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窒闷的让人喘不上气。
从这个角度,姬瑶看不清秦瑨的面容,只能看到他抿成一条线的薄唇,还有下颌冷硬的线条,似乎真的生气了。
早先她心里便知错了,只不过一时嘴馋,竟惹来了麻烦。
当下看秦瑨如此落寞,一丝愧意蔓延在她心尖,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咬住唇心,十根指头绞在一起,吱唔半晌,道:“行了,下次我不贪嘴了便是……”
轻细的嗓音带着歉意,极其柔婉。
秦瑨听在耳畔,胸臆里的躁郁渐渐褪去。
他们君臣相识不是一年半载了,盛朝的女皇就是这副德行,他在这当什么真,生什么气呢?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办法总比困难多。
从某些层面上讲,臣子存在的意义便是为君王善后。
秦瑨渐渐舒缓过来,放下手,骨节分明的指头一下下轻叩桌案,“我找机会探探张府,能逃就逃,实在逃不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张家只想做买卖,听他们的口风,那批紫河车是由镖队运送,必须由贺七爷这个卖方接洽才行,只要我们谨言慎行,别暴露自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姬瑶心觉有理,肃正的点了点头。
奔波多日,两人身心俱疲,而今因意外入住张府,这处富贵奢华的院落倒成了不幸中的万幸。
入夜后,姬瑶穿着张家准备的绫罗寝衣,躺在描金床榻上,柔软舒适的感觉如隔三秋。
本以为可以酣然入睡,谁知到月上中天,她还在辗转反侧。
最终她折身坐起来,透过昏黄黯淡的幔帐,依稀看到了秦瑨的身影。他在床榻前打了地铺,呼吸深长沉稳,想来已熟睡已久。
姬瑶掀开藕纱幔帐,仔细端详着他。
那张俊脸平时极为锋锐,好似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有几分变化,深邃刚毅的线条柔和下来,入目分明顺眼了些,可她却越看越来气。
她在这里彻夜难眠,他倒是睡的香甜,方才还在她面前负气衔冤呢……
姬瑶在心里编排着秦瑨,倏尔瞅道他身下的被褥,湘妃色锦缎在黯淡的灯烛下散发着微弱温润的光泽,四周团花锦簇,奢贵雍荣。
她再摸摸自己的,像着了魔,伸出瓷白小脚,踩了踩秦瑨的被褥。
果不其然。
“好啊,有软和的自己偷着用,难怪睡的那么香……”
灯影下,姬瑶秀丽的小脸写尽不满,朱唇翕动,低声呼唤秦瑨,想跟他换一换褥子,可他似乎太累,并没有醒过来。
僵持一会儿,姬瑶抱着枕头起身,直接躺在了他身边,顺便拉过他的薄衾,盖住自己。
这一举动惹得秦瑨眉宇微动,手臂一抬,竟搭在了她腰上,还顺势往怀里紧了紧。
姬瑶懵了片刻,瞳中映出他纤长深阖的眼睫。
两人呼吸缠绕,身体仅差毫厘就能贴在一起,灯烛残影,一下子晃出了不该存在的暧昧气氛。
姬瑶的面颊一下子烧起来。她凝起眉心,想要呵斥,可望着秦瑨沉睡的面庞,忍了忍,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些时日的奔波,她看在眼里,他却是不太容易。
腰际的重量很沉,很沉,却让姬瑶感到莫名心安,如同倦鸟归巢。
消失的困意随之袭卷而来,她的眼帘越来越重,终是耐不住,沉沉阖上,仅剩混沌的思绪反复劝说自己放弃那点不值钱的羞赧。
她乃九五至尊,绝非寻常女郎,行事更不必循规蹈矩。
一路逃过来,两人在一起同眠那么久,还介意什么?
这床柔软厚实的褥子,绝不能让秦瑨独享!
***
天光乍现,香猊初散。
秦瑨睡的朦朦胧胧时,只觉身上热的出奇,额角与后背都溢出了薄汗。
他有些难受,想要翻动身子,却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扑面而来的香味更是浓郁到让他呼吸发窒。
须臾后,他徐徐睁开眼帘。
入目是女郎恬静娇柔的面靥,乖巧靠在他肩头,似乎因为太热,两腮染着桃粉,含苞待放似得,引人沉溺。
两人面对面躺着,她娇小的身躯深嵌在他怀中,他手一颤就摸到了她柔软如缎的乌发,一缕缕缠绕在他指尖,如繁密的蛛网,捆的他全身肌肉僵硬。
凭空而来的艳色,本该让人波心浮动,可秦瑨却如临深渊。
昨晚他睡的很沉,依稀感觉身畔有人,本以为在做梦,没想到竟是真的……
清醒过来后,秦瑨见鬼一般的“啊”了声,迅疾折起身来。
巨大的动静瞬间惊醒了姬瑶。她紧跟着坐起来,惺忪睡眼凝着他,“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第18章 二爷
◎秦瑨波澜不惊的面庞终于泛起了涟漪。◎
秦瑨昨晚睡的很沉,依稀感觉身畔有人,本以为在做梦,没想到竟是真的。
“你……”秦瑨薄唇微颤,惊魂未甫道:“你怎么跑这来了?”
听这话音,并未发生急迫之事。
姬瑶把心放回肚子里,手掩唇瓣打了个呵欠,埋怨道:“你还好意思说,这床褥子那么软,你却自己偷偷睡,吃独食呢?”
好半天秦瑨才反应过来,面上浮起窒郁,“你觉得褥子软可以喊醒我,我把它让给你,你怎么能……”
他耳廓灼热,说不下去了。
“我喊了,喊不醒呀。”姬瑶极其冷静,见他剑眉拧紧,一脸极欲爆发的模样,禁不住捏紧被衾,委屈地咕哝:“干嘛,不就是一起睡个觉么?先前又不是没睡过,何苦这么激动……”
这嗓音明明温顺,一大早却给了秦瑨当头一棒,软绵绵的,让他血气上侵,耳目眩晕。
两人的确共眠多日,但他一直恪守本分,夜夜都是半坐而寝,肩头靠着帝王。
他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更没有唐突的举动,只是奉命,安安稳稳当她的肉垫。
可现在有了床榻,有了软褥,两人还这般亲密无间的睡在一起,成何体统?
望着姬瑶那张懵懂纯澈的脸,秦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先前共寝,你我都是被逼无奈,眼下光景不同了,我们自不必睡在一起。只有夫妻才能睡在一间屋里,才能共用一床被衾,懂了吗?”
一束曦光自窗棂缝隙漫进来,落在他那张俊脸上,面容肃正,似教导又似训诫。
姬瑶极其讨厌他这幅模样,老气横秋,又古板迂腐。
“你以为我稀罕跟你一起睡?”她剜他一眼,柔荑拍了拍身下被褥,“今天把这个给我铺上,我才不愿意——”
话没说完,外厅的门突然被人打开,紧随着进来几个张府侍女,手持铜迤,香花胰子等盥洗用具。
领头的名唤瑛儿,身穿鹅黄长裙,约莫十七八岁,正式东家派来伺候他们的。
她瞥见两人睡在地上,略微吃惊,随即垂下眼帘,细声道:“奴来侍奉贵客洗漱。”
如此尴尬的场面被外人窥伺,秦瑨窘迫的站起来,抿唇不言。
姬瑶依旧坐在被窝里,逐一端详着侍女,不禁恼怒起来:“小门小户的丫头真是没规矩,我传你们进来伺候了吗?还不快出去!”
她发起火来盛气凌人,刻薄的眼神仿佛要将她们剥去一层皮。
侍女们不敢怠慢家主的贵客,齐声应“是”,垂首迈着碎步退了出去。
瑛儿站在靠门的位置,竖起耳朵窥听,可里头谈话声低浅,分辨不清。她只能作罢,对身边人交代几句,提裙赶往清园。
清园是二房家宅,瑛儿过来时,张邈刚用完早膳,一身青色蝠纹圆领袍穿得甚是规整,像要出门去。
两人来到偏厅,门一关,瑛儿就如同没了骨头似得,歪进了张邈怀里,娇声道:“二爷,金州来的贵客好生奇怪,昨日竟是睡在地上的,奴进去的时候,他们还吵着架呢。”
“哦?吵的什么?”
张邈环抱着瑛儿,大掌探进她的前襟。
“奴婢没听清。”瑛儿面颊曳红,刻意挺起上身,好让他更容易的包裹,“好像,好像他们不想睡在一起。”
张邈双目半阖,细细揣摩着她的话,力道使大了几分,“那你再好好一想,究竟是如何吵的。”
“二爷……”
一番捉弄后,瑛儿气喘吁吁,已是矜持不住,双臂环住张邈的颈子,红唇就要往他面上贴。
“今日我有要事,晚些再过来。”张邈手按她的唇,徐徐将她推离,一双多情目变得冷澈而清明,“明华院的动静及时告知我,我亏待不了你。”
瑛儿双手拢着衣襟,含羞带怯道:“是,二爷请放心。”
这才清晨,艳阳已经初现端倪,不出意外又是愈渐炎热的一天。
张邈顶着刺目的光,匆忙离开府邸,坐上黑绸马车赶到澜子巷别院,然而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他豢养的杀手赖五不知何时消失了,还顺便将这里洗劫一空。
“亏我那么信任他!”
张邈狠啐一口,抬脚踢翻了正厅的檀木花架。
巨大的声响吓得沈吉祥全身一凛,“赖五以前从没错过事,这次怎么——”
不待他说完,张邈遽然转身,阴鸷的目光如毒蛇紧紧缠上他,“你老实告诉我,赖五究竟把人杀了吗?”
空气在一刻凝结成冰,沈吉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写满了心虚。
张邈冷戾的眼神给他难以承受的压力,重如磐石,让他喘不上气。
没多久,沈吉祥神经崩溃,嗵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二爷息怒……奴胆子忒小,赖五办事那天没敢跟去,只等他回来复命,不知道人究竟杀没杀……”
张邈一听,立时变得面目全非。
“混账东西!你不早说!”
他目眦欲裂,抄起高几上的三彩瓷瓶直接砸向沈吉祥。
哐当一声响,沈吉祥满头是血。
可张邈还不解恨,咬牙对他拳打脚踢,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方才痛快。
暴跳如雷的发泄后,沈吉祥鼻青脸肿,吐出两颗带血的牙。
张邈薄汗津津,喘着粗气坐到圈椅上,细长的指头紧紧叩住扶手。
张家往上数四代与老怀远侯乃是堂兄弟,可到他们这代,族里分支愈多,与当下袭爵的侯爷交情自然就浅了,长此以往富贵怕难维持。
好在怀远侯夫人突然重病,世子爱母心切,向宗亲寻觅续命秘方,成了他们攀续权贵的契机。
张允抓住这个机会,托中间人牵线,费劲周折才找到了金州的贺氏。
贺氏不但精通医术,还掌控着地下黑市,向各道贩卖来路各异的珍奇药材,以九十九副紫河车做药引,就是贺氏为他们提供的续命秘方,药材亦出自黑市,由七爷贺靖亲自负责交接。
世子得知张允有秘方后大喜过望,当即派人赏他们千金,在侯府静候佳音。
这个机遇对张家的未来极其重要,对张邈来说更有别样的意义。多年来他一直想取代大兄张允的位置,因而剑走偏锋,用尽浑身解数摸到了贺靖的行踪,派赖五到半路截杀,为的就是搅黄这桩买卖。
黑市的押运过程极其繁琐隐秘,没有贺靖出面接洽,镖队不会直接将货物交给他们。
只要那批紫河车不能按时送到侯府,张允便会受到世子的惩戒和冷落,到时候族亲埋怨,威信尽失,他的侄子又半死不活,家主之位便非他莫属了。
他筹谋万千,不惜堵上家族的前途,只为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用人不淑,功亏一篑。
赖五突然消失,导致贺靖夫妇的生死成了一个谜团,化为悬在他脖颈上的无形利刃,不知何时就会扎穿他。
早知如此,他不如亲自下场,杀了那对素未谋面的陌生夫妇……
张邈心里塞满了失意和愤慨,体内血气翻涌,六合靴直踢沈吉祥面门。
沈吉祥痛苦闷哼,捂着流血的鼻子,说话时嘴里有些漏风:“您消消气,依着赖五的为人,他肯定把姓贺的杀了……许是……许是怕咱们过河拆桥,这才偷偷跑了……”
“为人?为人算个屁!”
沈吉祥又挨一脚,眼睛再难睁开,“二爷,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好事让你们办成这样,还能怎么办?”张邈冷笑,“静观其变吧。”
“是,是。”沈吉祥磕头告饶:“奴知错了,还请二爷宽宏大量,再给奴一次机会,奴一定把赖五抓回来。”
张邈敛笑肃容,凶狠的凝着沈吉祥。
这话说的好轻松,赖五纵横江湖多年,身手不凡,一旦消失了,岂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家奴能抓回来的?
如是想着,张邈容色如冰,自靴口边缘摸出一把小巧锋锐的匕首,出其不意的刺向沈吉祥。
弹指间,沈吉祥脖颈上开了个口子,血流如注,圆睁着眼睛倒地抽搐。
腥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痛苦的嘶鸣,让原本燥闷的天气冷朔了几分。
张邈若无其事的擦去匕首上的血渍,重新放回原处,起身后狠踢一脚沈吉祥的尸身,这才提步而出。
***
今日张家设宴,款待金州贵客,府邸上上下下都在跟着忙碌。
未时刚至,张允就命人将崭新的衣物和头面送到了明华院,尽足了地主之谊。
内室轩窗半敞,姬瑶挑选出中意的衣裙,由侍女伺候穿戴。
出门时她长裙曳地,满头金鬓花钿,面施红妆,一双含情目秋水粼粼,怃然如画中之仙,引得侍女们暗自惊叹。
秦瑨立在院中一株老槐下,头束玉冠,身着深绯圆领袍,早已等候多时。
听到动静,他踅身看向姬瑶,并没有像旁人那般沉溺在她的美貌之中。他见惯了她泼天富贵的模样,这番打扮与宫中相比属实朴素,不值一觑。
可随着姬瑶缓步靠近,秦瑨波澜不惊的面庞终于泛起了涟漪。
她外罩大袖罗衫,内裙刻意低束,袒露心口半边丰腴,热情而奔放,乃是长安贵女近年来最流行的穿法,只是与这外道高宅格格不入,显得极为招摇。
在秦瑨失神时,姬瑶走到他面前,眼角眉梢皆漫着臭美的欢愉,“怎么了?”
秦瑨的眼神淡淡掠过她胸前沟壑,斟酌少顷,没有扰她兴致,道了句“没事”,携她离开了明华院。
筵席设在竹苑,离明华院有段距离,东家特派了一名小厮前来引路。
借着这个机会,秦瑨观察起四周的情况。
张家府邸院墙高耸,护卫众多,明道暗巷复杂交错。若他一人逃脱,翻墙跃檐倒不是难事,但带着一个有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就不好说了。
不知不觉间,众人拐出游廊,却见一位年轻郎君立在水榭旁,垂眸望着池中游鱼,眉眼风流,通身透着一股慵懒不羁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