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说:“不过,流连人间,不肯转世,大概是有实在放不下的人。”
谢菡顿起鸡皮疙瘩,黎里很沉默,问:“他过得好吗?”
“自由了,但心中有牵绊。”
黎里又没吭声,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只说了句:“那就好。”
下山的时候,谢菡回过味来,说:“你别信他,我觉得他乱讲。他完全是揣摩你的态度和反应,来猜的。这种所谓大师,都是察言观色。”
黎里淡笑:“是吧。”
“还说我会结婚。我一个完全对恋爱对男人没兴趣的,怎么会结婚?不想结婚的人,婚姻怎么可能幸福?瞎扯。”
谢菡不信玄学,她不知黎里信不信。如果黎里信,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法,超度一下。但黎里并没有,她什么也没做,在出国的飞机上昏睡一路,落地后就重新投入工作中了。看来是不信。
那一年冬天,陈乾商的终审维持了原判。过沙洲出国巡演,黎里跟他们合作了。再见到崔让,谢菡忽又想,黎里或许可以和他在一起。
有一年过寒假,同学聚会,谢菡发现过崔让的秘密。
那天,一帮人坐公交去游乐场,燕羽和黎里坐在前排,崔让坐他们后边。当时,黎里的发丝散在椅背后。崔让一直看着,竟伸手触碰。发丝被风吹着在他手指间缠绕,他的手好一会儿没放下来。
他不知道坐在后边的谢菡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她没跟任何人讲。
如今,他看黎里的眼神,依然克制。谢菡想,除了她,其他人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那次相逢,黎里对每个朋友都笑了,轻松而游刃有余。
但崔让私下问谢菡:“她过得还好吗?”
谢菡说:“挺好的。”
这是实话。黎里确实过得挺好的,很充实,很忙碌,没有太多的烦心事,只是,也没有很幸福。
但,幸福本就是很难的东西,没那么容易落到每个人手里。过满则缺,人生之必然。
谢菡虽一开始幻望黎里有个伴,崔让不错。但后来发现,那是不可能的。黎里的音乐里,充斥着大量打破规则,重塑世界,构建公平的元素。
她和崔让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
当初,燕羽自我曝光时,谢菡莫名想,如果求学的是崔让,陈乾商再怎么妄想也绝对不敢碰他。她并非对崔让有意见。只是,她和黎里一样,从小以为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不知为何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去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沉默地接受了,人生而不平等,且不再反抗了呢?
只有黎里在她的音乐里奋力地呼喊着。
她像个孤独的女战士,带着追随着她的信徒,在抗争着。
不过,这些话,谢菡没说。她虽然是个话很多的人,但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比较好。
崔让似乎想和她多讲几句,但他也不知从哪里切入,最终,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日子按部就班地进行,一年又一年,谢菡陪着她的朋友黎里,过得成功而快乐。黎辉哥哥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黎里很喜欢他们,带两个小孩出国玩过许多次。何莲青将孙子孙女带大后,闲来无事又开起小作坊,跟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很自在。
一切都很好。
直到多年后,黎里33岁那年,她去伦敦参加鼓手节。表演完后,有工作人员到后台来,说有人找她,自称是她的家人。
黎里奇怪,工作人员说,是个18岁左右的中国人。黎里让人进来,竟是燕圣雨。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那个小男孩长大了,很英俊,眉眼和轮廓有点儿像燕羽。满脸都是青春年少的气息。
黎里怔住。谢菡也愣了。
燕圣雨说,他刚高考完,被清华录取,趁着暑假跟爸爸妈妈一起出来旅行。他这些年一直在听她的音乐,很喜欢她。看到她暑假有伦敦演出的计划,就选了来英国。
黎里看了眼他身后,没见到燕回南跟于佩敏。
燕圣雨说:“他们在酒店,没来……”他张了下口,最终没解释原因。
没来好。见了,互相伤心。
他说:“姐姐,我还有爸爸妈妈都希望你过得幸福。”
那晚回酒店的路上,谢菡忽然感慨:“圣雨好年轻啊。黎里,我们老了。”
是啊,时光匆匆,永远在舞台上鲜活,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呢。可今天看到燕圣雨的脸,才发现,一晃竟过去14年了。
她老了。燕羽去世很多年了。
黎里一路无话,在酒店电梯里,忽然说:“要是我死了,把我跟燕羽埋在一起。”
那是14年来,她第一次对外人提及“燕羽”这个名字。
所以谢菡很震惊,没反应过来。且这话太过无预兆,她懵了懵:“啊?”
黎里说:“他爸妈会同意的。你记着就行了。”
谢菡还要说什么,黎里说:“下周的行程过会儿发我。”说完出了电梯。
遇见燕圣雨后,接下来的一年,黎里仍一切正常。春节回了家,跟妈妈兄嫂和侄子侄女其乐融融,去看过燕羽,清明也照例回去过一趟。
之后的夏天,纽约很多的雨水。有天黎里淋了雨,感冒引发心肌炎。出院后在家休息了几天就去参加音乐节了。
从音乐节回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是她积极地生活了许多年,突然累了。她推掉一切工作,在家休息。
有天中午,谢菡问她要不要去公园走走。黎里说先午睡一下。
但她一觉睡了很久很久。谢菡想她或许很累,没打扰。但那晚她们约了一家很好吃的餐厅,时间快到了,谢菡蹑手蹑脚推开门看,发现黎里已经醒了。
房间很昏暗,暮色已降临,墨蓝的天空只剩最后一丝残霞,万物萧条。
黎里坐在床中央,蓬松的被子围绕她身边。她望着窗外的暮色,侧影说不清的孤独和寂寥。仿佛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她瘦瘦的身体里涌出,黑影般席卷整个房间。
在舞台上爆发过巨大力量的人在那一刻,看着那样脆弱无力。
谢菡掩门离去,想让她自己平复会儿。半小时后再去看,黎里重新躺下睡了。
谢菡见时间真要迟了,上前去叫她。微暗天光中,黎里闭着眼,很安详。
她心跳停止了。
黎里的葬礼很盛大,爵士乐圈摇滚乐圈有名有姓的音乐人都到场了。无数乐迷在网络上悼念她感谢她曾给过的引导和鼓励。
谢菡整理她物品时,发现了一个小号的黑色行李箱,里头装着很多的便利贴,年轻男生的衣物,小狐狸玩偶,泡泡机,玻璃的心……底下一小缕黑色的头发。
谢菡能猜到,将那缕头发和她一起火化了。按她的愿望,把她带回国,和燕羽葬在一起。谢菡是第一次去废船厂。过了那么多年,船厂里覆满野生植物,像人迹之外的荒野。谢菡不知,以前那些年,黎里每每来时,在想什么。
小屋很破旧了,但不算脏乱。每年都有打扫。屋后香樟树高大,草地尽头是无尽的江水。
墓碑上,燕羽的照片依然清晰。
江风吹拂,树叶唰唰。
燕圣雨抬头,忽说:“燕子没有了。”
“以前这个树上,每年都有只燕子的,现在没有了。”
谢菡仰头望,光芒在树叶间跳跃。天空又高又蓝,玻璃一样。
黎里找到燕羽了。
(正文)
plan B(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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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羽再看了眼长江, 江水绵延去远方。
正要抬头,可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黎里。
一道白色的小小的影子从江堤尽头的绿树中冲出来, 像地上的蚂蚁, 一点点朝这边移动。
但他知道, 她跑得很快,她拼尽了全力正奔向他,发了疯一样狂奔着。
他怔怔看着那个白点,一瞬间,龙门吊上的风停息了。
极致的心理斗争停止了,燕羽很累,前所未有的疲累。他双脚发软,缓缓坐下。他将脚伸出去,坐在龙门吊上, 看着那个白点疯狂地朝他跑来。
他太累了,脑子一片空白, 仰头望一眼高高的蓝天,张开双臂平躺下去, 闭上眼睛等她过来。
风刮着他的黑发和衣衫, 他慢慢平复了呼吸,阳光照在他身上, 针刺般热烈。
不知过了多久, 楼梯上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哐哐当当。终于, 黎里爬上来了。他脸上的光线被挡住。
燕羽睁开眼,黎里浑身汗水, 头发全湿,衣服粘黏在身上;她跑得太狠太凶,几乎断了气,此刻双眼笔直而惊恐,满脸热汗,嘴唇干枯,剧烈喘着气。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她呼吸着,呼吸着,突然冲上去,扑跪到他身边,狠狠几下疯打他身上。她太害怕太恐惧,下了狠力气,打得噼啪响。
燕羽没动,任她打。
她打了几下,揪住他手臂用力来回扯晃,发出几声啊啊的嘶叫,叫完了扑到他身上嚎啕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无力地打他,“啊——啊——”发泄地惨叫着,又紧紧搂住他,仿佛生怕他会消失,仿佛终于确认他还留在这世上,他还活着。
燕羽眼眶盈满了泪,颗颗从眼角滑落。他抬手去触摸她头发,抚住她脑勺。黎里直起身,把他扯起来,喊:“你想跳吗?现在跳啊,拉着我一起!我们一起跳下去!你跳啊!”
燕羽望着她因恐惧而疯狂到失控的脸,没做声。
“要死一起死!你拉着我一起跳下去!”黎里满脸的汗水泪水已分不清,喊叫着又扑上去紧紧搂抱住他,悲恸大哭。
燕羽搂紧她湿透的身体,无声落泪。
天高地远,江水奔流。两个单薄的人儿被世界遗弃在废船厂的龙门吊上,紧拥着彼此。
“燕羽。就当你今天死了吧。”她大哭发泄完,看住他,狠烈道,“就当你今天死了!一切重新开始,不回帝洲了。不等明年了。我们现在就离开,现在就出去。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了,全都不要了!全都去他妈的!现在就出去,跟这里的一些彻底切断,全部斩断,去开始新的生活。”
燕羽怔怔看着她,眼睛中亮起一道惊愕的光。像是一瞬回到一年多前他们在龙门吊上的那个夜晚。颤抖着的黎里决定抛弃家乡,只身闯帝洲。
他颤声:“你不上学了吗?”
黎里满面泪痕,却突然一笑,说:“学,什么时候都能上。”
她将塞在兜里的通知书扯出来,纸张已被汗水浸透。她毫不犹豫,狠狠几下将通知书撕碎,伸手一扬,彩色的纸张纷纷洒洒,飞向空中。
燕羽抬头望,风吹起纸屑,天空极高极蓝。
……
燕羽的直播当天就冲上多平台热搜热议,带动陈乾商的事再度被拖出来鞭尸。可风风雨雨,他们都不管了。
他们消失了。除了父母,没人知道。
燕羽住进了纽约市郊的一家精神疗养医院,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黎里换了电话卡,卸掉一切社交软件,全部从零开始。
他们落脚后,原本只是想找徐医生曾提到过的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怀特。而怀特了解燕羽病情,给他做检查之后,认为他应该长期疗养,直至有身体指征上的好转。
这个慈祥的白发老头说:“像你这样的情况,说实话,不能给你任何一点独自一人的机会。当然,我并不是说你每时每刻都想离开,只是如果你忽然想离开,而这时候身边恰巧没人在,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极重度的抑郁就是那一根细线拉着,太脆弱了。往往,就是那一瞬间的泄力,就让之前无数的努力都白费了,这很令人遗憾伤感。但在疗养院,你会很安全。你永远不会独自一人。”
黎里想到正是于佩敏提前十分钟的离开,他站去了龙门吊上。她后怕得打了个抖。
怀特医生看出来了,宽慰:“不要自责。抑郁太久的人,会学会掩盖抑郁。哪怕想死了,他还能表现得若无其事,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他又看向燕羽,“这也是为什么,有的时候,你自认为走出了当时的低落状态,没什么事了,以为自己好了。但其实不是,你需要住院。住很长时间的院。”
燕羽很听话地点了头,握住黎里的手。
怀特医生道:“刚才和你聊天,你仍有很深的自责,不要这样。你要记着,或许因为敏感,你容易受伤;但也正因敏感,你格外善良,对生活里的美好温暖格外敏锐。这是一种幸福。你需要学习的,是尽量关注它好的一面。认识到自己的美好,与自己的缺陷和解。”
燕羽听从医生的建议,在疗养院住下。黎里在旁边租了房子。白天来陪伴,晚上再回家。
燕羽在疗养院的房间很温馨舒适,一人一间,不像病房,倒像个小卧室。松厚的床,柔软的地毯,舒适的桌椅,色彩温润的衣柜。落地窗直通疗养院的草坪,院子里种着榆树和枫树,树木高大,树叶宽阔。
夏末秋初,郊区的天空总是蓝蓝的,绿树草地映在阳光里,漂亮极了。
黎里想把他的病房装饰打扮,两人一道又去了宜家。在黎里签字且保证不让燕羽离开视线的情况下,疗养院允许燕羽外出。
他们买了书立、漂亮的茶杯,精致的笔记本,柔软的靠垫,小绿植,又买了面磁吸墙,贴在他书桌旁。
燕羽每天把自己的心情等级画在上边。
他买了吉他和键盘,买了许多音乐相关的书籍。一切从头开始,重新申请这边的语言学校和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