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本来正觉得有些歉疚,被他这么一句话说得不禁发怔。还没等问,又听龙啸云已跺脚道:“我也是才知道,那位……那位飞少侠是兄弟你的好朋友!我、我这就亲自上少林寺,对他们分说明白,断不能让人伤他一根毫发!”
李寻欢目光一紧,问道:“少林寺?”
龙啸云伸手拍了拍额头,这才长叹一声,道:“你看我,已经急得糊涂了。”当下才说起事情原委来。
原来前一日晚上,林仙儿突然回到了兴云庄。她原是林诗音认下的义妹,前几日追着阿飞不知所往,倒让庄内上上下下都悬了一阵子心。如今见她归来,也不像吃了亏的样子,便张罗着安置她,直到半夜方休。
谁知那林仙儿刚说睡下,遣散了下人,忽有人在院子里喊起来,只说是有贼。兴云庄中原住着龙啸云一干江湖朋友,忙忙的都过来帮忙擒贼。只是那来人竟然武功极高,连伤数人,才被众人围困在院中。这时说是已睡了的林仙儿又跑了出来,一心挡在那人前头,只说“要杀便连我一起杀了”。
黛玉在旁听着龙啸云滔滔不绝讲述,这时目光便闪了闪,想起在梅花山庄时,林仙儿终日与阿飞耳鬓厮磨,毫不避嫌,听这一番做作,只怕来人正是阿飞无疑了。
又想那阿飞初次救下林仙儿时,就被众江湖客指为梅花盗,两方水火不容,乃至于众人竟会到梅花山庄寻衅。这一次阿飞孤身到兴云庄,又撞上那么一群人,自是没什么好事了。
只是觉得奇怪,听李寻欢所言,阿飞是决心要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来的,如何会深更半夜,跑到兴云庄来,又恰好到了林仙儿的院子里呢?
那边龙啸云正续道:“仙儿虽极力辩解,但她一人,又怎么能说服得了众家高手?当时又有少林寺的心眉大师坐镇,当下便将那……飞少侠擒下……”
李寻欢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并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激动之色,这时却突然开口道:“心眉?”
龙啸云点头道:“正是。兄弟你也知道,少林‘心’字辈的大师并不轻易下山入世,这次是因掌门心湖大师的俗家弟子被梅花盗所伤,是以心眉大师率四名僧人齐至,就是决心要拿下这为祸武林的奸狡之徒。”
李寻欢淡淡笑道:“哦?那位俗家弟子,就是当初想找梅二先生求医的秦重秦公子么?”
龙啸云的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嗫嚅道:“是……”
黛玉看着他二人神态有趣,仔细一想,果然记起自己初到兴云庄时,雪雁曾说半夜有人跟铁传甲争斗,说的是什么“抢大夫”的话。如今她既然已知晓李寻欢和铁传甲的人品,这理亏的一方,必是那什么“秦公子”了。
她自己倒也没意识到,现在她已经全心全意在相信这位“表兄”了。
李寻欢又道:“所以这些新仇旧恨,他们就都一古脑算在了阿飞的头上?”
龙啸云像是噎了一下,才道:“其实……其实还是因为那位飞少侠,他的来历大家都不清楚,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是兄弟你的朋友……”说着,他似乎又激昂起来,拍着胸膛道,“兄弟,你若信我,便在这里等我的消息。我必要亲自上少室山,向心湖大师分说清楚!”
黛玉抬了抬眼皮,冷冷看着这人一副慷慨仗义的模样,心里却生出一股鄙夷来。心道兴云庄中众人去梅花山庄寻衅,当时就直指李寻欢和阿飞是同伙,谁是梅花盗还未可知,既然敢如此栽赃,难道铩羽而归后,就没有对龙啸云提起片言只字?又想起龙啸云昔日作为,只觉这事八成又是他在背后设计,却不可教表兄再上了他的当。
见李寻欢果然要开口说话,忙咳嗽两声,等两人目光都转向自己,才低声道:“我……我有些冷。”
龙啸云连忙拍着头道:“看我光顾着说话,竟忘了大妹妹!我们快些进去,你姐姐还等着你呢!”
黛玉冷笑一声,等紫鹃雪雁都上来左右,却不举步,静静望向李寻欢。李寻欢神情动了动,便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走过来道:“我陪你过去。”
龙啸云虽显得有些惊讶,却也跟在后面笑道:“看来兄弟对我这大妹妹果然照料有加,诗音知道了也该放心了。”
他的话听在黛玉耳中,无一不是弦外有音,也懒得去与他搭话。不一时来到林诗音所住的玉碟院,龙啸云早在门外大声道:“诗音,诗音!你看谁回来了!”
黛玉抬眼向李寻欢一瞥,见他虽神情宁静,脸色却一下子变得苍白,心里就是一叹。此时林诗音也已迎了出来,一见黛玉,就上前拉了她的手,含笑道:“快让我看看!精神还好,只是太瘦了!这治了病,调养也是要紧的,可不能大意。”
黛玉听着林诗音絮絮关怀,连后面人都不顾就拉着自己进屋去,好笑之余,心里便热起来。待得大家坐定,见林诗音还想开口再问什么,狠了狠心,抢在前头道:“二姐姐,我和表兄……定亲了。”
第27章 章二十六 分产
她说话声音并不大,但仿佛在滚开的锅中浇了一勺雪水,一时间屋内静悄悄的,竟没人开口。
黛玉情知此事说出来,在场之人无不尴尬,但却隐瞒不得,只得咬着牙撑着。林诗音却如梦方醒般一笑,拉住了她手道:“真的?那我就再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黛玉听她说得诚恳,当真是全心全意为自己高兴,心下感激,正要回答,龙啸云也在旁鼓掌道:“好哇!兄弟果然是好眼光,我这大妹妹的人品是万里挑一的,也难怪你纵横半生,终于也想定下来了。只是你们怎么悄无声息的就成了,连我和诗音都没听到个风声?”
李寻欢听他们都开了口,便压下心头波澜,把之前事简略说了,只是收回李园一节,当着龙啸云的面,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龙啸云不虞有他,仍是拍手笑道:“真是中过探花、当过翰林的人!圣上赐婚,这面子可就大了,须得好好筹备一番。只是你这居无定所的……少不得还得我这当哥哥的帮你张罗罢!”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热忱,就连黛玉有成见的人,听了也不觉思忖:“莫非他真是个好人?”谁知林诗音在旁淡淡道:“张罗什么?难道李园不是他的么?”
黛玉自然知道李寻欢正头痛如何说知此事,不想林诗音倒自己想到了,而且说得天经地义,只是神态有些冷冷的,看不出是赌气亦或其他。龙啸云的笑容却已僵在脸上,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什么……”
林诗音也不理旁人脸色,仍然拉着黛玉的手,走到内室,从床头柜子里取出一叠纸来,郑重道:“这是李园的房地契书,当年表哥送了我作嫁妆的,还有城外一些田产。我知道他是看我孤身一人,需得些财产傍身,这日子方过得安稳,只这园子是李家祖宅,万没有归了我一个外姓女的道理。如今也该是交还给他的时候了。”
“二姐姐,你……”黛玉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涌上来,不禁鼻酸声涩,只是想着自己已不是当初那娇生惯养的豪门千金,凡事可以任性,便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紧拉着林诗音的手不放。林诗音却笑着摸了摸她头发,道:“当初就想撮合你们两个的,你能想开,是最好不过。表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些日子想也看明白了,旁的什么人说什么话,你总不要听。”
黛玉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点头称是,跟着林诗音走到外间。看李寻欢带着些勉强的笑意,龙啸云却大声道:“这是托兄弟的福,才为我们挣来的脸面,我难道不领你的情!”说罢便抚掌大笑。
黛玉情知说的是皇帝为了让李园回归原主,另赐了林诗音宅第的事,也难为这人片刻之间,就能转过弯来,反说得像荣耀一般。当下低声对林诗音说了,林诗音只微微一笑,便走到李寻欢跟前,将那叠房地契递了过去,其余却收在手里,正色道:“十年前你远游关外,把李园交给我打理。我们虽是借住了这么久,管得也算用心,两下里折抵了。如今你既回来,又要成家,少不得交还给你。另这些产业你赠与了我,我与啸云也没有旁的营生,只能靠着这些过活,想必你不至于讨回的。”
李寻欢自从她说话便脸色不定,似乎极力克制,才终于把这番话听完,唇角微扯,像是要笑,却又笑不出来。半晌方接过那两张薄薄的纸,倒比他平日拿飞刀还沉重几分。跟着沉声道:“是……”
黛玉见林诗音从方才就一眼都不看龙啸云,不知他们二人是不是有了什么龃龉,也不好问。但林诗音这一番处置,竟比黛玉所能想到的还干脆利落三分,不由佩服这位堂姐的心胸气度。
正想着,却听龙啸云又笑道:“好了!这便没什么可顾念的了,我明日一早就启程去少林寺。家中诸事,还要劳烦兄弟多为照拂。”
黛玉听了便是一惊,果然李寻欢立刻道:“大哥,此事与你无关,应该我前去才是。”
龙啸云满脸不悦道:“你这是说哪里话?人是从我这里被带走的,怎么能说与我无关?”
李寻欢叹道:“大哥是君子,你并不知阿飞底细,对方又是少林高僧,自然相信他们所言。”
龙啸云道:“那也是我误听人言!你的朋友,难道不是我的朋友?我就不该去救他?”
李寻欢轻笑一声,道:“大哥,你可知道少林寺为何会将阿飞带回山上,而不是立刻杀了他?”
龙啸云道:“他们……心眉大师说,那梅花盗偷取了少林藏经,他们要带他回去,详加审问。”
李寻欢道:“既然要审问,为何不就在此地?莫非少林寺还有什么特殊的刑罚,能令人不得不说实话么?”
龙啸云道:“这……”
李寻欢冷笑道:“大哥可知道,赵正义、田七那些人,曾到梅花山庄去,与我和阿飞交过一次手?”
龙啸云失惊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寻欢却不回答,摇头道:“那么大哥也不知道,在那些人眼中,我才是真正的梅花盗了?”
龙啸云笑道:“你……你这也太多心了吧?谁能说你是梅花盗?”见李寻欢仍是微笑不答,突然变色道,“难道……你是说少林这番举动,目的只是想引你上山?”
李寻欢道:“阿飞是我的朋友,我是不能不去的。”
龙啸云道:“你明知道这是圈套,就更不应该去了!”
李寻欢忽然又笑了笑,道:“大哥,你知道我是什么脾气。”
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在场之人却都知道,这就是他已打定主意的意思。龙啸云气得跺脚道:“你……你是要成亲的人了,你知不知道?大妹妹,你也不劝他!”
黛玉一直在旁静听着他们一问一答,见问到自己头上,便道:“龙四爷知道他是什么脾气,我虽识得表兄不久,却也知道。”
龙啸云恨声不已,又望向林诗音。林诗音却抢先道:“他十年前远行,你我谁劝住他了?”
龙啸云像是被噎住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气道:“你们就这样纵着他!我这就启程,看谁拦得住我!”不等说罢,已冲出门去。
李寻欢一怔,叫了声“大哥”,随后追出去,屋内便只剩了黛玉与林诗音二人。
林诗音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不拦他么?”
黛玉眨眨眼,反问道:“这是表兄认定该做之事,我为何要阻拦?莫非我拦了,他就能不去么?若是不想去的人,又何必别人去拦?”
“你……”林诗音顿了顿,才垂目道,“你都看出来了……他……他真是越活越不长进了!”
黛玉情知她话里的“他”已变成了龙啸云,却没多说什么。只因黛玉自己也看出,龙啸云那般义气的言行,其实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对于李寻欢来说,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只因李寻欢本来就是个愿意去承担责任的人,只要他认定自己应该负责,他就绝对不会退缩。
他已把阿飞被擒的事当作了自己必须解决的事,又怎么会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就置之不理?
这也是林诗音叹息和羞恼的原因,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人,龙啸云还要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呢?
黛玉想了想,便轻轻拉了一把林诗音,低声道:“二姐姐,有件事……我不知该怎么办,你可能帮我?”
林诗音一怔,忙问:“什么事?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黛玉却突然神秘起来,先往两旁看了看,见紫鹃雪雁连同铁传甲都没跟进屋来,林诗音身边的人也早遣了出去,才放下心,斟酌着词句道:“表兄要去少林寺,我……我若想同行,不知使得使不得?我该怎么对他说才好?”
第28章 章二十七 决心
林诗音听了一怔,眼见黛玉面上微微泛红,神情却无比认真,心惊道:“这怎么行!不说你不会武功,你现在病着,怎能四处奔波?何况你也知道,他……他这一去……”
话未说完,竟打了个寒颤。两人面面相觑,似乎这时才意识到,李寻欢此去少林寺,是多么的凶险。
黛玉沉默半晌,方咬着牙道:“我却不信!少林寺也不过是一群和尚罢了,如今须不是大唐时候,难道他们还得了朝廷敕封,敢草菅人命不成?”
林诗音叹了一声,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不知道,这江湖中许多事,原没那么多明白规矩的……”
黛玉摇头道:“那我更是非去不可!”
林诗音道:“妹妹,我知道你的心,你这样待表哥,我很高兴,也是他的福分。只是你可曾想过,你一定要去,岂不是令他分心?”
黛玉望着林诗音那双含泪的眼眸,突然明白,她并不是在阻止自己对表兄的心意,而是在告诫自己,此时怎样才是更好的选择。她既和表兄有过那样一段过往,两人自是相处融洽,心心相印,想必当年表兄出外之时,她便是怀着这般的忐忑与担忧,静静地等在家里,让表兄能毫无牵挂地去做应该做的事。
然而黛玉并没有思忖多久,便再次摇头道:“我还是要去。”
“你……”
黛玉笑了笑,握住林诗音的手道:“二姐姐,我要去,不是为了表兄,而是为了我自己。表兄是要做大事的人,轻重缓急他自然知道,只是我却不耐烦一个人在后头等着。是好是歹,我必要亲眼见了,也就甘心了。”
林诗音不由再次怔住了。她只道这个小妹妹是对李寻欢倾心,故而愿生死相随,只怕黛玉用情太深,反倒伤人伤己。谁知黛玉说的竟是另一番道理,虽听上去还是小女孩任性,不计后果,但仔细想来,却也无可辩驳。
若有人坦坦荡荡言明,她所做之事是为了自己,为了遵从自己的本心,旁人又如何劝得了她?
就是李寻欢听到这番话,只怕也没有办法。
林诗音想着,忽然就笑了起来,似乎心里的一个结一下子解开了。跟着便轻轻搂住黛玉,温言在她耳边道:“你说的是。”
待到李寻欢和龙啸云终于携手回来,不免又为此事争执了半天。只是黛玉的性子向来固执,寻常人奈何不得她的,两人又都是年长男子,对着个小女孩,不好把话说得太硬,最后竟也不得不默认了。
黛玉见时辰已晚,忙向林诗音告辞出来。幸得她原先住处一切都是现成的,便唤了紫鹃雪雁,信步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