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头脑中两股念头在不断的撕扯,左右摇摆。完全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一条小蛇在悄悄挨近……
*
阿蛮以为自己会用很久才能缓过来,可不到一刻钟,他就慢慢平静了心神。
今天是十五,天空一轮圆月,映着河水波光粼粼。
他掰断长树枝,用匕首削尖,做了个鱼叉。很快就叉了两条活鱼,收拾干净,生火。将之前的肥兔处理好,以湿泥裹好埋进土里,移了火堆在上头。等了一会儿火候,再架枝棍烤鱼……
小姐只吃一点白粥,身体如何能恢复好?
他匆匆去另一处给烧陶的火堆添了柴木,回来时鱼和野兔都散出香气,时刻算得刚刚好。
凶夷人利落地将食物包好,拎在手中。站在原地默默片刻,终于狠狠一闭眼,大步向回走去。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逃岂是能逃过的?
*
“小姐!”
阿蛮肝胆俱震,只见山洞里篝火旁,沈稚软软地倒在地上,清水竹筒打翻了。不远处还有一条小蛇在僵直地一伸一伸……
凶夷扔了东西跑过去,将沈稚抱进怀里,“小姐、小姐…”
她毫无意识。身上冷得像冰,薄唇紧紧抿着,泛着湖水一样的青白之色。阿蛮急慌慌将内息缓缓汇入她的经脉——小姐的武功心法他之前看过,很是熟悉。帮她调理内息更是驾轻就熟,从前常常做的。
只是这一试探之下,不禁大惊失色。
小姐她怎么竟虚弱至此了?
经脉滞涩寒凝,沉重不畅。比起中了蛇毒,倒更像是练功连岔了,歪到极阴极寒的路子上去……可小姐的功法本就以养身养气为主,最是温润和缓、清正贞静。又怎么会弄成忽阴忽寒、时急时滞呢?
阿蛮来不及多想。只能尽可能多的以内息给养、帮她匀衡滞涩阴寒之处。
幸而很快有效果。
沈稚幽幽醒转过来,还有些恍惚失神,“阿蛮,我冷。”
凶夷人听得心疼极了,连忙将她抱得更紧。也顾不得是否合宜了,将自己阳正纯粹的内息一股脑顺着她手指少商脉涌进去。
沈稚登时被激得一颤。那感觉就好似原本泡在冰水里,忽然浴桶中涌进大股烫热的滚水。虽整体是暖和起来了,但冷热交汇处的滋味着实难言。
“胡闹。”她轻声
叱责。
阿蛮登时回魂,烫手一般松开。“小姐,你醒了?”
沈稚慢慢点头,神色复杂地望了望抱着自己的手臂。
阿蛮尴尬极了,似乎想松开,又不敢将她放下。手足无措。
沈稚自己慢慢地下了地。阿蛮松了口气,又无意识地抬了一下手,怅然若失。
她揉了揉额角穴位,“谢谢你。”
凶夷人摇了摇头。英俊的面容半点不见从前的聪敏,微微张口倒显出几分呆憨。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她也不问他之前为何忽然走出去,去了哪。就如拓跋临羌不会开口问她怎么会被蛇咬伤了一样。
沈稚垂下眼睑。忽然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这么香……
“烤肉。”
凶夷人默默将食物捡了回来,幸而之前包得严实,此时并未脏污。他将外面叶子去了,放在竹皿里,递过去,“小姐请用。”
沈稚斯斯文文吃了起来。
凶夷人见她用得香甜,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检视四周,忽然蹙眉,“小姐,刚刚那条蛇呢?”
沈稚不动声色,“我看它不顺眼,丢进火里烧了。”
凶夷人低沉的嗓音微惊,“怎能烧了?”他打算连夜拿去城镇里找大夫看看,给她配解蛇毒的药呢!神色焦急地用枝条去翻篝火,眼见火苗舔舐烧到手掌,沈稚微微皱眉眉,“别找了,不需要它。”
“小姐有所不知,中了毒顶好有原蛇在,郎中才好对症施药。”
沈稚定定看着手中焦嫩的烤鱼,声音沉静得很,“不必麻烦。我从小吃过解毒的丸药,寻常蛇蝎毒物都能化解。或许是这蛇毒性较烈,因此才会发作。不用管它,三两日便会自己好了。”
凶夷人不识得,可沈稚却一直很喜欢这些凉血小动物,那蛇她恰好认识,并无毒。咬了她,却反将它自己毒倒,一伸一伸,眼见是救不得了。
沈稚心中便已知晓。
因此趁他背身捡东西时,用足尖挑了,将它送进火里。也算了却痛苦。
她将袖子拉低,藏起了手腕上异常的纹路。默默吃饭。
还有心思招呼凶夷人,“这鱼很香,你不尝尝吗?”
*
夜里阿蛮做起了噩梦。
那是一处辉煌浩大的宫殿。此刻却处处缟素,入目尽是祭奠的白色。他缓步而入,内心隐隐感受到极深的苍凉和沉痛。
那情感似乎不是旁人的,而属于另一个‘自己’。
‘他’一身刺目的丧服,双眸暗红地高踞于正中的王椅之上。
殿下跪着四个凶夷高手,两男两女。俱服丧衣。
阿蛮心中讶异,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熟悉得很,偏又本能地有些抗拒。
大殿中似乎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阿蛮就静静站在角落里,仿佛一位茫然的过客。
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嗓音低沉哑涩,说着蛮语,“那个晚上……是谁在?”
下面膝行出来一个蛮女,“首领,是我。”
他感觉到‘自己’喷薄欲出的愤懑怒火,又强自压抑了。“为什么不拦下她?”
这个‘她’字,用的是凶夷敬语。阿蛮心中有几分奇怪,‘自己’已经坐在王庭宫殿的主位,身份不言而喻。
而这个‘她’称敬语,在蛮语中不分男女,泛指身份更高贵之人,通常是部落族人称呼首领时才用的。因为凶夷部落传统中,首领是所有族人的共主,族人们不分贵贱在首领面前都算得上奴隶。
亲生儿子和最倚仗的大将亦是如此。
所以这敬称从‘他’口中说出来时,阿蛮不禁觉得有些纳闷。然而下面的四人却似乎习以为常。
那蛮女被首领的赫赫威仪和隐恸所震慑,瑟瑟发颤,低声比划着解释起来。
阿蛮听得分明。那四人皆是凶夷高手,竟都是‘他’派去都城,暗中保护小姐的。平素两两分值,一内一外,小姐身侧十二个时辰都不离凶夷高手保护。
想来此时的都城亦是水深火热、危机四伏。
那他们怎么都回来了?阿蛮望着四周洁白的缟素,心中隐隐升起不详。
那蛮女仍在讲述。定国侯府中的诸人已得知漠北王庭的和亲要求,纷纷惊惧惶恐,不安得很。
郡主在避开下人时,也曾偷偷用巾帕擦过眼角,但很快,她就似乎拿定了主意,面容镇定下来。
阿蛮听到此处时已惊得呆了。和亲?与……他吗?
心中砰砰直跳。他猛然抬头去看‘自己’。
‘他’的神情有些麻木,而阿蛮内心却能感受到属于‘他’的情感——波涛汹涌、狂风巨浪。‘他’的心很疼,似乎早已千疮百孔,此刻却依旧滴出血来……
阿蛮握紧了拳,半分都不同情‘他’。
一句敬语又值得什么?‘他’竟然敢威逼小姐嫁给自己!还是以和亲的名义。千里迢迢从生活了十几年的都城,到漠北来!
‘他’怎么敢!
小姐当然会难过,小姐那么信任‘他’……
蛮女继续说道,因为凶夷的攻势太过凶猛,南朝守军软弱不堪,完全难以抵御。所有人都觉得和亲势在必行。他们几个暗卫虽不敢放松警惕戒备,但心中也都觉得这下可以回漠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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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过去了
沈稚叹息,无奈地将软鞭收了。慢慢走近他,抚了抚凶夷人的柔软的发顶,柔声问道,“对不起什么?”
阿蛮被温柔地手掌抚得一哆嗦。闭着眼睛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沈稚又忍不住想叹气了。
大概猜到是那一枚止疼丸药惹的祸。
这心疾时不时就会发作一场,沈稚早就习以为常。讽刺的是,这辈子的拓跋临羌反而接受不了!更讽刺的事,是见他如此痛苦,她竟然还觉得不忍心……
沈稚指尖捏着他的下巴,却摸到了点儿晶莹的泪珠。
凶夷人生得野性而矫健,眉骨冷峻、五官极深邃。寻常人见了,几乎都会本能地生出一种“绝对惹不起”的敬畏。
因此当那双劫掠欲十足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点儿触手可及的脆弱时,就格外惹人心怜。
沈稚捻了捻指尖的湿痕,轻声道,“别哭了。”
凶夷人虽被抬着下巴,却始终不敢看向她,偏着目光怔怔望着篝火。金棕眼眸中尽是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愧疚。
沈稚再次叹息,无奈揉了揉他的发顶,“好了,我说真的。别难过了。”
“我原谅你。”她轻声。
凶夷人惊诧得呆了。难以置信转头看向她。粗重的呼吸都屏住,僵直得一动不敢动。
沈稚有几分尴尬,伸手捂住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不让他看。
“我问你,为何回到都城?是为了救郭将军吗?”
凶夷人哑声,“师父已经战死了。”
“那你为什么没回漠北?”
凶夷人十指握紧成拳,并不言声。
沈稚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肤在绷紧,点点头,换了个问题,“那你又是如何惹上宇文氏族的人的?他们明明就是在追杀我,哪儿有闲心管你去?”
阿蛮依旧沉默。这次连脊背也绷紧了。
沈稚笑了笑,指尖顺着他的颈骨向后背划去,抚摸到结实背肌上浮起的一道道鞭笞肿痕。
指尖下阿蛮在颤栗,她不理。继续问道,“说说吧,你的后背为什么没有伤?所有伤口都在前身?”
指尖并未停下,而是威胁般的继续向下……大有他若不开口,她就不会收手的架势。
凶夷人咬紧牙根,明明面容上已隐隐生出惧怕,却倔强地保持着缄默。
沈稚冷笑,柔软的指尖捏住一道肿伤,作势就要“折磨”下去。
——她笞打时根本就没用什么力气,之所以能有这浅浅的微肿,完全是阿蛮血气涌行的缘故。那伤痕并不多疼,反而热胀胀地微痒着。此时被沈稚柔软的指尖威胁般的仔细揉躏着……
阿蛮漂亮的背肌绷得死紧,仍止不住轻颤。胸膛急促地起伏不定,呼吸全都乱了。
他终于忍不下去,小声说道,“阿蛮不想欺骗小姐的……呃,无论与多强悍的敌人交手,阿蛮都不会伤在后背。因为我只有正面迎敌的,又不会畏战逃走。”
沈稚简直要气笑了。先说一句“不想欺骗小姐”,然后再糊弄她。
果然是她养出来的那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长大了也一般样子!
沈稚咬着牙,“好,好极了。”
“那我换个问法。说,你身上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沈稚绕着恭敬跪着的凶夷人转了半圈,大有将撂下的鞭子重拾起来,再狠抽一顿的架势。“还有小梅花,是不是你带来的?嗯?你既然都下了崖底,为什么还会爬上去,再被人‘打伤’摔下来一次?”
凶夷人无言以对,放弃一般地闭上双目,低下头去。
沈稚心中猜想被证实,是觉得血气一股一股冲着头脑,额角突突直跳。用鞭柄撩开他上裳的下摆,露出狰狞的伤口来……沈稚手都在抖,“你…你可真能下得去手啊!”
阿蛮自暴自弃,轻声道,“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能取信小姐的方法了。”
“为什么?”沈稚问。
凶夷人苦涩,声音微微沙哑,“小姐忌惮我多年……”
“不是这个为什么!”沈稚冷声,“你已逃回漠北,我又视你为仇雠。你为什么还…”
凶夷人抬头望她,忽然笑了。俊朗的异族容貌在火光的映衬下,隐隐竟有些惑人的妖冶。深邃的金瞳中隐有野欲,火焰一般跃动着。
他伸出手,一点点解开了被挑乱的上裳。
凶夷人肩骨阔朗,身材也高大,此刻即便是跪着的,因双膝打开得极宽,竟半点不显卑微,反而有几分莫名骇人的气势。
沈稚呼吸微窒,目光灼灼盯着他,半分不退。
凶夷人与她对视着,终于还是他率先低了头。
骨节分明的手掌虚虚握成拳,抵在心口上方的烙痕处。
【沈稚】
——两个篆字,极深极深。仿佛刻入骨,融进血,永远都不能褪掉。
“小姐忘了?你亲手给阿蛮烙了印记,阿蛮就是小姐的奴隶了。永远都是。”
“无论你是否愿意再相信……”
他的心,永远只能在这个名字下跳动。
“我相信你。”沈稚说。
凶夷人倏然望她,眸光复杂,似有万千话语。最终都被火焰的光影吞噬,化为极深切的渴望。
沈稚轻轻笑了,“是的,我相信你了。”
她盖住他的眼睛,不敢再看下去。轻声道,“所以……以后别再哭了。”
果然,掌心传来微微的湿润。哼,装得再不可一世,还不是她养的凶夷兽奴?让他哭,就得哭。
沈稚心底早软成一片。
“我知道你委屈。”
凶夷人摇头。头顶的软发蹭得她手臂微痒。一向坚韧的异族人此时完全抬不起头来,湿润的小水珠儿一滴一滴落在暗色的土壤里,浸出一个个小圆点儿。
沈稚揉着他柔软的头顶,“我知道,你是拓跋临羌,却又不是那个‘拓跋临羌’。你连‘他’究竟为什么要杀我都不知道。”
阿蛮拉着她胳膊的手掌微微缩紧了,忽然被说中了心底里最柔软、又最难说出口的委屈和隐痛,他仿佛是只被晒在阳光下的湿毛儿幼崽。又瑟瑟,又无措,还有两分被抚摸的喜欢和畏缩。
沈稚蹲身,捏着他的手指细瞧,指甲中间隐约还能看出一道竖着的浅印,她揉了揉,轻声问,“还疼吗?”
阿蛮摇头。
沈稚心想都算了吧,她认了。
哪怕这辈子的阿蛮依旧是骗她的,就念着他曾几次为她甘冒生死,明明一直能跑、却在石芜院中受尽酷刑……为了救她,不惜在肚腹上亲手豁开一道那样深长的口子……
哪怕明知日后他仍会选择背叛,她此刻也认了。
更何况,这辈子的阿蛮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启蒙的中原书是她带着他读的,那笔狗爬字是她一个个纠正的,他练武的师父是她给谋划着“骗”来的……无论是做人的道理,还是汀荷院中的礼法和规矩,也都是她一戒尺、一戒尺“教”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