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儿压着嗓子答应一声,噔噔跑到厨房,抱着个坛子回来,喘气道:“这、这是山西老陈醋,可使得么?”
黛玉点点头,叫她拿了桌上一只饭碗,倒出一碗醋来,自己则干脆把身边所带的应急药物都取了出来,一边检视,一边凝神思索。最后挑了三四样混入醋碗里,见碗中醋色渐渐转淡,过不多时,竟变得如清水一般,才吁了口气。
“成了。虽不知他中的什么毒,但多半能解,就算解不得,也能暂时压住毒性。给他灌下去就是了。”
“啊?……我、我……”小福儿吓得倒退几步,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手。黛玉情知她是害怕,看周围人时也都不住后退,便叹了口气,自己上前挽起袖子。
只怕当年的她再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去碰那些“什么臭男人”,而且还是中了剧毒、死生不明的陌生人。但近日来她也颇经历了许多异事,眼中见的是像表兄这样的人物,书中读的是王怜花的事迹,不知不觉间,已对过往那些胶柱鼓瑟的言行不屑一顾了。
何况如今眼前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她若再不动手,眼看就要消逝了,她怎能袖手旁观?
那小福儿见黛玉取了支筷子,亲手撬开伙计的牙关,便也壮着胆子上来,帮她把那碗醋全都灌了下去。过不多时,见那伙计身子一颤,先打了几个嗝出来,黛玉方舒了口气。
此时掌柜的也带着众人把门口和大堂周围都洒上了药酒,惊魂未定,突然听窗外响起一个阴冷的声音:
“小姑娘,你倒懂得多,那怜花宝鉴是在你手上了?”
众人吓了一跳,也不敢往窗外看。听他话中指的正是黛玉,都不由自主地向黛玉望了过来。
黛玉本想到了那些毒虫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但她毕竟没有江湖经验,又忙着救人,直到此时方知那人就在外窥探。想必也是因为她那些避毒之药有效,那人才没敢再有行动。
只是听了这话,也不敢回答,和小福儿两个用醋洗了手,便坐回桌旁紧紧挨着,心里克制不住地发抖。
外面那声音等了片刻,听她不答,又笑道:“小姑娘,装傻也没有用,乖乖把怜花宝鉴交出来,我便饶了你们这一屋子人的性命,否则……你可知道这镇上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立刻便有人道:“你……你难道把镇上的人……都杀了?”
“哪里来的强人,难道不怕官府吗?”
外面那声音桀桀笑道:“官府……算什么东西?”
黛玉心中一动,失声道:“不对!你若非有所顾忌,怎么不直接杀人越货?”
她本来不曾多想,只是顺口而出,外面那声音却顿了一顿,才冷笑道:“你这小姑娘倒也不蠢。我自有忌惮的人,只是他如今回不来了!”
黛玉“啊”的一声低呼,随即紧紧闭上了唇。她隐约猜到那人是害怕李寻欢,才等他离开方才动手,但听那人言语,显然知道有什么圈套在等着李寻欢。
一时之间,满心想的竟不是自己,而是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表兄的安危。
第33章 章三十二 五毒童子
外面那声音等了片刻,又笑道:“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这些孩子们是不怕光的,待到天明也不会回去。你道我困不死你们么?”
众人听了都是心惊,有人壮着胆子问道:“你……你究竟要怎么样?”
那声音道:“我要那小姑娘身上一本书。你们若是能搜出来交给我,我就饶你们不死!”
这一下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黛玉身上。黛玉暗道不好,却强压着心跳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书。那人若是一早知道我有什么书,怎么还会去害镇上的人?”
她这一说,众人也都觉得有理,想是那人并不确定书在什么地方,才驱毒虫进镇子行凶。那掌柜的便问道:“小娘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懂得解毒之术?”
时至如今,黛玉哪肯说实话,心思一转,便道:“这是我家传的秘方,我兄长才是真正传人,我只不过懂些皮毛罢了。是以那人说忌惮我兄长,先将他引了出去。”
掌柜的想到她和李寻欢投店时,的确是兄妹称呼,便点了点头。其实黛玉心知自己说话破绽极大,但此刻情形危急,大堂之中人心惶惶,谁也没再去多想,就这么蒙混了过去。
又过片刻,外面那声音阴恻恻地道:“看来你们是情愿一起归西了!”跟着便听窗棂上丝丝之声更响了些,一股腥臭的气息随即弥漫开来。众人情知是毒虫的气味,不知会不会闻上一闻就中了毒,却也不敢动,轮流握着黛玉给的那瓷瓶嗅个不住。
黛玉被小福儿紧紧握着双手,几乎要钻进她怀里来,心里反而定了些,心道:“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就是送在这里,也不算吃亏了。只是表兄……”
正心心念念,不知李寻欢那边情形如何,忽听屋外一声嘶哑的惨叫,跟着丝丝声大作,却不是朝向屋内,而是像潮水一般远远退了下去。
屋内众人不知是怎么回事,兀自面面相觑,又听大门上咚咚几声叩击,居然很是斯文。
“店家,开门。”
不过短短一句话,黛玉已听出,正是李寻欢的嗓音。她心里一喜,就要站起身来,一动之下才发觉自己浑身酸软,早已没了力气。
掌柜的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抖着嘴唇道:“是……是你的……”
黛玉忙点头道:“是我表兄回来了!”
众人一直缩在大堂上不敢动,怕的就是外面毒虫,如今李寻欢在门外,显然毒虫已经退去了。掌柜的不由大喜,便如得了救星一般,跑过去亲自开了门,却见隐隐渐明的天光中,站着两个人,除了李寻欢日前来投宿是他见过的,旁边另有一个年轻人,虽然眉目秀挺、衣饰不凡,脸上却带着一股青气,倒像是有些什么病症在身。
两人一进门,黛玉便已看见,不禁心头一热,竟然生出个荒唐大胆的念头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的,忙低了头,只觉脸上如火烧一般滚烫。
李寻欢并不曾发现她的异状,只是几步走到她面前道:“多亏了你!伤到没有?”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急切关心。
黛玉心头一宽,刚想开口,不觉耳边嗡的一声,跟着眼前一黑,身子便歪倒下去。迷迷糊糊的尚觉有一双手臂过来揽住自己,随即落入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正是她方才凭着冲动想做,又终究没敢做的事。
……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方醒转过来,还没睁眼,便已知道自己早不在那怀抱里,心中莫名的有些失落,又有些轻松。
耳畔却立即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道:“醒了?”
她眨眨眼,果然见室内烛影摇曳,李寻欢就坐在床边,迎着她目光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
黛玉还记得,她当初刚到梅花山庄治病,醒来去找这位表兄道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微笑。二人虽只是远房表亲,血缘淡得无从提起,但令她一股亲情油然而生的,也正是那一次。
此时黛玉早把这人当作同胞兄长看待,举止倒自如了很多,便自己撑着床坐起来,也报之一笑,问道:“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也不叫我……对了,你昨晚说去打探,究竟如何?可是遇到了麻烦?我听那个……”
李寻欢不等她说完,已笑出声来,摇头道:“你最近话也多了。”
黛玉这才发觉,自己竟滔滔不绝问了无数的话,不由得脸一红,忙止住话头。
李寻欢却饶有兴味地望着她,过了片刻才道:“你还说‘昨晚’,你知不知道,马上就交子时,‘昨天’就已过去了。”
“什么?”黛玉吃了一惊,总没想到自己一睡就是一天半夜。仔细分辨身上也没有什么不适之处,大约是未进饮食,又加上紧张太过,待松下一口气来便顶不住了。这时又看到自己身上是一套家常烟色棉布衣裤,虽然干净,却已半旧,显然不是自己的,不由神色一滞。
李寻欢失笑道:“你想什么呢!我叫掌柜的孙女帮你收拾了一下。”
黛玉脸上又是一热,暗道自己多心,又不肯认,垂目道:“我哪想什么来着!我是想着睡了一天,难不成你就守了一天?你连夜出去,回来还不歇着……对了,你回来遇到外面那人了?究竟是什么人?你自己有没有事?……”
她心念一转,话说得极快。李寻欢一时没拦住,又被她一连串问了许多,笑得几乎止不住。半晌方摆手道:“好好好,我全都讲给你听就是了!”
黛玉这一番追问,一半是关心,另一半倒是为了掩饰自己脸红,听他这么说,自然连连点头。只听李寻欢道:“你先猜一猜,是什么人告诉那五毒童子,你身上有怜花宝鉴的?”
“五毒童子?”黛玉怔了一下,才知道大约就是在客栈门外放毒虫那人。她对江湖中事并不熟知,只听这名字觉得并不是什么正派人士,当下心里嫌恶,摇头道,“我又不认识那些人,怎么知道……”
话只说了一半,却蓦地顿住,心中若有所悟。
须知李寻欢对她说话从未卖过关子,既然说让她猜上一猜,想必是她认识的人了。她自忖这些日子认识的江湖人,除了表兄和他的朋友阿飞,不过梅氏兄弟、还有龙啸云那一伙人而已。
论理这些人倒都已认定,自己是那位王怜花公子的再世传人,但梅二先生为了讨好表兄、多看两眼那宝鉴,能不厌其烦做起自己老师来,怎么会将这珍本让与他人?
她张了张口,一句“二姐夫”却堵在喉咙中,迟迟难以吐出。
第34章 章三十三 激将
黛玉对龙啸云其人并不深知,当初匆匆一面,觉得是个草莽武夫,但既然二姐姐已嫁了他,又有了孩子,人家的事自然没有自己置喙的道理。后来在李园住着,发觉林诗音对龙啸云的人品行径也并不以为然,心里便存了成见,只觉得二姐姐遇人不淑,倒也没想别的。
此时被李寻欢一提,她竟不由自主地觉得,能在背地里做下这等见不得人勾当的,多半是自己那位自命豪杰、却为人不齿的姐夫,心底不由一阵生寒。
李寻欢却没看出她心思,只接着自己的话头道:“前日我带回的那年轻人,也在李园待过一阵的,你大约没有见过。他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名叫游龙生,也算江湖上有名的少年才俊。”
“嗯?”黛玉一怔,听他不像要揭发龙啸云的样子,有些迷惑道,“你说那位游……游少爷要找你麻烦么?”
李寻欢笑道:“他固然是跟我有些龃龉,但引他们前来的人,却是个对这等少年人非常感兴趣的人。”
黛玉听他在“感兴趣”上面语音微重,却蓦地想起此行的目的、那位少年侠客阿飞来,心念一转,失声道:“那位仙儿姑娘?”
须知李寻欢虽为人放旷,但在她面前一直谨守礼仪,更不曾有什么放肆的言语,能用这种语气评价旁人,已是很过分了。但林仙儿那人初见黛玉就满口胡言乱道,虽把一个“情”字挂在嘴边上,其实不见她对谁真的钟情,多半倒像风月场中的逢场作戏罢了。
一念及此,心中疑惑渐渐也解了。她情知林仙儿本来目标是李寻欢,阿飞不过是她接近李寻欢的一道桥梁。既然如此,焉知游龙生之流就不是第二、第三个阿飞呢!
黛玉此生之中,还没见过如此放纵不堪的女子,心中不禁又是厌恶,又是紧张。顿了一顿才道:“仙儿姑娘固然是猜到我和怜花宝鉴或有瓜葛,但她……她也识得那什么五毒童子么?”
她心想那五毒童子听声音年纪也不轻了,而且日常与毒物为伍的人,想想都觉得可怖,林仙儿要真是以色诱人,未免太恶心了。
李寻欢向她一瞥,摇头笑道:“别想了,我原本也不该跟你说这些。只是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才好。”
“什么事?”黛玉刚问出口便即恍然,急忙道,“你可是遇到什么……是毒物,还是伤到哪里……我竟也没想到,一睡就是这么久……”
话说了一半,她便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自己一哂,便住了口。只听李寻欢笑道:“你这番受惊不小,原也需要休养。我和游龙生交手时,有人暗中偷袭,他虽中了毒,但并不深,又有你给的避毒药物镇住了,一半天内并不会有事。”
黛玉听他说完,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道:“那也该早些解毒,免得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说罢自己忙着收拾解毒药物,忽地又转过头来,盯着李寻欢道:“那位游少爷,不是要找你麻烦么?你倒要我给他解毒?”
自她这次出门以来,一直对李寻欢言听计从,这样的反问倒还是头一回。李寻欢怔了怔,不由得向她一望,正要解释,却见黛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正盯视着自己,认真中带着三分宽容,三分促狭,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乱发善心的滥好人么?”
“表兄是真好人,不该加个‘滥’字。”黛玉仍然望着他,点头叹道,“我只是在想,你一味对别人好,却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么?”
李寻欢这次是真的愣住了,只觉得这句话触动了心底某种隐秘的东西,一时又分辨不出是什么。过了片刻方道:“你说的是。”
黛玉总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明白过来,心念一转,情知这些念头怕是在他心里已经盘桓了许久。也说不定,从他离开李园的那时起,便早已想得透彻,却再也无法回头。
想到此心里又是一酸,自知伤感无益,便勉强笑道:“既然如此,表兄不必一同跟过去了。那位游少爷想来性情高傲,他来找你麻烦,反倒欠了你的情,面上心里,怎么过得去?”
李寻欢想了一想,也确乎如此,点了点头,却又道:“现在是半夜,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不如……”
黛玉原也在敁敠这事,听他说了,心倒定了,微微一哂道:“你道我还是那个寄人篱下、只怕行错一步路就坏了名声的娇小姐么!”
这句话在她自己心里,似乎也已经盘旋了很久,很久。此时说出口来,胸中不由得分外清爽痛快,倒像是有一个新的自己从躯壳中生了出来,将过去那个破旧、衰弱、陈腐的自己完全取代了。
说完了见李寻欢再无异议,又想起他守了自己一天半夜,忙赶他回房休息。自己则携了随身带的一些解毒药并金针等物,往游龙生的房间过去。
年下客栈清静,他们原是住了一间院落的正房。按李寻欢所说,那游龙生就安置在东边厢房里。果然黛玉还没走近,已见窗内透出灯光,显然屋内人还没歇下。
她毕竟是第一次主动去寻个单身男子,心里不禁忐忑,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听内里人应道:“是谁?”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屋里面沉默了片刻,房门却蓦地开了,仿佛开门的人带着些火气似的。黛玉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只见门内正站着个眉目英挺的少年,约摸二十来岁,不过面色发青,喘气也有些急促。
她心里一惊,知道这正是中毒的症状,若非自己坚持前来,恐怕此人连天明都撑不过。正想近前探视,又顿住了脚,敛衽屈膝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