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他这么一提醒,姬瑶这才想到正事,忙不迭催促:“你快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林看了一眼秦瑨,在获得他的示意后,方才徐徐开口:“刚才在文庙哭的,都是地方过来参加春闱的乡贡。我们大多数人已经在长安待了将近三个月了,只为准备这场春闱,但最近我们听到一些风声,有人在在外兜卖关节,很多生徒仗着家里的权势,都已经打通了这场春闱关节。”
姬瑶之前很少关注春闱,不禁问道:“什么是关节?”
“关节就是舞弊的一种特称。”秦瑨神色沉郁,在她身边解释:“考生在卷子上做好事先约定的标记,考官阅卷的时候会一一比对,对上便就中榜了,根据花的银钱多少,中榜高低也不一样。”
姬瑶闻言一怔,奇怪的见识又增加了。
“这帮混账!”她猛拍桌案,“真是掉钱眼里了!”
秦瑨没她这么激动,沉稳的看向沈林,“你继续说。”
“我们这些乡贡,无权无势,哪怕能找到兜售关节的人,也出不起买通关节的钱。多年苦读就是为了春闱,结果榜单暗定,这天下还有什么公道可言?我们不服气,跑去贡院举报,贡院的人让我们出示证据,可我们根本接触不到勋贵的圈子,自是拿不出来,走投无路,只能去哭文庙……”
话到末尾,沈林眼眶微红,气的捏紧了衣袍。
厢房内气氛沉重,姬瑶蹙着黛眉,不知所措的望向秦瑨,既气愤,又惭愧。
她一直认为科举是对庶民和寒门的恩赐,是公平公正跨越阶级的唯一途径。谁曾想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公开卖官鬻爵,委实让她大跌眼镜……
“瑨郎,怎么办呀……”
面对姬瑶哀然的求助,秦瑨斟酌片刻,对沈林说道:“你们听的只是传言,还需认真求证。你且回去好好准备春闱,两耳不闻窗外事,如此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你们?你们能帮忙吗?”沈林有些惊讶,突然反应过来,眼仁中升起希冀的光华:“对了,你们在长安营商多年,一定有些关系对不对?麻烦你们帮帮我们,只要给我们一些证据,我们自会去贡院求个说法,不会连累两位的!”
沈林越说越激动,秦瑨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下来:“你现在住哪?”
沈林深吸几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为了省钱,我们这些乡贡大多住在平康坊。”
秦瑨颔首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答复。”
“好!多谢秦大哥!”
经过上次在莫岭村剿匪一事后,沈林对这两位长安的朋友极其信任,当即起身作揖,与二人道别。
沈林走后,姬瑶面色不愉,兀自生起闷气。
这些官员似乎各个都不省心,她之前怎么没察觉呢?
秦瑨看出她的郁闷,执起瓷壶给她倒了一盅茶,话音漫不经心:“前些年我曾上奏,科考有人徇私舞弊,你当初全然不顾,苗头没有按下,现在他们可是愈发猖狂了。”
姬瑶装傻:“你有上奏吗?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了。”
秦瑨撂下瓷壶,起身要走。
姬瑶见状,赶紧拉住他的宽袖,秀丽的眉眼掠过焦急之色:“你别走啊,这事怎么办啊?”
秦瑨睇她,“现在想管了?”
“哎呀,你别在这阴阳怪气了。”姬瑶生气的甩了甩他的宽袖,“放这些乡贡天天在文庙哭也不是办法呀,何况沈林之前还帮过我们。这些买卖关节的人真是胆大包天,春闱乃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材,岂能让他们贪赃枉法?不论是谁,我都要揪出来!”
姬瑶仰着头,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罅隙里照进来,一束一束,正巧落在她巴掌大的鹅蛋脸上。
那双含情目此时变的坚韧,向外传递着一种倔强和决绝。
秦瑨望着她,心里倍感欣慰。
“贵人说的好。”他难得夸赞,“往后你想怎么做?”
姬瑶抿唇想了想:“待会回去,我直接把考公司的人全部抓起来,严刑拷打,就不信问不出个名堂来。”
明明是个娇生子,说话办事却总是简单粗暴。
秦瑨唇畔嗟叹,坐回她身边,“此举不可,敢做这一行的人一定早有准备,最起码嘴是严的,拿不到证据的话,审了等于白审,你还会落一个□□的名声。”
秦瑨一向思虑周全,在姬瑶看来,却是磨磨叽叽。
“想办事还前怕狼后怕虎的,真是麻烦。”姬瑶不满地撅起嘴,“那你说吧,证据怎么拿?”
“让沈林自己去取。”
秦瑨展臂环住姬瑶,手掌覆住她大半张脸,把她捞进怀里,偷偷耳语。
姬瑶听完,杏眼亮晶晶的,满是崇拜:“这主意妙啊,只是这买关节的钱……”
秦瑨揉了揉她的面颊,淡声道:“沈林出不起,我来出。”
*
入夜后,姬瑶方才回到宫里。
紫宸殿内灯明如昼,宫婢们进来替姬瑶盥洗,为她换上舒适的寝衣。
徐德海在旁问:“陛下累了吧?要去沐浴吗?”
“不着急,去把卓骁叫来。”
在外面待了一天,姬瑶自是疲惫,不过她还有要紧事办。
徐德海看了一眼天色,踟蹰道:“现在吗?”
姬瑶笃定:“就现在。”
“是……”
当御前的人出现在金吾卫衙门的时候,卓骁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去,就好像长期提心吊胆的嫌犯,面对缉拿时并不感到恐惧,而是一种解脱。
他随着内侍来到紫宸殿,立在高大的朱门前稳了稳情绪,方才带着一身夜寒走进去。
殿内燃着龙涎香,温暖如春,可卓骁的四肢都是冷的。
偏殿的软榻上,姬瑶斜斜靠着引枕,穿着一袭藕色抹胸长裙,外罩金丝绣蝶的缬衣,乌发披垂,不施粉黛,眉眼慵慵懒懒,显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娇媚之态。
良宵美景,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卓骁心头一惊,半跪在地向她请安:“臣卓骁,参见陛下。”
殿内沉寂许久,卓骁的心愈发忐忑。
直到一双嫩/白的小脚出现在视野中,他的耳朵方才听到姬瑶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朕。”
卓骁滞了滞,徐徐抬起头来。
他不敢乱看,眼珠就放在姬瑶的鼻尖。
姬瑶声音细软,神态却居高临下,“朕今日出宫,卓将军应该知道了吧?”
卓骁不敢说话。
“朕自私出宫,的确不对,但你窥察皇帝行踪,这可是能掉脑袋的大罪。”姬瑶停顿一息,声色俱厉:“卓骁!你的胆儿可真肥呀!”
面对皇帝的兴师问罪,卓骁再次垂下脑袋:“臣一时糊涂,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担得起吗?”姬瑶气不打一出来,“朕没记错的话,你的孩子刚出生没俩月吧,若就此砍了你的脑袋,是不是太可惜了?”
话落,她将手里的密函狠狠砸在卓骁身上。
卓骁一愣,颤着手拿起密函,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让他耳目眩晕。
通读一遍,卓骁精壮的身躯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都没说,阖上密函,深深叩在地上。
这是他一直想要忘记的事,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他曾以为宣平侯不说,世上就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这件事,殊不知是他太单纯了。
当今陛下虽然骄奢淫逸,但这世间最尊贵的人物依旧拥有最锋利的刀,那神秘的内行司,便是可以窥察一切的存在。
如此也好,这事大白余于天日,他也算解脱了……
姬瑶半阖眼眸,揣度的眼神落在卓骁身上,试探道:“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卓骁想都没想便承认了:“臣那日醉酒,心情本就不好,结果那流浪汉在外怒骂金吾卫街吏,说我们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走狗。我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他几拳,谁知他却撞在台阶上死了。臣并不想杀他,是失手……”
话到末尾,他的声音蕴着浓浓的悔意。
“你倒是实诚。”姬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流浪汉的命也是一条命。现在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告诉朕,是谁指使你跟踪朕的。”
她顿了顿,凉声道:“你可以不说,但你要想明白,能否承担后果。”
紫宸殿内光影耀目,卓骁一头冷汗,双手死死攥着衣袍,无不出卖着他惶然不安的内心。
他紧紧闭着眼,脑中的思维激烈交锋,最终还是选择了自保,睁开空洞的眼睛,颤声道:“是……是太傅大人……”
“太傅……”
姬瑶眼瞳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卓骁了无生气的说:“太傅起初害怕陛下贪玩,偷跑出宫不安全。后来太傅说朝中局势不明朗,陛下和宣平侯情谊给钱,怀疑陛下出去是和宣平侯私会,所以这才让臣窥察陛下行踪,其实……其实太傅大人都是为了保护陛下……”
姬瑶呆呆站着,好半天才回过神,疾言厉色道:“保护朕,就可以僭越皇权了吗!太傅老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糊涂,硬生生往外放把柄!若放在以前,这种事——”
她没说完,立时把话憋住。
若放在以前,这种事如果被秦瑨那些寒门官员知道,定是要联合起来弹劾太傅和卓骁。
如此铁板定钉的僭越,到时候连她都无法为两人辩解……
太傅啊,太傅……
真是老糊涂了!
姬瑶痛心疾首,倏尔觉得心累,冷眼看向卓骁:“卓将军,往后你需得记清楚,谁才是你们金吾卫的主子。若再背叛朕一次,朕要砍的,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脑袋了。”
听这话音,卓骁感觉自己好像捡回了一条命,砰砰在地上磕头:“臣多谢陛下宽宥!”
“太傅再找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臣知晓!”
“拿着密函,下去吧。”
“是!”
卓骁如临大赦,汗都没敢擦,拿起密函,垂首退出紫宸殿。
片刻后,姬瑶高声道:“徐德海,叫索凜来!”
不过一会儿,索凜踏飒而入,依旧是看不清容颜的黑色装扮。
他半跪在地,行礼道:“陛下。”
姬瑶声色疲惫:“索凜,朕之前从未启用过内行司,充其量不过是让你们保护朕的安危,但从今日起,朕要你们提起精神来,帮朕办事。七日之内,朕要所有官员的密函,事无巨细,但凡能查出来的,皆要上报。”
“是。”
索凜痛快应下,这天他们内行司已经等了很久。
正欲离开,姬瑶再次喊住他:“等等。”
索凜回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宣平侯除外。”
“是。”
殿内再次仅剩姬瑶一人,如死海一般沉寂。
她叹口气,踅身走回描金榻前,撩裙坐下,揉了揉沉重的太阳穴。
之前是她想的太单纯了,以为拿捏住秦瑨,就能在大明宫为所欲为。
可这朝庭瞬息万变,永远都会有新的矛盾出现。
她虽不擅长无权弄势,但比着葫芦画瓢还是会的。官员能拿到的东西,她也能拿到,官员拿不到的东西,她更要拿到。
若想恣肆的活着,怕是只有皇权才能帮她……
*
两日后的傍晚,秦瑨约了吏部的孙侍中,在盈春楼小聚。
这盈春楼的老板是关中商会的会长,在长安有头有脸,亦是秦瑨的老熟人,之前没少给他帮忙,在这里谈事最安全不过。
奢贵的包厢分内外两间,秦瑨身着靛蓝圆领袍,头束玉冠,坐在外间圆案前默默品着茶。
靠窗的位置垂一珠帘,一名女郎正垂首抚琴。
等了半个时辰,孙侍中才风尘仆仆的赶到,一脸歉意的说道:“侯爷久等了,今日吏部事情太多,放衙太晚了。”
“无妨,快请坐。”
秦瑨笑笑,挥手让弹琴的女郎退下。
孙侍中撩袍坐在他身边,“得您相邀,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哪里话,你我都是老相识了,还是这么客气。”秦瑨亲自替他斟满一杯茶:“我就不卖关子了,今日相邀,有事请你帮忙。”
孙侍中看着面前满满的茶盅,受宠若惊道:“侯爷尽管说,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昨日乡贡哭文庙的事,你听说了吧?”
“这事下官知晓,好像和春闱舞弊有关。”孙侍中想了想:“有人在外放出风,说今年买卖关节十分猖獗,一时惹等的人心嫉忿,侯爷这是要管一管吗?”
秦瑨面露不屑,“我若再不管管,任他们翻手云,覆手雨,往后这朝堂上还能有寒门的一席之地吗?那些乡贡若是一直哭庙,一样有损陛下声誉。”
孙侍中一垂首,“侯爷远虑。”
秦瑨执起茶盅,小小啜了一口,“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孙侍中斟酌道:“往年这种事,他们做的极其严谨低调,参与者自不会对外多说,家中没有科考的,对此知之甚少。不知今年是怎么回事,弄的坊间沸沸扬扬。”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紧皱眉宇,“依着下官对考公司的了解,刘员外郎年岁大了,应该不会参与,若是凭直觉找出几个可疑的,下官认为这次的副考官梁尚嫌隙很大。”
秦瑨摩挲着茶盅,示意他继续说。
“梁氏早已家道中落,梁尚官虽不大,区区六品,这些年却生活奢靡,前段时日据说一下子买了八名美妾,不免让人多想。”
梁尚官居六品,平日不上常朝,因而秦瑨对这人并不熟稔,但孙侍中是个热心肠的包打听,满朝上下的闲散事没有不知道的,他说的,还是有些可信度的。
秦瑨斟酌少顷,对孙侍中说道:“调查科举舞弊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去找这个梁尚,就说家中侄子今年科考,让他行个通融,探探他的虚实,往后的事交给我就可以了。”
“是,下官明日就去办。”
孙侍中很是听话,随便吃了几口,便回府准备说辞去了。
待他离开后,秦瑨起身来到内室。
两尺见方的小屋里,姬瑶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正忙活着吃梅子糕,小嘴周边粘满了红红的梅子酱,衬着一身鹅黄细纱襦裙,模样极其娇俏。
秦瑨坐到姬瑶面前,两人仅隔着一条四腿矮几。
“卓骁的事处理好了?”
“嗯。”姬瑶嘴里嚼着东西,“我按你说的做,当真把他震住了,这次出来没有尾巴跟着了。”
秦瑨道:“谁是幕后主使?”
姬瑶神色一滞,“他没说,我也没问。”
“真的?”
眼见秦瑨半信半疑,姬瑶沉默少顷,青涩的笑了笑:“管他谁是主使,没了卓骁这把刀,他就是废人一个,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