茸的后脑勺格外欠揍。咬着牙问道,“你那是‘擅作主张’‘隐瞒不报’吗?嗯?我问你,你回府搬的是哪门子的救兵?我怎不知?”
阿蛮牙疼般闭了一下眼睛。
随即睁开,抬起头回望沈稚,金棕的眼眸和清澈的声音似乎都无辜极了,“咦?小姐不知吗?侯府中有两位武功极高的侍卫前辈。阿蛮以为,他们既然在府中当差,为主子分忧也算分内之事,就……冒昧请他们出手,帮了一下小忙。”
沈稚看着小少年无辜的金棕眼眸眨了眨,额角却隐隐冒出细汗……越发觉得手痒。气极反笑,她轻声问道,“哦?那你倒是具体说说,究竟是如何请动这两位侍卫前辈的啊?”
阿蛮愣怔,只眨了一下眼,半晌答不出话来。
小姐一定要他说……看来是不肯宽宥了。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北海的劝告——
“为小姐办差,只能尽忠职守,万不该想着替主子做什么决定。至于有所隐瞒欺骗,更非为奴为臣之道。哪怕初心是为了小姐……”
“也只会惹人厌弃。”
阿蛮后知后觉,此时方觉后悔。小姐会怎样看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恐惧,冒着凉气儿从心底里弥散上来。
他在之前的无数日夜里,梦中与她共度了许多年的时光。那些美好的经历,是他年幼的生命中绝无仅有的、全部的温暖和温情。为了早日与她相遇,他不惜自投罗网,以兽奴之姿卑微地靠近,中间经历过多少的折磨煎熬都不曾后悔。
他可以拍着胸脯说愿为小姐赴汤蹈火,献出所有的赤诚真心。
可这话,她会信吗?
她没有枕着轮回匕首入梦,更没有“预知”过两人的未来。
如今的阿蛮对她来说,只是个随手救下的异族奴隶。可能觉得他的长相或经历很特别、很有趣,闲来无事养着解闷儿的。
他早早就知道他的小姐喜欢养些危险的宠物——金豹、猞猁、小蛇、细犬、鹰隼……
自从有了他,那些等在兽园里的凶兽们就逐渐失宠了。
他也会被厌弃吗?
沈稚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小护卫陷入某种惊惶而后悔的情绪中,脊背都绷紧了,呼吸无意识的急促。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这才有点儿少年人受教训的样子么。
“说。”沈稚声音清冷。“如何‘请’动金衣侍的?从实招。再敢给我编故事,你莫非以为我舍不得罚你?”
阿蛮简直想哭,心底里有一万个想从实招。
可问题是,有些话,不说尚有转圜的余地。一旦出他口入她耳,小姐不处置了他岂不成为包庇?何况以小姐的冰雪聪明,如何猜不到真相呢。
南朝以仁孝治理天下。他若招供——小姐身侧,恐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
金衣侍守着的是静萱堂中的老夫人。
老夫人看小姐并不顺眼,小姐的秘事也不可能让老夫人知晓。更何况,按常理来说,他根本就不应该知道两位金衣侍的存在!
那日老夫人派了余嬷嬷来汀荷院,小姐便给他出了相应的功课考题——如何弄走这个大麻烦。
阿蛮当即便提出了上、中、下三策。其中上策,便是直接解决掉那个总是给小姐寻麻烦的人,永绝后患。
——结果不出所料,惹得小姐勃然大怒。
阿蛮登时便怂了,再三保证只是一时糊涂,胡言乱语,万万不敢真的做什么。还差点因此挨一顿戒尺的揍。
当时乖是乖了——可不出三日,阿蛮心中又生郁闷,他不去想近日里暑气如何反常的深重,只生气那老虔婆害得小姐吃不下饭。
好啊,他的小姐被烦得连粳米粥都吃不下小半碗,倒是那罪魁祸首整日里窝在静萱堂中诵经念佛,过得好不逍遥自在。
这谁忍得了?
阿蛮想,我就先去看看,万一将来有什么机会顺水推舟的就……
不曾想却踢到了铁板。
窥伺主人行踪,立即惊动了两位守在静萱堂的镇山太岁。
从前沈稚无论怎样教导他要心存敬畏,阿蛮都很难听进心里去——因那些“梦中预知”的缘故,他偶尔会和“未来”的自己通感,那种天下间难逢对手的感觉,实在不是几句温言劝告就能打消的。
直到被两位金衣侍的气息锁定,阿蛮才倏然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极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阿蛮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逃出侯府。他不敢连累汀
荷院,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外面!幸而生死一线之机,他忽然激发出潜能——竟和“未来”的自己通感了!
那些属于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和本能瞬间在头脑中浮现。就仿佛是捅破了一层微妙的联系。
阿蛮的轻功刹那间打破了自己曾经的认知——两位金衣侍怒睁着双眼,眼睁睁瞧着“刺客”倏忽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功法恣意潇洒,跹然离去。
生出一种之前都被愚弄戏耍了的恼怒。
*
然而那玄妙的感觉消失得极快。
阿蛮脱险后不久,跑着跑着便脱力了,险些跌进护城河里。他瘫在灌木中躲了很久,直等到天亮才慢慢爬起来回府。
直觉告诉他,如果想再找回那些玄妙的通感,必须有轮回匕首的帮助。
在取回匕首之前,切切不可再冒险行事了。
尤其不能再招惹静萱堂里那两位!
可惜很快,他就不得不再玩一次绝命逃杀。
这次情况更凶险,他穿着和那些道士相似的灰色道袍,拿一枚离火神丸做饵,如愿引来金衣侍的疯狂追杀,借此之手清理掉巷子里所有的灰袍道士……
侥天之幸他逃出命来。与此相比,手肘和肩膀上的伤简直不值一提。
阿蛮却沮丧极了——倘若去静萱堂招惹金衣侍的事不会被牵扯出来就好了,那他一定日日捂着肩膀在小姐眼前喊疼。
现在可好,不但要好好藏着,还得随时防备着北海反水,万一说破他肩上“箭伤”的来历,那就大大的惨了。
*
沈稚眯眼瞧着阿蛮僵硬跪着,不知想通了什么,小脸煞白,冷汗涔涔。
一室静谧。
她并不急迫,盖碗慢慢拨弄着浮茶,等他自己“招供”。
果然,阿蛮渐渐撑不住。小少年抬头,哀求望了她一眼,见沈稚冷着脸,似乎早已失去了耐心。
阿蛮一颗心登时便绝望地沉了下去。鼻尖儿发酸,苦涩地将来龙去脉大致讲了,最后一个头重重磕了下去。青涩的少年音中,隐隐藏着无数浓厚的绝望。“小姐,阿蛮无可自辩。求小姐惩治。”
那“咚”地一声又闷又沉,磕得结结实实。把沈稚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去扶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倏而记起他肩上有伤,便又讪讪收了回来。
自觉有些丢人,便冷冷哼了一声。
阿蛮低头,并未瞧见她的动作。
只听得见声音。喉间苦涩的滋味仿佛针刺一般。
他不知道这是要哭了的征兆。
只是心中煎熬的滋味再也忍不住,不禁抬眸僭越地直视她的眼睛,不舍和留恋藏也藏不住,“小姐真的……要送阿蛮回去吗?”
沈稚当然猜不到这小兽奴的心思!她再怎么聪明,也想象不出阿蛮会了解上辈子的自己如何行事。更何况,她是死后重生的。经过真正的覆家灭族之祸,那些所谓的“规矩礼法”岂能再如前世一般约束住她?
所以她重生之后,再不顾忌沈媛。不顾忌老夫人。甚至不顾忌定国候。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在短短几年内尽可能多的为定国侯府积蓄足够的力量,在大厦将倾、难以挽回时,保有一份让族人们活下去的底气。
当然,能结束乱世更好。
上辈子看来一经查实便罪无可恕的“窥伺祖母行踪”,在如今的沈稚眼里,实在只是一件小事罢了。
罪过甚至不及“奴隶胆敢欺瞒主人”来得大。
所以,当小阿蛮低着头乖乖“认罪”时,她心里已原谅了大半,只不过是撑着小姐的面子,打算再给他长点教训罢了。
可当阿蛮抬头,给她看见那双漂亮的金棕眼眸中蓄了大滴眼泪,颤着声问她是不是真的会把他送回去时……
沈稚刹时间就心疼了。
开玩笑,阿蛮才多大呢?刚刚给她出生入死过,为了替她守住流言的秘密,说句搏命都不为过。不过是一次不懂规矩,以后慢慢教就是了,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就把他送回去接着赌兽?
沈稚轻声安慰他,“阿蛮宽心。纵然你做得再错,主仆一场我也不会再把你发回原处。大不了寻处庄子予你闲差……”
阿蛮脸色瞬间惨白。
异族人那长长的卷翘睫毛无意识的闭合上,于是忍在眼圈儿里许久的水润,终于还是顺着面颊滴落下来。他恍若不觉。仿佛肩上伤处痛极了一般蜷缩起来,喃喃道,“小姐当真…不要我了吗?”
真狠心啊……
完全不知道,从漠北到都城,他为了来到她的身边,付出过多少代价。
沈稚惊讶地望着阿蛮,刚刚还恃宠生骄、胆大包天的小护卫,此时竟忽然软了下去。不过他也只停了几次呼吸的功夫,就低着头膝行几步来到她脚边,不敢看她般盯着地面,却伸出手卑微地拉着她的袖口哀求,“小姐,阿蛮无父无母,自幼没有管教……求小姐心善,饶我一次,阿蛮愿一生都侍奉小姐,绝不再犯。”
“小姐,阿蛮如今肩上只是小伤,半点不耽误给小姐办差。当初,我是一路被穿着琵琶骨,卖到都城的……”
“阿蛮在漠北时就到处流浪,不仅没有亲人,还被仇家四处追杀,再也回不去了。”
“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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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教育
阿蛮愣怔怔的,难以相信的望着此时近在咫尺的沈稚。青涩的嗓音中还带着一丝茫然,“小姐是…愿意留下阿蛮吗?”
沈稚给他擦干净脸,巾帕随手一递,阿蛮慌忙伸手接过,金棕眼眸始终渴盼望着她,一眨不眨。见她始终未言语,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忽然,听到她一声无奈的叹息。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阿蛮如闻天籁。表情瞬间鲜活起来,重重地叩首,“多谢小姐宽仁!我…”因情绪的悲喜起伏太大,他竟一时嗓音哽住,说不出话来。满脸的雀跃欢欣,半点不知遮掩。
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看得沈稚也不自觉跟着上翘了唇角。此时若给他长出一条尾巴来,必定是摇得欢快。
只是,他是美滋滋的了,发愁的人就换成了沈稚。
阿蛮毕竟不是兽园里的宠物,可以关着养起来——喜欢时逗弄着玩玩,没空时就让下人们妥善照顾着。他是个活生生的凶夷小少年!而且破坏力惊人,那些凶兽们完全比不了。
偏偏还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得很。
想起昔日初见时,这小兽奴便嚣张地挑着眉毛、弯着嘴角威胁管事,要人家夜里做梦小心些,别莫名其妙掉了脑袋!今日给她当了护卫,只因老夫人罚她跪几刻,就敢趁夜里私自潜入静萱堂……若不是被金衣侍发现了,天晓得这混小子想干什么!
教也教不听,打也打不怕。如何管教?
她既然把他带回府里,就得为他将来的人生负责。阿蛮的天资惊人,绝非池中之物。
寻常半大少年顽皮,顶多上房掀瓦。阿蛮能干的事就太多了!前几日还以身为饵,引得金衣侍杀人灭口来着……连此带彼,那是十几条人命的大事啊,更何况其中还包括了险死还生的他自己。。
第一次手沾人命鲜血,便是成年人也未必不做噩梦。
偏他丝毫不觉,只当寻常吃饭喝水一般,转眼就抛诸脑后。
如此的惊才绝艳,又如此的无法无天。
沈稚深深吸气,她若不能约束他、教导他,任他天生天长……万一将来惹出什么难以挽回的大祸,怎么办?
无论是折损了别人还是赔进去阿蛮自己,她都难以宽宥自己。
幸而阿蛮还算有所畏惧,尚且管教得了。只是她也不能回回都拿“把他送回去”相胁吧?况且,凶夷小少年怕得发颤、大大的琥珀眼眸含泪哀求的样子……沈稚摸了摸鼻子,她自己也承受不住啊。
阿蛮见沈稚面色不好看,十分乖觉地收敛好欢欣的容色,规规矩矩伏首跪好,“阿蛮请小姐责罚。”
沈稚无力地指了指戒尺。
阿蛮立即捧来奉给她,自己也觉得这玩意儿似乎有些像玩笑——他肩上穿了个透明窟窿尚且面不改色,岂会怕了区区尺子?小姐戒他时用这个尚可,如今犯了大错受罚,如何再用得这个?小心翼翼劝道,“阿蛮去取小姐的金鞭来吧?”
“不必。”
“是。”小护卫乖乖平举了手掌。
沈稚却摇头,“你肩膀伤了,今日不打手。起来,趴那儿。”
戒尺指了指条案。
阿蛮瞬间瞪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小、小姐?阿蛮…”
沈稚点点头,“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将案牍上的瓷瓶挪开,伏上去。”
阿蛮登时便傻了。
*
庄子里装饰简单、自然野趣。唯有寝床和书房里的一应家具是沈稚平素用惯、照侯府里原样一般无二准备的。
长长的黄花梨书案两头翘起飞角,镂空雕刻,花纹华贵精美,用料扎实厚重。
平素里只摆一对儿黑地白花的荷花纹梅瓶,挺秀俏丽,极是动人。
此时要挪开它们,也很是方便。阿蛮却恨不得上面摞满古籍字画!
他僵手僵脚地将它们抱开,孤零零站在条案窄的一侧,却迟迟做不出下一步举动。他回头,求助般望向沈稚,眸光瑟缩又害怕,可怜极了。
沈稚不为所动。戒尺抵着他后背轻轻下按,铁石心肠,“你乖一些,一会儿少吃些苦头。”
阿蛮一闭眼,顺从地将上身趴在翘头案上。巨大的羞耻和紧张下,似乎在微微发着抖。不自觉回头望她,哑声求了一句,“小姐……”
沈稚应了,“怎么?想求我轻点打你?”
阿蛮摇摇头,不说话了。将羞得通红的脸颊贴在书案上。修长的双腿无意识地绷紧,足尖不安地向一处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