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他抬起手,粗砺的指腹覆上她的眼角,顺着湿热的泪痕向下,捻过她柔软的唇瓣。
紧随而来的,便是他闲凉薄情的声线,细听起来却无甚棱角:“你若再哭,皴脸别找我。”
姬瑶如梦初醒,慌忙抹掉泪痕,立时变成一个小花脸。
她已落魄至此,不能再毁了容貌。
女儿家的小心思显而易见,秦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继而拉住她的腕子,牵着她走到驴车旁。
不待她反应,他已俯身靠近,在众目睽睽下用臂弯环住她圆润的臋,轻轻一抬,将她抱上了驴车,动作极快,毫不拖泥带水。
姬瑶脊背贴着车厢壁板,只觉臋上火热,耳珠亦在一点点充血。
秦瑨抬臂撑在她头侧,敛眉肃容,“进了山寨,务必待在我身边,无论什么情况,不可离开半步,听懂了吗?”
两人离的很近,鼻尖不过几寸之距。
姬瑶凝眸看他,像着了魔似的,逐渐被他的气息蛊惑。
他今日换了件村民的皂色麻衣,衬得颈线修长,面上轮廓愈发分明,一股难以捉摸的深邃吸引着她深陷其中。
她好不容易才从他的漩涡中抽身而出,目光扫过等待的村民,无奈认命:“知道了……”
秦瑨如负释重地笑笑,掌心在她前额处轻揉几下,像是安抚,又像是赞赏。
“时辰差不多了。”他站直身,掀眸看向天际,“出发!”
***
这次作乱的山匪,就潜藏在村庄前的莫岭。
莫岭山势平缓,道途不宽,盘旋而上,径直就能走到山寨。但靠近山寨的地方有匪徒把守,还有数不清的暗器陷阱,因而寻常人进入山寨并非易事,好在他们有个契机。
一路颠簸,姬瑶头昏脑涨。秦瑨在前开道,始终与她保持着极近的距离,时不时回眸瞥她。
到达哨亭时,早有山匪等侯在此,高高矮矮,约莫七八人,手中皆握刀具。
姬瑶面若白蜡,赶紧跳下驴车,凑到了秦瑨身边。
为首者是个面部黝黑的年轻汉子,目光扫过他们,开口时嗓音浑浊,携着浓郁的地方口音:“来这么多人,搞什么幌子?”
刘昇上前一步,笑道:“这位爷,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村里有规矩,需由叔伯兄弟们一起相送,夫妻二人方能和谐安泰,消煞祈福,所以村民们都来送亲了。”
“管,真当是嫁女儿了,俺们老大可没说要娶。”黑面汉子讥讽一句,掀开驴车门帘看了看,吓的刘玉珍花容失色,他又抬下巴示意蒙着红绸的板车,“那东西搁那干啥?”
刘昇道:“是嫁妆,需由夫家亲自开启,否则不吉利。”
“好嘛,礼数真周全,老大这是抢到宝贝嘞!”
黑面汉子一扬手,惹的山匪哄堂大笑,村民也跟着皮笑肉不笑。
“行了,老大还等着嘞,快跟俺进去吧。”
黑面汉子在前引路,带着众人继续朝前走。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山寨近在咫尺。秦瑨领着姬瑶行在最前面,抬眸打量起由木头搭成的魁门。
蓊绿山林间,这座魁门建的十分粗糙,木头佝偻,门缝闭合不严,其上仅有一个羊头骨高悬,两侧爬满了无人清理的藤蔓,一眼望去颓败至极。
待进了门,二进院子更是朴素,一口石井长满青苔,东西两侧有十数间厢房,无门,只有幔帘遮挡,最北边是一栋三层角楼,就它还算是个像样的建筑,整体条件比莫岭村好不到哪去。
这山寨,寒酸的令人咋舌。
秦瑨暗忖,甘心折服于此种境遇下的匪徒,多半不是什么草莽英雄,充其量是些混吃等死的杂碎。
半盏茶的时间,张老大带着弟兄们从角楼走出来,立时印证了他的想法——
除了十几个精悍之人,剩余匪徒皆是贼眉鼠目,弓背虾腰。
秦缙紧绷的心放松几分,然而姬瑶却抓紧了他的胳膊,这些人面露凶光,难免让她想到了那晚的场景。
她发怵时,指尖倏尔一热。
秦瑨目视前方,不经意地握了握她的手,温暖稍纵即逝,无声安抚了她紊乱狂跳的心脏。
张老大身着皂衣,腰胯佩刀,放眼打量着诸人,侧头问黑面汉子:“人在哪?”
汉子道:“那娘们在驴车里嘞,方才俺看过了。”
“老子让你看了吗?”张老大瞪眼,一巴掌扇向他,“不听话,脸给你嗞烂!”
黑面汉子眼冒金星,捂着腮帮子告饶:“是是是!老大息怒,是俺逞脸嘞!俺不该看!”
张老大冷冷一哼,转而看向刘昇,咧嘴笑道:“辛苦丈人,你们可以回去了,改明小婿一定把谢礼送到村里。”
美人到手,他睁着一双色意汹涌的眼睛看向那辆驴车,垂涎三尺的模样猥琐极了。
“是,是,我们这就离开。”
刘昇对他行礼,和秦瑨互换了一个眼色,众人便向外面缓缓退去。
路过板车时,秦瑨抬手覆唇,打了一个呼哨。诸位村民手脚利落,迅速拿起板车的武器,不由分说冲向身边的山匪。
对方毫无戒备,不过瞬息就被干掉几人。
“老大,这些人不地道!”黑面汉子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举刀冲进了人群。
张老大适才回神,盯着倒地的弟兄,瞪大的眼睛变得血红。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吓破胆的愚民竟敢攻击山寨!
“忒娘的!”他怒骂一声,抽刀而出,径直朝那驴车奔去。
本想杀了娘们泄愤,不曾想一道精壮的身影忽而闪来,烈烈刀风直接向他劈来。
张老大举刀相抵,抬眸就对上秦瑨狠戾的目光。
“收这么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还敢强抢民女。”秦瑨握刀的手使劲下压,骨节愈发分明,筋脉根根膨出,“不知天高地厚。”
张老大自认纵横江湖多年,如今被眼前这个年纪相仿的人如此冷嘲,还让人缴了老巢,顿时觉得颜面全无,恨的牙根儿痒痒。
他厉喝一声,奋力推开秦瑨,对着人群嘶声喊道:“杀了他们!一个活口不许留!”
日头渐高,山寨里刀剑争锋不止,那些歪瓜裂枣全部交给村民处理,秦瑨则专心对付张老大。
姬瑶躲在驴车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早先她就听说秦瑨尚武,军中难有人可敌,她只当那些说辞是功成名就后的阿谀。时至今日,她正瞧见他的功夫,方才知晓自己大错特错——
秦瑨身影矫健,一手刀法使的出神入化,饶是多人围堵,依旧难以奈何他,稍有不慎就会被他重击倒下。
如此好身手,难怪那晚能带她逃出生天。
“打,打死他们!”姬瑶攥紧指尖,双眸倒映着他挺括伟岸的身影,溢出冀望的神采。
余光倏尔黑影闪现,她扭头,正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山匪持刀靠近她,骂骂咧咧道:“狗娘养的!去死嘞!”
他手里的刀猛然举起,锋刃渡着日光,明亮异常,刺人心神。
姬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她脑袋空空,本能的阖上眼,脖子一缩,双手护住头部。
电光火石间,只听“铮”一声,山匪的刀瞬间折成两半,刀尖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径直插在地上。
巨大的力道震裂了他的虎口,转瞬的功夫,他喉咙一凉,血如井喷,堵都堵不住。
姬瑶睁开眼时,高大健硕的男人像一堵墙似的挡在她面前,袭击她的山匪已经倒在地上,抽搐闭气。
血腥混进春风,骤然弥漫,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温暖中渗着冷臭,让人耳目眩晕。
若不是有先前的经历,姬瑶怕是要呕吐不止,现下她屏气凝神,连忙将视线转移,不去看那狰狞暴的尸身。
“跟我走!”秦瑨钳住她的腕子,朝附近的村民喝道:“看好刘玉芝!”
那厢张老大经过交手,已然知晓谁是这群愚民的主心骨。
他左右招呼,带上人高马大的手下,迅疾朝秦瑨围拢。
这些人有点功夫,黏性极高,秦瑨对付起来多费了些力气,然而一波又一波的袭击却难伤他分毫。
但再坚韧的甲胄总有破绽,为了保护姬瑶,他愈发施展不开,只能携她连连后退。
不知不觉越过内门,两人竟被张老大堵在角楼旁边,身后就是冰凉的墙壁,连个窗都没有,侧面墩着一个废旧磨坊,上面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刀。
死路一条,两人插翅难飞。
张老大并不着急取命,眯起眼,玩味地端详他们,像在逗弄着入手的猎物。
一个独眼男人站在他身后,突然发现了什么,抬手指向姬瑶,惊诧道:“哥,你看!这还有个娘们呢,比村里那个还俊嘞!”
“还真是,瞧那身段,又白又滑呢!”
第10章 寨主
◎这是要黑吃黑啊!◎
众人打着黄诨,不堪入耳,猥琐的眼神直盯地姬瑶全身难受,如同惹上污秽,让她既恶心又生怖。
皇室的矜高在这一刻觉醒,她双眉紧蹙,厉声喝道:“放肆!我看你们是活够了!”
对于山野流寇来说,女人的叱责没有半分杀伤力,反正像是别样的情趣,瞬间激发起了他们的征服欲。
“嗬,还是个有脾性的。”张老大摩挲着下巴,寻睃姬瑶片刻,狞笑道:“兄弟们,那个不管了,老子要弄她!”
“得嘞!”
“弄她——”
众人举刀起哄,龇牙咧嘴的笑容流露出令人窒息的侵犯感,恨不得隔空扒光姬瑶的衣裳,看看那具身子有多妙。
残忍的现实剥夺了姬瑶的矜高,她小脸煞白,顾不得所以,转身扑进秦瑨怀里,死死抱住他劲瘦的腰,“秦瑨救我……”
秦瑨面染阴翳,顺势环住了她的肩头。
“出言不逊!”他右手出刀,狠狠朝对方一掷,“也不看看你们是什么狗杂碎!”
盛朝的女帝,哪怕德不配位,也容不得下贱之人亵渎!
砰——
闷响过后,刀身直直立在张老大脚前,距他的靴子仅有分厘之差。这般挑衅惹他急恶如狼,势要将秦瑨挫骨扬灰,方才解恨。
“给老子杀!”
伴随他的戾喝,山匪如潮涌向二人。
秦瑨迅速将姬瑶护在身后,眉眼锋锐,拿出殊死一搏的劲头,直接拔出了磨坊上生锈的铁剑作为武器。
这一拔不要紧,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
方才穷凶极恶的山匪,连同张老大一起,如同被人施展了戏法,俱是持刀而立,停止进攻,难以置信的盯住秦瑨。
“不要打嘞!快过来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后,山寨里的打斗声戛然而止,存活的山匪齐齐冲进了院内。
村民们瞠目结舌,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不打了?
他们面面相觑,也跟着围过去。院内山匪笔直伫立,皆朝一个方向看,有的甚至都忘记了新鲜作痛的伤口,四周鸦雀无声。
秦瑨心觉古怪,不敢放松警惕,展臂将姬瑶护在怀中。
数十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姬瑶敏锐的发现,山匪看的应是秦瑨手里的剑。
这……
这该不会是什么镇寨之宝吧?
秦缙这人也是,好歹占了上风再抢人家东西啊!
“你……你怎么乱拔人家东西……”姬瑶对众人尴尬笑笑,拿手指戳一戳秦瑨,“还不快给人插回去?”??
秦瑨如梦方醒,低声道:“别急。”
“我怎能不急,谁知道你拔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人家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敌不动,我不动。”
就在两人嘀嘀咕咕时,张老大紧张的抹了把汗。
老寨主年轻时力大无穷,曾在这磨坊上插下一把铁剑,声称以后谁能拔掉这个剑,谁就能成为新任寨主。
规矩就这么定下了,一年又一年,深深烙在了寨子里。每个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即便老寨主因伤离世,即便张老大当了多年的二当头,可拔不出这把剑,依旧成不了新寨主,这也是张老大多年来的心病。
独眼道:“哥,这咋弄嘞?这人……这人拔出剑了……”
颤巍巍的声音提醒了张老大,他瞬间清醒过来,多年积怨在这一刻猛然爆发,整个人都变的狰狞可怖。
他虽当不成寨主,但也不会把寨子随便交给一个陌生人!
“给老子杀了他们!”
“好嘞!老大,你看俺哩!”
独眼义愤填膺,举刀往前冲,不料却被黑面汉子绊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
“不能杀!老寨主有令,谁能拔剑,谁就是新寨主!”汉子声如洪钟,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插,人也跟着跪下,拱手对秦瑨行起大礼:“俺铁三,见过寨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铁三带头,在冲突中活下来的山匪紧跟着全部倒戈,跪拜秦瑨。
“你们!”张老大脸色铁青,眼如铜铃,瞪着一个个叛徒。
“见过寨主——”
带着淮南口音的声浪在寨中盘旋,山匪们虔诚叩地,宛如在膜拜神灵。
村民们呆若木鸡,姬瑶亦懵了几息,旋即明白过来:秦瑨手里的破剑不但是镇寨之宝,还是一种权势的象征……
她站在秦瑨身边,僵硬地抬起头。
春晖为秦瑨的面容渡上了一层光边,朦胧刺眼,唯能看清他锋锐的下颌线条。
当年他做山匪时救了先皇,自此一跃龙门,入朝加官晋爵。如今流落在外,拔了一把铁剑就成为了寨主……
姬瑶心头暗叹:这人命里绝对是福星高照啊!
一炷香后,山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秦瑨的吩咐下重新打开山寨大门,恭恭敬敬地送村民们出去。
沈霖站在日头下,目光扫过“从良”的山匪,心里有几分忧虑:“秦大哥,你们单独在这行吗?要不我们还是留下来帮衬着吧?”
秦瑨婉言谢绝:“不必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有些人负伤,需要医治,耽误不得。刘家的事虽已解决,但往后还得安排清楚,我看能否借这个机会差遣他们远离这里,还你们一个安宁。”
治标还需治本,沈霖感激道:“那就多谢秦大哥了!”
“多谢了!”
“多谢!”
村民们齐齐施礼,皆相信面前这人就是救星下凡。
秦瑨回以一礼,目送他们下山,心里盘算起正事。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盘剥山寨的时候不能让这些村民在场,毕竟那都是山匪搜刮来的赃物,本应还之于民,但现实逼着他们要匿赃。
秦瑨叹口气,踅身走回山寨。
哐当一声后,门扉紧闭,寨子里气氛再次阴沉下来。
刘老大被众人五花大绑的羁押着,嘴里不停叫嚣:“你们这群白眼狼,老子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还比不上一个陌生人吗?老家伙死了多少气年了,还遵循什么狗屁规矩?还不快放开老子,老子才是你们的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