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果然住了脚,却不回头,站在当地冷声道:“我有什么逆鳞?”
黛玉见他肯听自己说话,便放了一大半的心,续道:“十年前你草率行事,让我二姐姐一生不得开颜,你对不住的是我二姐姐,何尝对不住龙四爷来?”见李寻欢不答,又道,“若说二姐姐不快活,是因为龙四爷之故,那是龙四爷负了你所托,他既对不住二姐姐,也对不住你。你不肯承认他对不住你,其实是不想承认自己看错了人——龙四爷难道不正是你的逆鳞么!”
李寻欢闻言身子一震,沉默不语,但方才那种拒人千里的气息已渐渐消了下去。黛玉也默默望着他,只觉得那背影是如此寂寞。
……
这一晚因一个说书人而起的争执,终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次日一早,李寻欢三人意欲启程,问客栈掌柜时,方知那说书老人和孙女一早就走了,去向却不清楚。他们猜想或是什么世外高人,前来向自己通报消息的,是以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地离嵩山已不远,李寻欢虽知道前路凶险,还是坚持要上山去救阿飞。游龙生本就是来帮他的,当然义不容辞。只有黛玉令他们颇为头痛。
依着二人的意思,黛玉一个年轻姑娘,又没有武功,不要说将有厮杀,就是上山也不轻松。黛玉心思早定,不听二人劝阻,却笑道:“照你们说的,我一个弱女子,难道那些和尚还能为难我不成?上山步行不便,雇顶轿子也就是了。”
游龙生立时拍手称好,只说:“就是这个办法,用面子拘住那些和尚,看他们能对你怎么样!”李寻欢听着他两个说得热闹,只得无奈应了。
不一日到了嵩山脚下,就弃车登山。游龙生果然找了一顶小轿,请黛玉坐了,又怕她冷,一并借了大衣服和手炉等物,前前后后不住的忙。
黛玉不禁笑道:“游少爷,咱们这是上山打架去呢,是游春去呢?”
游龙生听她语声亲切,心中一喜,忍不住道:“这时候游春还是早了些。姑娘若不嫌弃,等下山后往我们山庄去小憩一阵如何?不到二月,桃杏花、白玉兰、紫藤就都有了,又热闹又繁华,没有某些人那股文人酸气!”
李寻欢开始还只是静静听着,但游龙生最后这句话明显捎上了自己,况还转头瞟了一眼,不觉大笑道:“你骂我就罢了,你可知道她也是书香世家么!”
“我自然知道!”游龙生一边吩咐着起轿,二人一轿同往山上行去,一边兀自斗口道,“林姑娘见识不凡,一定是看的书多,知道的事情就多。但她就没有那种迂腐气,胜过你这当翰林的百倍!”
李寻欢听了也不恼,淡淡笑道:“果然还是当翰林当得不好了。”
游龙生道:“那当然!我跟你说……”
两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一边已越过轿子走到前头去,渐渐地听不清字句,只在料峭山风吹来时,有些袅袅的尾音。
黛玉听他们提起“当翰林”的事,猛地又想起当日皇帝曾说,翰林院如今都在暗暗烧香,感谢“同僚不杀之恩”,不禁自己又捂着嘴笑了一回。转念想到此行凶险,不知道山上有什么龙潭虎穴等着,自己尚不会怎么样,但表兄和游家少爷却委实令人担忧,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又行了半日,见山道两旁尽是苍松翠柏,意境森然,道路尽头处一座青瓦红墙的大门,两边八字墙畔更立着两座石牌坊,肃穆庄严,令人心中一静,跟着油然而生敬意。正是号称“天下第一名刹”的少林寺了。
二人一轿尚未到近前,见那大门一开,十余个身着土黄僧衣的僧人成两列鱼贯而出,左右分立道旁,却不像迎客,个个站得笔直,双手胸前合什,目光中尽是警惕之意。
游龙生一见就来了精神,大声道:“好啊!和尚们这是要马上动手了?”铮的一声,夺情剑出鞘,宛如一泓碧水执在手中,幽幽生寒。
那两列僧人果然见了就是一惊,多半拉开了架势。
“且慢。”李寻欢一伸手,已按在游龙生手臂上,却不用力,只是平缓地道,“话都没说清楚,为什么要打?”
“你不打?”游龙生冷笑道,“那你跟他们通了名姓,看他们会放你进去么!”
他本来是说反话,谁知李寻欢竟真的上前一步,双手合什,向那两列僧人微微躬身一礼,朗声道:“在下李寻欢,久慕少林古刹风貌,特携友人前来游览观光,还望诸位大和尚开方便之门。”
第44章 章四十三 游寺
游龙生一惊,手中夺情剑忍不住握得紧了紧。谁知那两列僧人仍保持着合什姿势,同时躬身,像是回应李寻欢的一礼,却没有一人答话。
他正在惊疑,又见打开的山门内走出个身材高瘦的僧人,身穿一式的黄色僧袍,近前来唱个喏道:“小僧一茵,奉住持法谕,特来迎接几位檀越入寺。”
“哦?”游龙生抢先笑道,“少林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还有知客僧专门来迎香客的么?”
他自从听说了龙啸云散布传言,说李寻欢是梅花盗,便已认定少林寺没安好心,要把李寻欢诱上山来,占地利之便。这时候请进寺去,更是明摆着的“请君入瓮”,无论如何不能上了他的当。
然而李寻欢对着那僧人先还了一礼,随即微笑道:“少林‘一’字辈僧人,是掌门以下第一代弟子,向来值守要职,怎么敢劳烦和尚当知客僧呢!”
话虽如此,却向游龙生投过个眼色来,又向轿夫示意落轿。
黛玉在轿中早听见他们对答,想既然表兄觉得没事,那就是没事,大大方方走出轿来。忽觉山风吹过,颇有寒意,便自己掀起风帽来戴上,紧了紧斗篷。
只不过这片刻的工夫,饶是少林寺僧人佛法修得精深,红颜白骨一视同仁,也有不少人的目光在那张清丽出尘的脸上停了一停,跟着仓皇他顾。
游龙生却懒得看那些僧人的神态变幻,不情不愿地收了剑,便踱到黛玉身前来,把她挡在后面。
那一茵和尚被李寻欢点破,却面无异色,笑道:“李檀越果然心生灵窍,独具慧眼,小僧的出身,原是瞒不过的。确是住持特遣小僧来迎接各位,这两位想必是李檀越的友人了?”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清清朗朗,颇有一番气度。黛玉暗忖道,这和尚倒也坦荡,不像心怀鬼胎的。不过若非他待人接物有所长,也不会派他来接山门就是了。
李寻欢大约也如此想的,是以不卑不亢,先介绍了黛玉和游龙生二人,跟着三人同行,随那一茵和尚同往寺中行去。
一茵一路又是招呼人,又是讲解沿途风光,竟真像个带人观光的模样。李寻欢三人心里有事,虽见山门前的那两列僧人不曾再跟进来,心中不敢懈怠,只得虚与委蛇罢了。
只见门内道路仍不甚宽,两边尽是苍松翠柏,不一时穿过碑林,便到了天王殿。
黛玉只记得幼年在苏州时,还曾跟着父母游过一两次寺庙禅院之类,日久年深,那画面早漫漶不清了。及至进了贾府,到病重出府为止,连出门都不曾有过,遑论入寺观光烧香之类。
她此时年长了些,早已明白过来。贾府从未有过未出阁女儿不得出门的规矩,何况京城高门贵戚甚多,女眷之间走动原是常事,倘若哪一家的女儿从不与人交际,反而会招人耻笑的。但黛玉在府中近十年,非但不曾参加过这等交际,就连别家女眷来访贾府,也是没见过的。可见贾府自收留她这孤女起,便已打上她名下那一注家产的主意了。
如今物是人非,贾府一门二国公,后人竟致沦落风尘,虽然引人叹息,但在黛玉心中,却逃不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八个字了。是以一进寺中,见宝刹庄严,早已有所感触,这时再看到天王殿内两边天王、金刚怒目而立,更油然而生一股敬畏之心。
过了天王殿,迎面便是正殿大雄宝殿。非但李寻欢,就连黛玉都曾想过,正殿之前院落宽敞,只怕僧人早已布下阵势,以逸待劳。谁知一过来便见空空荡荡一片青砖墁地,高高的台基之上殿宇巍峨,香烟兀自缭绕,只不见一个和尚。
黛玉暗暗称奇,心想就算和尚们毫无敌意,此处是正殿,总要有值守僧人侍奉香火,哪有没人的道理?何况香火未熄,人是刚刚走掉的,正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一行人心中各自盘算着,进大殿内拜了拜,不过例行公事一般,跟着出来,听一茵指点两边六祖殿、那罗殿,又是钟楼鼓楼,总是心不在焉。
“大雄宝殿之后,便是藏经阁了。”一茵一边带路,一边说道,但话刚出口,便似有什么忌讳一般,生生截住了话头。
李寻欢早在听他言外之意,此时目光一闪,紧跟着道:“这是贵寺重地,我们只怕不便游览。”
一茵被他这看似平平淡淡的话一激,只得苦笑道:“那倒也……无妨……李檀越若是想去看看……”
李寻欢笑道:“莫非你这藏经阁里还金屋藏娇?”
一茵“咳”了一声,道:“哪……哪有此事!李檀越说笑了……”
李寻欢又道:“那可藏有陈年佳酿?”
一茵无奈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寺中怎么会藏酒?”
李寻欢大笑道:“既没有美人,也没有酒,我为什么非要进去看看!”
他之前一路行来,态度都很谨慎,此刻突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潇洒狂放,甚至颇有些故意,不但一茵看了直擦冷汗,就是黛玉和游龙生在旁,也不得不好笑。
黛玉不禁暗自思忖道:“莫非表兄怀疑这藏经阁中有什么机关?”
只听一茵叹了口气,道:“本寺藏经阁中卷帙颇丰,非但有许多天竺传来的经文原本,更有‘少林七十二绝技’的武功秘笈。李檀越和这位游少庄主既然习武,想必也会心生好奇罢?”
他听说黛玉是李寻欢的表妹,见这小姑娘一副娇怯怯的模样,显然不会武功,是以连提都没提。
游龙生却立时听不顺耳,抢白道:“我自髫龄起始习剑,我师尊是天山雪鹰子,当今天下第一的剑客!我自家的武功都学不完,谁耐烦看你们和尚的武功秘笈?你们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李寻欢在旁一乐,当下觉得这少年人分外亲近了些。
须知他的飞刀绝技,在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三,其实并不靠了兵器本身的锋锐,而在于他将这一门武功发挥到了极致。而这世上任何事要做到极致,需要的就是专一。
倘若是寻明师无门、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武林人士,还有理由觊觎一下少林秘笈,但对于游龙生、对于李寻欢,以及对于江湖中各大门派、世家的子弟来说,别家的武功再好,也只有参考的价值,没有必须得到的理由。
而游龙生能这么快就看到这一层,他今后的成就便一定会再进一步,距离众人仰望的武学巅峰,也就更近了些。
是以李寻欢带着些愉快的心情道:“我也不是特别想看。”
被他们两个先后堵了回来的一茵,脸色变得更尴尬了些,但也不恼火,只合什道:“阿弥陀佛!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两位檀越所言几近佛理,小僧受益良多!”
“别啰啰嗦嗦的!”游龙生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怎么像特别希望我们进去藏经阁似的?这里头有什么埋伏?”
“阿弥陀佛!没有,没有……”一茵无奈地应着,终于迈步转向了旁边的小路,“既然几位檀越都不想游览藏经阁,便请到后殿奉茶。”
第45章 章四十四 立雪
黛玉听一茵不再纠缠于藏经阁,虽不知其用意,却不免松了口气。心道那王怜花虽然是不世出的奇人,一味“神仙醉”所过之处,嗅到之人便如缴械一般,再也动不得内力、用不了武功,但毕竟要在室内施展最好。当日在梅花山庄,是个正午暖阳日,自己侥幸得手,今日这山上风却不小,恐怕刚掀了瓶盖,那药就被风卷个干干净净,济不得事了。
她一心跟着李寻欢上山来,固有担心他安危,必要亲眼看着他行事的意思,敢于开口的底气实则在于学过《怜花宝鉴》,晓得些用药的手段。倘若这手段使不出来,岂不是白白当了累赘?
正心思纠结之际,听着游龙生道:“咦?这后面的房子是什么地方?”
一茵道:“此处是方丈。”
游龙生道:“方丈?方丈不就是你们的住持老和尚,叫什么来着……哦,心湖……心湖大师。我问的是房子!”
一茵听了,便知他不通佛门规矩,微笑道:“心湖是方丈,房子亦是方丈。只因房子是方丈,心湖才是方丈,房子若不是方丈,心湖便不是方丈了。”
游龙生当即捂了耳朵,叫道:“好家伙!我问一句,你跟我啰啰嗦嗦,绕出这许多的话来!你这和尚,心湖是你住持,又是你师长一辈,你怎么直呼其名?”
一茵神色不动道:“‘名’本为虚妄,呼之何妨?”
游龙生冷笑道:“我看你接下来要说,呼即是不呼,不呼即是呼了!”
一茵道:“阿弥陀佛!游少庄主是有慧根的!”
“滚你……滚!”游龙生被他来来回回的机锋搞得发恼,又听说什么“慧根”,简直像咒自己当和尚一样,开口就想骂“滚你妈的”。所幸及时收住了,暗中瞟了黛玉一眼,见她似乎没听见,才低声又骂了一句,毕竟不爽快,抢白道,“你以为会说几句车轱辘话就很高深么?你刚才说名为虚妄,虚妄么就连屁都不是,那你何不改名叫狗屁?”
他满想这么一激,好歹这阴阳怪气的和尚总要动怒的,谁知一茵好像当真没有半点火气,反而笑道:“游少庄主愿意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好了。小僧改名狗屁,原也不妨,只不过要禀明师尊,知会同门,又要上报衙门改度牒,这一番周折下来,怕也要好几个月工夫。”
黛玉听着一茵和尚正正经经地打算起改名的事,不由好笑,又见游龙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便开口道:“方丈为一丈四方之室。《维摩诘经》中载,维摩诘居士身为菩萨,其卧室不过一丈见方,却能广容大众。是以后来禅寺多附会之,称住持居室为方丈,故也用来代指住持。亦即是说,心湖大师是方丈,心湖大师的居室也是方丈。”
游龙生最爱听她说话,一听之下便拍着额头,一副恍然的模样,又瞪着一茵道:“你看人家林姑娘,三言两语就解说清楚了,怎么你就会说些车轱辘话!”
一茵在黛玉提起《维摩诘经》时便注目于她,静静听完,双手合什宣了一声佛号,道:“林姑娘博闻强记,并兼通晓佛法,与我佛门有善缘。”
游龙生大笑道:“你又来了!刚说我有慧根,这会又是林姑娘有佛门善缘,可见你们当和尚的,恨不得天下人男人都当和尚,女人都当尼姑才罢休!既然此地是住持居所,想必心湖大师已经准备给我们接引入门了?”
他虽然笑得爽朗,但有意无意之间,已将黛玉挡在了身后,目光也不离那座正房左右。一茵晓得他有防备,也笑了一声道:“住持不在此处,在后面立雪亭恭候各位。”
三人走了一路,名为游玩,其实早在等着这一刻。游龙生一听,登时双肩微微耸动,手已抚上了夺情剑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