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可辫子姑娘眼巴巴地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掏钱,反而就桌上斟了一杯酒递过来,道:“可惜我这个人,一旦兜里有钱,不全都买了酒是不肯罢休的。这杯酒我敬姑娘,就算打赏过了,好不好?”
黛玉和游龙生一左一右,看得直发愣。游龙生还好,总算见过他尖酸刻薄的一面,黛玉却总想不到这位向来温柔和气的表兄,居然对人家一个小姑娘如此促狭。就算方才说书时,那老人编派过他家,但如此作为,都称得上耍无赖了。
那辫子姑娘果然也是一怔,但只一瞬间工夫,笑容已重新浮现在脸上,目光闪动,似透出意外的喜悦,清清脆脆地道:“不敢当一个敬字,多谢大爷赏酒!”说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登时泛起两朵红云来。
众人都没想到她轻轻松松就化解了一场尴尬,况且一个小姑娘喝酒喝得如此豪迈,纷纷鼓掌喝彩,还有吹口哨的。游龙生便在一片嘈杂声中放下一个银锞子,冷声道:“我这位朋友爱开玩笑,这是一并赏你的。总不能叫人说我们穷酸,白听了你的书。”
“那却不会。”辫子姑娘抿嘴一笑,扫了一眼那铜钱中的银锞子,又看了一眼游龙生,道,“这位少爷一身富贵气,正是人中龙凤,谁能小瞧了你去!”
她委实像个常跑江湖的模样,奉承得恰到好处,游龙生虽还装傲气板着脸,也不禁“嗯”了一声。
黛玉在旁端详那姑娘,只觉从未见过这般生气勃勃的人物,虽是心思灵巧,应对自如,又不显得市侩,反让人觉得可亲。又见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转,又去盯在李寻欢身上,跟看不够似的,那种心仪仰慕简直掩盖不住,心里暗暗好笑。想道:“表兄这探花郎却是没白做。诗音姐姐不提,前面有个仙儿姑娘,千方百计想博他一回顾,现又来了个说书的姑娘,真是……”
“真是”什么还没想清,猛觉得那辫子姑娘的目光已落到自己这边,一抬头果然四目相对,见那双眼中满含笑意。心中一动,从手上退下一对金丝镯来,刚要放到盘里又觉不妥,便拉起那姑娘的手来套了进去。
辫子姑娘望着她,笑意更深,也不推辞,只是目光亮晶晶的道:“多谢姑娘赏赐!这位姑娘好俊的人品,叫我一见就爱到心里去了!改日我也要寻个好看的东西来送给你!”
黛玉听她说得天真,不觉一笑,转念又想,她和她爷爷显然并非寻常说书人,她岂这么说了,想必来日还有见面的机会。当着人并不说破,也笑道:“那我也先谢谢你啦!”
辫子姑娘含笑眨了眨眼,方才转回去。黛玉见她临去时神情狡黠,像带着什么天机一般,不由得出了神,那老人接下来所说,总没听入耳去。
李寻欢却听得清楚,那老人所说,正是自己这次回返中原之后所发生的事。一众江湖人士如何为了林仙儿的许嫁之诺,争夺一件可敌梅花盗的金丝甲;少年剑客阿飞如何现身武林,救下为梅花盗所掳的林仙儿;众人如何诬称阿飞才是真正的梅花盗,几次三番大打出手……
他越听越是心惊,想这些事虽没有瞒人之处,但短短数月之间,要将发生在多处、多人身上的事情尽皆打听得清清楚楚,此人也可谓有心了。
只听那辫子姑娘问道:“爷爷,据你说来,那位李探花既是阿飞剑客的好朋友,又是个侠义之士,怎么可能是梅花盗呢!你一定是听错了!”
那老人悠然吐出一口青烟,缓缓道:“我这个消息绝对不会错。只因我听到这个消息,乃是出自李探花的结义兄长、龙啸云龙四爷之口!”
辫子姑娘“呀”了一声,道:“那位龙……龙四爷,就是京师兴云庄的主人么?”
黛玉听了也甚惊讶,心想那龙啸云确是没出息,但也不想他背后竟干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不是要置表兄于死地么?偷眼看李寻欢时,见他眉梢蓦地一跳,目光生寒。
方才那老人和辫子姑娘一搭一唱,调侃李家父子,李寻欢虽一直苦笑,却也没像这般动怒,显是这事犯了他的忌讳。黛玉情知他和龙啸云八拜之交,待这位兄长便如亲生,旁人说他可以,说龙啸云一声不是,他却听不得了。
只听那老人兀自道:“嘿嘿,兴云庄!你可知兴云庄从前是什么地方?”
辫子姑娘道:“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呀?”
那老人笑道:“兴云庄从前叫做李园,正是那位李探花的祖宅!”
辫子姑娘道:“咦?既是李氏祖宅,怎么会到了龙四爷手上?”
那老人道:“只因李探花的表妹林氏嫁给了龙四爷,李探花因此将这宅子和家产一同送给了林氏当嫁妆。”
辫子姑娘讶然道:“这李探花也太大手笔了!只是林……林夫人的嫁妆,也该在她自己名下,怎么倒成了龙四爷的产业了?”
那老人道:“那龙四爷,嘿嘿,从前是河北豪杰不假,但有点银钱,也向来是左手进、右手出,哪里积攒下什么家私了。他建兴云庄,广纳江湖名士,能有如今这番风光,可都托了他夫人这副嫁妆的福啊!”
这两人之前说话铺垫,其实都为了抖落这件事,那老人也不再故弄玄虚,这番话说得极尽刻薄,生生描绘出龙啸云一副吃软饭的嘴脸。众人听了都觉义愤而兼鄙夷,纷纷议论不休。
李寻欢听着那些话不断钻入耳来,脸色越来越难看,冷不防肩膀上有人拍了拍,转头见游龙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怎么?”游龙生好像很高兴得到这么个挖苦他的机会,笑道,“这件事,少说半个江湖都心知肚明,你反到现在才知道?”
“你!”李寻欢正要动怒,转念一想,李园虽是自己心甘情愿,送给龙啸云夫妇的,但龙啸云和自己只是异姓兄弟,当时少不得借了个嫁妆的名头,转到林诗音名下。如今让江湖中人都嘲笑龙啸云霸占妻子财产,甚至连皇帝也要求自己收回李园,论起来还是自己行事不周,怪不得旁人。
他是个什么事先爱挑自己毛病的人,想透了这一层,只得长叹了一口气,离座道:“我先回房去了。”
第42章 章四十一 面斥
黛玉见他转瞬间神情黯淡,匆匆而去,也顾不得别的,只对游龙生道:“我去劝劝他。”也急忙跟了出去。
李寻欢到了后院,也不进房,就在天井中停步,仰头望着初升的上弦月,心中一片混乱,也不知想些什么。忽而身后脚步声响了两下,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便又叹了一声,道:“我如今才知道,我错得这么厉害!”
“哦?”黛玉本以为他会沉默不语,不想他主动和自己说话,想是满怀心事,早已憋得狠了。当下顺着他话头道,“表兄觉得,是自己的错?”
“这不是我的错又是谁的错?”李寻欢缓缓道,“我本以为能让他们过得好一些,谁知却害得他们受尽了嘲笑。我如果一直不回来,他们至少还有平静,但我……我又亲手把这平静打破了……他们夫不像夫,妻不像妻,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说到最后,语声沉重,几近哽咽。
黛玉越听越是惊讶。她本以为李寻欢一直郁郁不乐,只是因为林诗音之故。想到自己一片痴情尽付流水,便油然而生同情之意,就算见李寻欢有些自伤自怜的样子,也觉得合情合理。谁知他好像将一切错处都揽到了身上,也不知是待人太至诚,还是为了惩罚他自己,故意不去看清事实。这倒是不可不劝。
想了想便沉下心来,静静开口道:“别的我并不尽知,但将李园转送他人,确是表兄的错。”
李寻欢正自沉浸于自责之中,只用力点了点头,道:“是……”
谁知黛玉立刻打断了他道:“李园是李氏祖宅,本来就太过显眼。倘若表兄当真是纨袴之辈,将家产败了,这宅子落在什么暴发户的手里,也就罢了,旁人不过说你一句不肖子弟。但你将这宅子留给二姐姐,她一个寄住在你家的外姓女,你就不怕人戳她脊梁骨么?”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直盯到李寻欢脸上。李寻欢无可辩驳,摇头道:“不错,是我想得岔了。我要是直接转送给龙大哥……”
“那就是二姐姐串通女婿,夺你的家产。”黛玉冷冷道。她眼见这时候了,这位表兄仍然要回护那个行事猥琐、心思下作的结义大哥,心里隐隐有怒意涌上来,说话也变得更加锋利,“我知你要送一份厚礼,让他们余生无忧,但你另买宅第,购置田产,有的是办法给二姐姐添妆,却断断没有把祖宅送出去的理!我总想不到你当时被什么迷了心窍,竟办下这种糊涂事来!”
“我……”李寻欢还是头一次听她这般厉声斥责,不想训斥的就是自己。虽自己比她年长了许多,但她一番话无一不占着道理,自己又正心中有愧,长长叹了口气,竟尔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骂得好,骂得好……若早有这么个人来骂我一顿,想必我……”
黛玉摇了摇头,看着他黯然神伤,心中委实难过,却又不得不帮他把这旧伤疤挑开来,去尽腐肉脓血,方得新生。思忖片刻,放缓了语气道:“其实……我却也懂得,你为何别的不送,只把李园送了二姐姐。”
李寻欢“嗯”了一声,声音中颇带诧异,想是自己也不曾想明白过。只听黛玉道:“你想留二姐姐住在李园……无论你走了千里万里,只消想到她还在那里住着,你就心安些……”
她这话全是将心比心,自行揣度。只因当日她与贾宝玉也是同在大观园中住着,后来虽病情渐重,卧床不起,宝玉想是被他母亲等人拘住,也不得来探望自己。但只要她想到宝玉还在园中,便心生安慰。哪怕后来,她被贾府赶出园去,又听闻宝玉奉父母之命,和薛宝钗成亲,她心中亦是如此。
李寻欢倒不料她想得如此深,自己低头品咂一阵,只觉得藏在心底那种隐秘的念头被渐渐挖了出来,又是感慨,又是有些心惊。不由得脱口道:“原来……我还是为了自己……”
“表兄对我二姐姐发乎情,止乎礼,就算心里放不下,却不算什么错处。”黛玉见他又想苛责自身,便开言打断道,“单说李园这件事,表兄如有七分不是,那余下的三分,却是我二姐姐的了。”
“怎么?”
“我二姐姐既然已经和龙四爷成亲,便该一心一意地帮助他,夫妻同心,方过得余生。二姐姐又不是那种没见识的人,她总知道她夫婿用了女家的嫁妆,会落个什么名声。就算龙四爷是江湖草莽,不懂得这些,她难道劝不得?如今眼见着不是龙四爷勒掯她嫁妆,只是不晓事,不知者不怪,却是二姐姐纵得他没边儿了。”
这一回说话,黛玉便留了个心眼。明知道李寻欢最忌讳别人说龙啸云的不是,她索性就把龙啸云描补成了个不知事的莽汉子,口口声声,只说林诗音行事不周。料得李寻欢两头都舍不得,如今非逼他做个取舍不可。
平心而论,黛玉虽万分同情自家堂姐,觉得她遇人不淑,且是身份气度都差得太远,可见婚后这十年的日子有多难熬。但黛玉自己并不是那等一味隐忍的女子,总想着二姐姐未免缺了些胆子,当初就说明白不嫁龙啸云又如何?倘若这事换作自己,那是宁死也不答应的。是以早就隐隐想到,林诗音的悲剧,多半还是她自己造成的。
李寻欢这次果然听不得,摇着头刚想辩白几句,又生生住了口,目光犹疑,像是在苦苦思索什么。半晌方道:“你……这话未免苛刻了些,诗音……你二姐姐出嫁从夫,她也有她的难处……”
黛玉一听他为林诗音说话,登时放下心来,冷笑道:“所谓三从四德,也要从的那人是明白人才行。常言道,夫妻敌体,夫婿有错,身为人妻的劝谏才是本分,哪有一味不说话的!——昔日二姐姐在李园客居之时,表兄敢是也自己自为,从不听她劝的么?”
往日若要她提起这个话题,黛玉也是不敢的,非但勾起李寻欢伤心事,况她自知并没有说话的资格,也就不曾说。其实这些话早在她心里盘旋了无数遍,今日趁着李寻欢失神,又急于向人倾诉,索性就挑开了。
李寻欢果然没有察觉,只顺着她话道:“那却不一样。我……我们只是姑表之亲……”
黛玉目光一闪,立刻跟上道:“既然只是姑表之亲,你们又是平辈,二姐姐说不得你,那她的婚事,你就能做主了么?”
“这……”
李寻欢沉吟半天,蓦地抬起头来望着黛玉,神色中似有怒意,但更多的是迷茫与惶惑。
黛玉冷笑道:“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可从没听说过有‘从表兄’一条!”
“我……我……”李寻欢喃喃了一阵,伸手擦过额头,竟是满把冷汗。他只觉面前这位小表妹面如冰霜,显出从未见过的凛然,一双眼似乎直直看到自己心底里头去,那些埋藏了多年、无法对人言说的心思,全都被翻了出来,晾在明晃晃的月光之下。
同时,一股刀割般的痛楚冲上胸口,令他不可遏止地咳嗽起来。
第43章 章四十二 上山
黛玉吃了一惊,原打算着下一剂猛药,借这个机会给表兄解一解心结,谁知招上他旧疾来,心里后悔得无以复加。也顾不上再冷着脸刻薄人,赶着上前扶住李寻欢,一手抚背,又帮他按穴止咳。
过了半天,李寻欢方喘过气来,衣袖一擦嘴角,就瞥见一丝血痕,忙用手攥住了,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
黛玉却道:“别藏了,你这病是暴咳迁延不愈,转为久咳,症候为气喘、胸胀、咽喉不利,自汗畏寒,痰中多带血,每年冬春发作得厉害,总有两三个月才得渐轻。我说的是不是?”
李寻欢凝视着她,沉默了一阵,方哑着声音开口道:“你这个小姑娘,也未免太聪明了一些。”
黛玉一哂,道:“你是想说我活不长么?”
李寻欢“咳”了一声,叹气道:“你刻薄得我也够了,何苦又拿自己说事!”
黛玉眨了眨眼,正想笑又觉得笑不出,便也叹了一声道:“是我的不是。你辛辛苦苦救了我,我原该多珍惜自己。只是你……”
这次倒是李寻欢打断她道:“你方才说的,我都明白了。我原是为了她好,谁知反而让她一生都不快活,我若再去管她的事,岂不更让她难受!从今以后,就是不见的好。”
黛玉一怔,不想片刻工夫,他就挥慧剑斩情丝,斩了个干干净净。细端详时见他脸色平淡,但目光中掩不住伤痛,就知道这人又想委曲求全,一如当年他远走关外一般。想这事第一层已经揭开了,少不得第二层也要揭了,才算有始有终,因冷笑道:“你口口声声,只说不见二姐姐,想必那龙四爷若有难处,你还是要援手的?”
“龙大哥毕竟是我结义兄长……”李寻欢说着一顿,着意望了望黛玉,方道,“他还是你姐夫,你怎么对他有这么大成见?”
黛玉心里暗暗冷笑,情知是刚才编派龙啸云是个莽夫的话发作了,只装不理会,道:“是不是成见,表兄自己心里没数么?连那走江湖说书的都知道他行事不地道,只有表兄还拿他当个好人。”
这话说得直白,李寻欢终于忍不住道:“你这些话不要再说了!”说罢一拂袖,转身就走。
黛玉在他身后也不追,望着他背影淡淡道:“我一向当表兄是个真男儿,被当面直斥也不至于恼了的,想不到触了逆鳞,也就和旁人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