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他语声稍有犹豫,大着胆子道:“黛玉。”皇帝果然满意地“嗯”了一声,续道:“发还林海之女林黛玉。加封林黛玉为……嗯,瑶琳郡主,”说着不禁一顿,犹豫片刻,道,“县主、县主吧……赐婚李瑛,限期腊月三十日之前在李园完婚。”说完了自己一拍手,笑道,“就这样,起来,起来吧!”
黛玉听得满心茫然,虽知皇帝必定会加恩的,但冷不防封了自己个县主,还是大感意外。至于“赐婚”二字,听在耳中,却还惶惶不知其义,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谢恩起身的。转眼看李寻欢,见他脸色苍白,只怕震惊也不在自己之下。
皇帝对他二人轮流打量片刻,却突然哈哈大笑,顺手揽着李寻欢肩膀,道:“又娶媳妇又过年,你看我这安排好不好?”
李寻欢似乎醒过神来,轻轻甩脱了他手,正色道:“此事万难从命。”
皇帝的笑容不禁收了收,倒也不生气,只道:“原来你的承诺,也不过如此。”
李寻欢淡淡道:“我答应你的不是收回李园么?”
皇帝笑道:“不错。我知道你这个人最爱面子,李园现在是你‘那个表妹’住着,你不好开口,所以我才给你个台阶下。至于你‘那个表妹’,我也给她个诰封,另赐她一座宅子,这样不是两全其美么!”
李寻欢看了他一眼,道:“婚姻之事,在你看来只是借口或者手段,我却不这么想。”
皇帝道:“你是怕这小姑娘不愿意?问问她不就好了!”说着转头看了看黛玉,满脸都是饶有兴味的笑意。
黛玉听着他两人对答,早听出李寻欢的声音已变得冷淡下去,就如之前提起林诗音之事时一般。心想他碍着自己颜面,才不好严辞拒婚,忙道:“我年少识浅,承蒙表兄多方照拂,已感激不尽。陛下加封,受之有愧,还望收回恩典。”说着只觉得皇帝的目光灼灼盯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呼吸急促,勉强继续道,“以表兄俊逸之姿,必有名门闺秀堪为良配,我……臣女不敢……”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但皇帝已大笑起来,转身向外踱了几步。黛玉察觉他不再盯着自己,才松了口气。只听皇帝笑道:“小姑娘还挺有心眼!你是想这么驳我一下,我就算恼了,也不是李二一个人顶着?”
黛玉听他一语道破,脸上腾地烧了起来,越发不敢抬头。又听皇帝道:“既然要我收回恩典,那方才说的全都不作数,你们回去吧。”
黛玉突然只觉得如释重负,低着头恭谨行了个礼,直起身来转头就走。李寻欢却立刻上前拦住了她,望着皇帝哼了一声。
“对着个小姑娘逞威风,你倒是出息了!”
“我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脾气这么大!”皇帝宽容地笑了笑,自己回到桌旁坐了,示意他二人也坐下,方道,“我出来半日了,不能多耽搁。刚才的旨意,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不再更改——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这一次李寻欢竟没有再抢白,只是半垂了眼帘沉吟。皇帝的声音也愈加缓和,静静道:“你带这小姑娘来找我,此事朝野上下终究要知道的。你们虽有兄妹之名,毕竟男未婚、女未嫁,若事后你一转头走了,不是让小姑娘自己难堪么?”
黛玉先前只道这位皇帝心血来潮,要效那戏文中的故事,也来上一段赐婚佳话。听他这么说,才觉果然心思深沉,洞察世事,不由得一时盛气都消解了。只是心中忐忑,不敢向李寻欢的方向看上一眼。
李寻欢似沉默了许久,才沉闷地道:“好。”
其后之事,黛玉总觉得有些恍惚,不知皇帝是何时走的,也不知自己何时出了门,又坐上了马车。待她回神之时,才看到李寻欢果然还与自己面对面坐着,却转过头去,像是隔着车厢门帘,望着外面一线天空。
“表兄……”
黛玉蓦地叫了一声,立时又觉得后悔,见李寻欢目光转来,便低下头去,心头跳个不住。
李寻欢温和的声音便在她耳边响起:“累了么?”
黛玉一咬牙,抬眼与他对视,抢着道:“是我连累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轻笑一声道:“说什么傻话!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反倒让你……”
后面的话就没有再说,仿佛是不知从何说起,但黛玉猛然之间,已醒悟了他的意思。他之所以拒绝皇帝赐婚,并非因为他心中只有林诗音,而是因他曾听黛玉说过,她心中早有了别人。他的拒绝就和黛玉的拒绝一样,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心有所属的对方。
黛玉虽觉得伤感,却不觉胸中有一股热流涌了上来,仿佛在这世上遇到了真正能懂得自己的人,而自己也恰是能懂得他的。
当下深深吐了一口气,平静地道:“既是圣上旨意,你我也无可奈何,表兄就不必挂怀了。”
李寻欢意外地看了看她,心里倒明白了七八分。赐婚旨意既下,再提旁的也无禆益,倒不如撂开手去,慢慢再计较。
只是这位小表妹看上去年轻柔弱,不想还颇有主见,面对皇帝之时虽难免紧张之态,也算应对得体,不失傲气。再回想当日有人到山庄挑衅,她一个闺阁小姐,竟有胆量出面,借王怜花的名头吓退众人。这般想着,面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他这一笑,仿佛冬天的坚冰消融,春草生出绿色的嫩芽,令人心里暖洋洋的。黛玉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出来,一切烦恼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待到回了梅花山庄,黛玉刚下车便见紫鹃雪雁二人接住,不停地上下打量,笑道:“半日不见,你们还怕我如何了?”
紫鹃笑着轻啐一口,道:“你也知道是半日不见,又不带我们,害人提心吊胆的!”
当下三人回房,黛玉将前事大略说了,雪雁先惊诧道:“你这不声不响的,都见过皇帝了!表少爷这面子可就大了!”
紫鹃想了想道:“表少爷自然是认识皇帝的,他那个探花不就是皇帝点的么!”
黛玉笑道:“不是当今皇帝。点他探花的是先帝,当今皇帝那时还是亲王呢。”
紫鹃眼光一闪,抓着她笑道:“‘他’?你这是叫表少爷呢?”
雪雁也会意道:“紫鹃姐姐,你可不要大惊小怪的,姑娘不是马上就要跟表少爷成亲了么!”
黛玉听她们打趣,脸上一红,正要开口,又被紫鹃推着道:“你跑出去这半日,想是乏了,赶紧睡觉去!若是熬坏了身子,姑爷可不饶我们!”
第25章 章二十四 闲话
次日一早,黛玉梳洗毕了,就叫雪雁去请李寻欢过来。雪雁因笑道:“可是定了亲的人了,一刻不见也过不得?”
紫鹃见黛玉不答,忙打了一下雪雁,道:“又混说了!你越发胆子大了,连姑娘也要打趣!”
雪雁眨眨眼,反手在她头上戳了一指头,道:“你还说我!昨天赶着叫‘姑爷’的是谁来着?”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黛玉无奈道:“你们两个,一早起就拿我闲嗑牙。雪雁快去,不然我就恼了。”雪雁方应了一声,倒像脱笼的小鸟儿般飞出屋去。
紫鹃向黛玉脸上细细打量片刻,才收了笑容,道:“怎么看你不欢喜?难道你还忘不了……表少爷的为人,这些日子你总看清了,一万个人里也难寻出一个的,又是圣上赐婚……”
黛玉沉沉一叹,道:“好姐姐,我的事原是不瞒你的,我也说过往日已是过眼云烟,再不挂怀,我这一生,倒是一个人过的好。”
紫鹃忙道:“大清早的,不许说这等话!你一个姑娘家,若不成婚,能依靠谁去?就算圣上把林家产业发还,你孤身一个人,也守不住。”
黛玉道:“你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只是表兄……他未免太可怜了。”
紫鹃不解道:“他一个大男人,吃穿用度都不愁,有什么可怜的?单和皇帝是旧交这一条,谁能及得上他!”
黛玉摇了摇头,心想这两个丫头待自己一片赤诚,凡事只为自己着想,但终究参不透这“情”之一字。表兄此生最爱的是二姐林诗音,此事非但林仙儿对自己说过,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冷眼旁观,更看得真切。表兄是自己此生所见,最为至情至性之人,就算要他和自己只叙虚礼,挂个婚姻的名头,对他来说想必也不堪忍受。只是这话无法对旁人提起,若传扬开去,又生出许多事来。又想表兄为自己所做之事,虽不图自己回报,但自己心里终究难释,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报答一二。如此柔肠百转,想得不禁痴了。
紫鹃看她脸上微微泛红,心中暗笑,却也放下了心。早知这位姑娘外面看着柔弱,心地里却甚为执拗,只怕她一心放不下宝玉,不免磋砣一生。如今看来,她对那位表少爷倒颇有些好感,未尝不能回心转意的。况李寻欢出身并不逊色,为人交际上更不知比宝玉强出多少,正是姑娘的福气到了。
她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忽听门上一响,雪雁已冲进来,喘着气道:“你们听说了不曾?阿飞少爷、还有那位仙儿姑娘,昨夜竟悄悄地走了,谁也没告诉!”
紫鹃恨了一声,过去拉着她坐下,嗔道:“咱们从早起到现在,就你出去了一遭,还问我们听说不曾?也没见这么大了,还毛毛糙糙的,不是叫你去请表少爷的么?”
雪雁也回过神来,指着门外道:“表少爷?不是在后面吗?”
黛玉一见门外的身影,不觉脸上就热了一阵,忙站起身来。李寻欢却平静地露出个笑容,迈进门来道:“你们小女孩,总有许多话要说,我只好等一等。”
黛玉早知道他一向把自己当小孩看待,心里一阵轻松,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倒将之前的慌张冲淡了许多。因笑道:“不如表兄亲自给我说说,倒好过雪雁这一阵风一阵雨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紫鹃雪雁闻言都是噗哧一笑,借着备茶的工夫,都退到外间去。李寻欢却摇头道:“阿飞一向独行,也不讲什么礼数,你不用太在意。”
黛玉听着他竟像替阿飞向自己赔礼,不觉笑道:“这有什么!我是不在意的,只不过有人……”
“有人?”李寻欢有点意外地道。
黛玉作势看了看门外,笑道:“雪雁那丫头,自从去帮着照顾阿飞少爷,近日来也不知道提了多少遍,嘈得我和紫鹃都闹耳朵疼。”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会意道:“你说雪雁姑娘对阿飞……”
黛玉点头道:“你觉得怎么样?阿飞既是你的朋友,想必……”
李寻欢顿了顿,才叹了口气道:“但阿飞的身世,我并不了解。”见黛玉有不解之色,又道,“他从不肯说,我也没问。”
黛玉“哦”了一声,道:“想必他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了。”跟着便不说话。
李寻欢反而着意地看了看她,笑道:“你倒和别的小女孩有些不同。”
黛玉道:“怎么?”
李寻欢道:“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十个有九个都会很好奇,要多问我几句。”
黛玉道:“你既说没有问他,我又有什么可问?”
李寻欢道:“你也没问我‘为什么不问他’。”
黛玉道:“那你为何不问他?”
李寻欢刚要开口解释,猛然笑了起来,道:“我倒被你绕进去了。好好,是我不对,不该以世俗眼光看你,未免太小觑你了。”
黛玉心中突然剧烈地跳了两下,自觉怎么也稳不住,忙忙地掩饰道:“只是雪雁……”
李寻欢沉吟道:“雪雁姑娘可曾对你提过?”
黛玉道:“那倒没有。只是我们朝夕相处,她的心思瞒不过我。”
李寻欢笑道:“刚说你不流俗,原来也爱管这些闲事。”
黛玉也不禁笑了笑,道:“雪雁自幼跟我一起长大,就如我亲姐妹一般……”说到半截,方想起当日皇帝曾说李寻欢“爱管闲事”,也不知如今他说这话,是无心亦或有意,脸上又热了起来,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李寻欢却似没看出她神情变化,点头道:“那就难怪你这么关心她了。只是阿飞此去,没有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的,就算回来,他也未必打算立刻就……”
黛玉一怔,追问道:“你知道阿飞要去哪里?”
李寻欢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出名。”
黛玉奇道:“出名?在哪里出名?”
李寻欢道:“在江湖上。他的志愿,就是要成为江湖中最出名的剑客。”
黛玉想了想,倒也并不觉得不可思议。她原本是随性之人,虽父亲为官,也不觉得功名便是人一生所求,近日来又多见些江湖豪客,心想这“出名”之事,对于阿飞来说,大约也就如同读书人非要取个功名一般罢。
当下又觉得不对,沉吟道:“你说他一年半载就可回来?他毕竟年轻,要江湖成名,哪有那么容易!”
李寻欢笑道:“你对江湖事也颇知一二了?”
黛玉也随口笑道:“还不是拜你那《怜花宝鉴》所赐!”说罢忽然想,当初李寻欢叫自己读《怜花宝鉴》,莫非不是无意为之?还不及仔细思忖,听李寻欢又道:“不过你放心,若以剑术而论,阿飞确是这江湖中不世出的奇才。”
第26章 章二十五 变故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心里那种莫名的不自在倒消去了许多。黛玉想还是自己先开口的好,便抢着道:“你打算何时回李园?”
李寻欢虽早知道终究要提起这个话题,猛的被她问出来,还是顿了一顿,转开目光道:“你的身体可大好了么?”
黛玉摇了摇头,温言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这是件尴尬事,但宜早不宜迟,越是紧着办了,快刀斩乱麻,事后也就越好过些。”
李寻欢听着她说话,眉梢蓦地跳了跳,不多时已露出一个微笑,道:“倒是我被你劝了。好,就听你的,今日我们便回李园!”
黛玉见他虽有些强作笑容的意思,但毕竟决心已下,总好过踌躇伤神,也便笑了起来。跟着又道:“那位仙儿姑娘……”
李寻欢不等她说完便道:“她只怕回去得比我们要早。下次你若不想见她,直说不见就是,没人能怪罪你。”
黛玉听他言辞间对林仙儿像是颇为反感,是以毫不留情,不知怎么的,心里悄悄一喜,连忙答应了,便叫紫鹃雪雁来收拾,准备起程。
雪雁二人陪着黛玉坐在车上,只听车轮辚辚,想到不过数月之前,三人困居在陋巷茅舍之中,雪雁还没奈何跑去兴云庄求助。倒不想转眼间便要以主人身份住进那座“一门七进士”的古老庄院,当真恍若隔世。
及至庄院门前,已是日头西沉,黛玉出得车来,见漫天红霞如火烧一般,正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心中便为之一爽。正一边和紫鹃二人低声说话打趣,一边走上大门石阶去,冷不防那门一开,龙啸云竟已从里头撞了出来。
黛玉不觉皱了眉,心道这位龙四爷还是如此冒失。她自听说李寻欢与林诗音的过往,不免觉得龙啸云只为自己私情,硬生生插进二人之中,还放流言坏了林诗音的名声,简直不可理喻,这一声“姐夫”是再也不叫了。而龙啸云倒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冲到李寻欢面前,一把握了他的手道:“兄弟!我……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