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听她说话中全是关怀之意,不觉又望了她一眼,仿佛有一股细细的暖流从心里升起来。顿了一下方笑道:“我只是去探一下虚实,又未必要动手。”边说边看着黛玉道,“王怜花那独门秘制的‘神仙醉’,岂不是方便得多?”
黛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便像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吁道:“看来我这‘小女孩’,对表兄来说,也不是毫无用处!”说罢忽又觉得唐突了,心里砰砰乱跳,脸上也不禁热起来。忙忙地转身进去,到行李里取了药瓶,低着头递给李寻欢。
李寻欢连日来和她相处得熟了,本待打趣两句,见她突然羞涩,又想起自己方才失言,也不免尴尬,只笑了一声,接过药来。正要出门,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我不回来,不要到处乱走。”
黛玉听这话音,还是把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想笑又不好笑出来。细想想自父母过世后,初时还有外祖母多加关怀,后来贾府渐落衰败之象,人事芜杂,便没人再对自己有所照拂了,也不免感叹。想了半天,再抬头时,李寻欢早出了房门。她也不知为何,几步便追了出去,直走到院中,却见残月一弯刚升上东天,黑沉沉的夜幕间,哪里还见得到李寻欢的影子!
李寻欢走出客栈,便加快了脚步,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他不由觉得好笑,仿佛当真对那位小了自己将近二十岁的表妹生出些牵挂来。想来都是皇帝的事,若非他硬要赐婚,把原本不相干的两人拉到一起,自己也不会有这些念头。
他虽是这般想,但黛玉那双灵气逼人的秋水眼波,却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竟渐渐和记忆中的林诗音重合在了一起……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低低的冷笑。
李寻欢眉梢一动,已停住脚步,却没有四下环顾,只是静静聆听着。
此处已是凤阳城外的野地,夜静更深,又兼在年下,并没有半个来往的行人。这一声笑,自然是冲着李寻欢来的。
然而李寻欢刚一停下,那笑声也停了,四周一片静谧,似乎从未有过人声。
李寻欢等了一阵,并不见有人出现,便迈步前行。
他刚一迈步,那声音就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一个人阴沉的嗓音,一字字道:“你要走?”
李寻欢悠然向前走着,就好像他走的不是半夜里的荒郊野地,而是重阳时节办菊花会的庭院。微弱的月光映在他脸上,能看出他嘴角还带着一丝笑。
蔑视的笑,也是嘲讽的笑,却偏偏又那么温和,那么随意。
那声音似乎也受到这笑容的刺激,紧跟着又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李寻欢还是没有停步,但那声音仿佛一直跟随着他,不肯放他离开。李寻欢笑道:“不想。”
那声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阁下这般藏头露尾,必定不是我的朋友。”
那声音道:“不是朋友,自然是敌人。”
李寻欢道:“把我当朋友的人不多,视我为敌的却不少。”
那声音道:“你不想知道是哪个敌人?你不怕?”
李寻欢道:“不想,也不怕。”
那声音冷笑道:“你就这么自信?”
李寻欢也笑了笑,道:“那是因为你不自信。”
那阴沉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激动起来,道:“什么?”
李寻欢哈哈大笑道:“我在明,你在暗,你跟我说了七句话,我走了二十六步,你要出手,随时都可以,你为什么还躲在那里,像只阴沟里的耗子?我若连一只耗子都要怕,还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话音未落,他脚下突然一错,向旁边跃开三尺。一个惨白色的人影就站在方才他刚走过的地方。
李寻欢笑道:“你肯出来了么?”刚说完这句话,他便眯起眼来,看着对方已擎在身前的一柄剑。
空中只有一牙细细的残月,月光落到地上,已微不可辨。但那柄剑却在这一片昏暗中发出碧森森的光芒,宛若一泓秋水,又似一点寒星。
“夺情剑……”李寻欢缓缓道,语气中并没有多少紧张之意,倒像是在欣赏一副令人倾心的美丽画作,“想不到这么快又见到夺情剑……”
持剑的人似被他的轻视激怒了,上前一步道:“今日才要真正让你见识一番!”
这句话已不像先前那故作阴沉冰冷的语声,而是以一种少年的冲动大声说出的。李寻欢便在这故作威吓的语声中再次笑了笑,道:“明日就是除夕了,游少庄主不回家过年么?”
“你!”那年轻的游少庄主气得跺了下脚,才道,“教训了你再回去,也还不迟!”
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很傲气,但看了李寻欢的神情,又觉得自己好像跳进了什么圈套,只能跟着对方人云亦云,不免更气恼起来。咬着牙沉吟片刻,方再次道:“这里没有游少庄主,只有游龙生!你记住,游龙生是你的敌人!”
他手中紧紧地握着剑柄,却还是没有出手,好像在等待李寻欢的回答。然而李寻欢看了看他,笑容就带上了一丝嘲弄。
“是她叫你来的?”
第31章 章三十 混战
游龙生听了一个“她”字,忍不住神色变了变,但马上不假思索地说:“她是谁?我不知道!”
李寻欢的笑容似又扩大了些,悠悠道:“哦?”
游龙生冷笑道:“你以为我找你决斗,是为了女人么?你是不是太自信了一点?”
李寻欢笑道:“这一点,我没有你那么自信。我记得我并没有说‘她’是个女人,你却……”
游龙生一下子僵住了,半天才跺脚道:“你莫非没胆量出手,才顾左右而言他!”
李寻欢又笑了笑,忽地眉梢一跳,已抬起一只手来。在黯淡的月光下,他的指尖却闪着一丝微光。
寒光。
飞刀!小李飞刀!
游龙生不禁眼瞳一缩,几乎连身体也一缩,却发现李寻欢只是将飞刀持在手中。
他不由得想起,有人曾说过,李寻欢的飞刀并非利器,不过是寻常铁匠铺里打造的货色罢了。
但就是这最多不过二两银子一把的寻常货色,持在李寻欢的手中,竟令他情不自禁地遍体生寒,仿佛严冬的朔风已经吹透重衣,吹进了他的骨髓。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这八个字并非信口开河的江湖传言,而是不知多少人用鲜血写成的证明。
游龙生心中自管不服,又怎么敢不相信!
他也是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笃信不疑。
所以他出剑。
他几乎是在见到飞刀的那一刻,就已出剑!
游龙生毕竟不是普通剑客,自幼受严父亦是明师教诲,又兼行走江湖的临敌经验,令他本能地作出了最迅速、最有效的反应。
对付小李飞刀,等是等不赢的。
你最后等来的只怕是飞刀插进咽喉。
游龙生不等,他抢攻。
在他感觉到冷汗浸透脊背的同时,他的剑锋已直指李寻欢身前二尺!
不愧是藏剑山庄少主,江湖俊彦中的翘楚。
若换作对面是旁人,这一剑只怕已避无可避。
那李寻欢呢?
李寻欢也不愧是李寻欢。
就在夺情剑划出的一泓碧水中,他的身形似乎发生了一种变化。
一种微弱的月光和夺目的剑光也照不明白的微妙的变化。
他似乎没有移动脚步,但就在剑光逼近他面前的那一刻,却泛起了一阵旖旎的波纹。
仿佛是真的一泓秋水才能泛起的波纹。
而他的指间,则有一点萤光。
萤光,就是萤火虫的光,没有剑光那么亮,也没有月光那样流泻四方。
但如果萤火虫飞得比火枪打出的弹子还要快,那便不是萤光了。
电光!
并不十分明亮的光芒只一闪,又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
而李寻欢的身形,已奇迹般地避开了游龙生那凌厉的一剑。他的面上居然还带着些未收起的笑纹。
他的脸上还在笑,但他的眼睛已没有在笑了。
他也没有看游龙生,而是看着那点闪电般的萤光消失的地方。
飞刀已出,但不是攻向游龙生。
游龙生握剑的手僵在半空,手指已发白,他的脸却比血还红,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了出来。
“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李寻欢的瞳孔却猛地收缩!
下一刻,他只觉得握剑的那只手被人一拉,不由自主地向前跃出。
而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看到,方才站立的地方,正腾起一股青色的烟雾。
李寻欢拉着他一同落地,冷声道:“伊哭?”
“青魔手伊哭?”听到这个名字的游龙生愣了一下,才转过身去。但那片黑暗中只浮现起一个隐约的人影,连身形也看不清,更不要说样貌了。
那人影就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阴沉的笑声,笑着,突然又变成了咳嗽。
李寻欢的脸上已没了一点笑容,缓缓道:“也是她叫你来的?”
又是“她”!
游龙生自然知道“她”是谁,却没有想到,“她”叫来的不止自己一人。
他甚至还能猜到,青魔手伊哭为什么也会被“她”叫来。
只因伊哭唯一的徒弟丘独,也和“她”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却已被李寻欢杀了。
他们都是来找李寻欢寻仇的,本是同仇敌忾,但游龙生的心里却说不出的别扭。
他本来以为,“她”对旁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内心最信任的还是自己。但不过这短短的片刻时间,他已意识到,不但是“她”,就算他自己,也对自己没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手中握着的夺情剑,还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光芒,可他的人却已没了锐气。
……
黛玉看着李寻欢离去,又默然独立了半晌,方自己走回房中去。
她知道表兄行事原不须自己担忧,便是担忧也于事无补,但房中冷清,却兼着外面街巷不歇气地响起爆竹烟花之声来,怎么静得下心!
正自纠结之际,却听门上有人轻轻叩击,过去开了门,见是客栈伙计,只道今日是除夕,店中住客离家在外,免不了心生寂寞,因此上掌柜特在大堂开了席,请各位一齐吃个年夜饭,热闹一番。
黛玉本不是好凑趣的,正待回绝,转念一想自己也歇不下,如今出门在外,更是讲不起见人不见人的话,倒不如勉强应酬一二,且散愁情。当下答应了,收拾一番就下楼去。
那大堂中早已经摆了大合欢桌子,七八个人围坐了,当中是一口大铜锅子,兀自咕嘟嘟沸滚着,有几人等不得,持酒在手,已经大呼小叫起来。
这时见一位年轻小娘子下来,眉目如画,气度高华,众人竟是半生不曾见如此人物,不禁呆了,只怕高声一点,都是亵渎了她。
黛玉只得向众人略福了福,也不开言。那伙计甚是伶俐,忙拉过里头一张椅子来让她。
掌柜的已出来,便道:“娘子坐到这边来,炉子边上暖和,有厨房另炒的洁净小菜,叫我孙女小福儿侍候着娘子。”又唤那伙计道,“还不去把门板上了,看漏进风来!这边给你留着酒呢,一年忙到头,你今日也喝几盅。”
伙计一喜,连声答应着去了。黛玉没心思吃饭,只跟掌柜的家那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倒了一杯热茶在掌心里焐着。
只听外面爆竹声噼哩啪啦响得更急更密,大堂上满室氤氲着浓厚的年意,黛玉一时神游,想的却不是往年在大观园阖府欢聚,心道:“这样的日子口,不知表兄……”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听门外“啊”的一声惨叫,凄厉得不似人声,生生将眼前这番景色划开了个令人心悸的口子。
第32章 章三十一 对峙
坐在大堂上的众人都是一惊,却半晌没人动弹。掌柜的听那嗓音像是自家伙计,犹豫了一下,便跑出去,不多时又气喘吁吁地回来,连连招手道:“几位客官,劳驾帮个忙,把人抬回来再说!”
众人见他脸色都变了,想是事急,仗着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轰的一声跟了出去。
也不知为何,黛玉的心里蓦地紧了一紧,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将要发生一般。她兀自安慰自己不过多疑,谁知众人再回来时,眼前景象却比她想像的还要可怖。
只见那伙计满脸紫黑,被众人抬着的身体已经僵直,一动不动,看不出是死是活。众人正纷纷议论,都道他是突然犯了什么急病,黛玉却一眼看出,这正是中了剧毒的模样。
她回想着《怜花宝鉴》中的叙述,见众人还要伸手试探那伙计的呼吸,头皮不由得一乍,猛地站起身道:“别碰!”
“小娘子,你这是……”
那些人见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一直文文静静坐在旁边,只道是什么富户家眷,也不敢跟她搭话,听她这一声来得突然,都不禁怔了怔。黛玉也是情急了,什么规矩都顾不得,只道:“他这是中了毒,有肌肤接触便会过人,切不可再碰他!”
一边说着,又从身边取出个小小的青瓷瓶子,打开木塞,递到身边那丫头叫小福儿的手上,道:“给这几位爷轮流闻一闻,只要不打破了,能用半日呢。”
小福儿听她这么说,早吓得战战兢兢,捧着瓶子,也不敢送到那些人手上,唯恐自己也沾了那吓人的毒气,左右看看,就撂在了桌上。
众人半信半疑中只嗅到一股隐约的芳香,清而不郁,甜而不腻,顿时觉得精神舒爽,当下有人过来,抢在手中狠狠闻了闻,才传给下一人。
黛玉却向那掌柜的问道:“请问店中有酒么?越烈的越好。”
那掌柜的终是个经过事的老人,虽然颇有些六神无主,却还是谨慎回道:“有三十年陈的梨花白,只是不多——不知姑娘要做什么用?还有那毒……”
黛玉并不答话,却抬手示意,止住他语声,过了片刻才道:“听!”
众人尚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但屏息听时,发觉外面连天的爆竹声不知何时已停了,只余一片诡异的静寂。而在那静寂之中,竟还透出些极细微的丝丝声,仿佛有无数牛毛针划在门板窗棂之上,令人心头生寒。
“外面有毒虫。”黛玉放低了声音,尽量压住自己心悸,缓缓道,“我正好还有几丸解毒药,融入酒中,往外洒了,可以暂避一时。”
“啊?一时?”掌柜的听了,反倒更焦虑起来,“一时是到几时啊?天地良心!我们这小本经营,从没得罪过谁,到底……”
黛玉摇头道:“这我就不知了,也说不定有人寻仇。先支撑到天亮,再作道理。”
说罢便将先前炼制好的几颗解毒丸取了出来,看着掌柜的忙着叫人帮忙抬酒,调了药酒四下泼洒,转头又看见躺在地上那伙计,便招手叫小福儿道:“你家的醋放在哪里?不拘好坏拿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