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黛玉那边大变了颜色,掩面而走,就连霞娘的声声呼唤也不曾答应。从那日之后,竟是绝迹秦淮,再没了这小林相公的踪影。
鸨母敲竹杠吓退的客人也不止这一个,当下不虞有他,转而又勒掯着湘云接客。湘云自作出一副坚贞的样子,索性装起病来,连楼都不下了。
这在风月场中也是常事,自古流传不断的故事,十停倒有九停没什么好结果。是以鸨母并不担心,也舍不得打她,每天例行公事地骂上一阵,只等着时日久了,痴情淡了,便自然回心转意。
这一日刚过午后,只听远处滚滚车轮声甚急,不一时已到了楼下。车上下来一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小林相公。
外面有人看见,自去报了鸨母知道。鸨母倒没见过去而复返的人,心道莫非他家豪阔,当真凑齐了赎身银子?那倒也是一笔大财,没什么应不得的。当下笑容满面迎了出来。
谁知一看之下,那小林相公两手空空,连形貌也憔悴了许多,不知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打混,总不像是筹银子去的。
鸨母脸上的笑容陡地一收,口气就变得冷冷的:“请问小林相公有什么事?”
那小林相公倒十分谦卑,深深一揖,抬起眼时,目光却十分空洞,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
“望乞当面与霞娘一见,作个了断,从此小可便不复来。”
鸨母听他说不再来,虽不怎么相信,但料想这么个小小书生,也作不得什么怪,于是冷哼一声应了。当下有人告诉了霞娘,那霞娘也不及梳洗装饰,便散着头发跑了出来。
“你……”
小林相公却又是深深一揖,似是不敢抬头看她。
“向来蒙霞姐厚爱,小可铭感五内,只恨无以为报。前日返乡,向父母禀明,愿明媒正娶,迎卿入门。但家严大怒,诃责甚厉,并以断绝恩义相胁。小可乃无能之人,又不忍高堂白发,有失子伤痛之苦,故而……故而……”
霞娘见他离着自己有七八尺远,眼神始终不与自己相交,早猜到了七八分。静静听到这里,见他说不下去,便冷笑道:“你文诌诌的说了一通,就是想和我断得干净的意思么!我成全了你的孝名儿便是。”
说罢也不再听他的话,转身便走,一直到上得楼去,也没再回转一眼。
“霞……霞娘!霞娘……”小林相公终于失声唤道,一边叫一边向前探身,却早被鸨母叫人拦在了外头。他也顾不得门口看热闹的越聚越多,只是声声呼唤,几乎要流下泪来。
鸨母却心里明白,这桩公案就算是完了,而且前后故事没一点有新意,连传说都不会有人传说。因招呼下人回去,牢牢关了大门。
小林相公叫了半天,见再没人应,也就停了。他刚失魂落魄般转回身,忽然人群里窜出一个身影来,一把抓住了他前襟,愤愤道:“你……你怎能如此待她!”
第73章 章七十二 伤心与性命
自从和湘云商议着赎身之时,黛玉便已料到,那鸨母必定坐地起价,抛出个比一千两还要骇人的数目。若是自己拿不出,自然像前几位冤大头那般一去不回,若是自己人蠢且又豪富,这笔买卖更是干得过,左右鸨母都不会吃亏。既然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先演一出佳人多情、公子薄幸的戏码,洒洒狗血给众人看。
见湘云作心灰意冷之状进了楼去,黛玉便松了口气,表面上仍装着失魂落魄一般,心里盘算下一步如何动作。冷不防从看热闹的人群里钻出一个人来,劈手揪住了她,还未开言,倒流下两行泪来。
黛玉一怔,仔细往那人脸上打量时,只觉得眉眼都无比熟悉,虽然满面风霜之色,但何尝不是自己睡里梦里都忘不了的那人!心神大震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那人道:“你……你怎能如此待她!”
说完一句,还不等黛玉开言,自己先松了手,抱头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黛玉略定了定神,心想这倒真是贾宝玉的性子,明明他要来讲理,但一阵伤心上来,就什么也不顾了。按理自己是该走的,可如今是走还是不走呢?
好在她正犹疑着迈步之际,宝玉又缓了过来,“噌”地站起身,瞪着她道:“你说,你因何负了她!”
黛玉总没有想到,自己和宝玉的重逢,开口交谈竟是为了自己“负了”旁的女孩儿,不禁哭笑不得,又觉得一阵酸楚。但想着宝玉为人本就是如此直性,自己却还扮着那个小林相公,断不可露出破绽来。当下又稳了稳心神,便将宝玉上下一看,淡淡道:“与你何干?”
宝玉如今充作更夫,生计十分拮据,衣着形貌自然狼狈,被这轻蔑的目光一看,登时恼羞成怒,梗着脖子道:“我!我路见不平,就要说一句公道话!你要怎么样!”
黛玉尚未开言,旁边看热闹的闲人已轰的一声笑起来。
“哟,哪儿来的路见不平的大侠!”
“这风月场中的事,竟也有仗义执言的?管得够宽的啊!”
“怕不是这小子也跟霞娘有一腿,所以拉皮条这般起劲的罢?”
……
能在此地厮混的闲人,口中自然没什么正经言语。听不上三句,宝玉已经气得紫涨了脸,偏生他从不会和人拌嘴,想要还言,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黛玉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还冷冷的,只伸手将宝玉肩膀一拨,自己走了出去。
上得马车,才吩咐桑宁道:“走远点,找个僻静地方停下。叫倩语思云将刚才那人带来见我。”
倩语思云二人原是暗卫,自有和黛玉联络的办法。桑宁一边赶车,一边不动声色地传了信,等马车停在一条小巷子里,那两个丫头也恰带了人回转来。
黛玉听到外面禀报,轻轻撩了帘子一角,便看见宝玉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浑身发抖站在下头。静静开言道:“请上来罢。”
宝玉倒是看出桑宁正是那小林相公的车夫,又听到她口音,心里略松了些,壮着胆子进得车来,就跟黛玉对面坐下。
黛玉早先派倩语思云打听得清楚,那绣楼后巷中的确有个姓贾的更夫,年纪虽轻,但甚不成器,每日里当差得的几文钱,都去买了酒喝,喝醉了又哭又笑,说些无人懂的昏话。她情知宝玉近年来颇受折磨,尤其目睹宝钗离世,对他刺激甚大,也全然能体谅他的。但此刻咫尺对坐,只闻到他身上酸臭气味加上酒气,忍不住微一皱眉。
宝玉自从被她轻蔑一望,心里十分敏感,这时便抢先道:“我不过当面说两句公道话,你就命人将我掳到这里来,倒是还要怎样?”
依着黛玉本心,恨不能此刻就和他相认,但认了他便没有将他还留在秦淮河畔的道理,他今日又当众拦过“小林相公”,若被有心之人联系在一起,不免又要生事。是以还是先救湘云为上。
想到此处,黛玉就淡淡摇头道:“我只是想请教你,我若不负她,该当怎么做?”
宝玉瞪着她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带她远远地离开这里!”
黛玉道:“这些日子闹得大,你想必也听说了,鸨母咬定了要我三千两赎身银子,我哪里筹去?何况家中老父老母在堂,皆不肯我抬一个风尘女子进府,我又如何敢抗命?”
宝玉见她语气平和地讲道理,倒有些意外,气也沉了下来,便道:“你若娶她,是父母伤心,若不娶她,是要了她的命了。伤心与性命,哪个重要,你怎么分辨不清!”
黛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果然还是当年在闺中大批“禄蠹”时的口风,正要笑一笑,不觉心里却咯噔一声,仿佛时光流转,又回到了他和宝钗成亲的那个日子。
有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知几百几千次,她始终不肯承认,但这时清清楚楚地冒了上来。
“你说性命胜过伤心,但你当日娶宝姐姐,也是奉了父母之命,不得不为,你又何尝不知道这便是要了我的性命呢?”
……
平心而论,黛玉自然知道宝玉难为,他在家中虽然受宠,其实并没有说话的余地,若长辈有命,他断然不敢不从的。但她自己也只是个妙龄少女,此前整整十年,一心一意只有一个宝玉,却在一日之间,突然将她这唯一的心灵倚靠也剥夺了,教她如何能甘心!
她心里翻翻滚滚,说不清是什么情绪,面上便露出些纠结来。宝玉只道说动了她,又道:“就算你父母不答应,你就不能悄悄带她逃走?浪迹天涯,总好过一个意难平,一个终生无望。”
“呵呵!”黛玉这一回就冷笑出声,反问道,“你既然好打算,怎么不带……带她逃了?”
她掩饰不住冲动,险些说成了“带我”,及时顿了一顿,又改过了,但激动之情已溢于言表。
宝玉只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心中痛苦,是以语气刻薄,倒生出些许知音之情来,叹气道:“我……我已错过一回,不能再害了她……再说,我无家可归,又无银钱,又无本事,逃到外地去,怎么过活?”
“你倒是想得很深。”黛玉冷冷道,“看来是早就想过了。”
宝玉忙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她……原是旧识,我也是偶然得知她在此。只恨我不能救她出去……”
黛玉“呵呵”一声,道:“你和她是旧识,你尚且不救她,怎么就一口咬定我该救她,若不救她就是负了心呢?原来这世上的事,全是凭你一张嘴说的!”
她这一回恼起来与往日皆是不同。那时宝玉或不懂得她的试探,或和别的姐妹走得近些,她使小性子也总为了让宝玉注意到自己。等年纪大了些回想起来,不免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但此时见宝玉沦落到这般境地,竟还是侃侃而谈,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别人就是天性凉薄,忘情背义,恼怒之外又加了三分鄙薄,一挥手道:“言尽于此,请下去罢!”跟着便掀帘子叫桑宁。
宝玉被她一番抢白,也知道自己没理的,又想自己如今身份低微,与这等读书人争执不起,悻悻下了车,独自踽踽而去。
黛玉这时方觉出心底一片冰凉,看着他的背影也渐渐陌生起来,索性放下帘子,就在车厢中抱膝而坐,不叫任何人打扰。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慢慢回过神来,方见眼前袖子上湿透了一片,而脸颊泪痕已干。
第74章 章七十三 还魂记
黛玉自知见到宝玉之事瞒不得家里两个丫头,等到回府,也不待她们问,自己就说了。见紫鹃雪雁两人都是又惊讶,又怜惜的神情,便强笑道:“你们别担心,我又没事,只是没想到……他变成这样子罢了。如今史大姑娘的事要紧,等完了咱们再把他们都接回来,好好谈一谈。”
紫鹃深知这位姑娘的性格,要是在当年,少不得每日以泪洗面,哭上三天五天,甚至十天八天也有的,她身子又弱,跟着就是勾上病根来,延医吃药闹个不断,总让人操心得不得了。谁知今日看来,她虽强压着心里难过,神情却清清楚楚,目光中更带着些往日看不见的坚韧。因想着姑娘真是年纪长了,心地便宽了,如此方叫人放心。
黛玉这边虽哭了一回,但此刻正是扮着情场失意的落魄书生,有些个憔悴反倒真实,自己也不掩饰。细看了看易容面具无碍,便自己整了整衣衫,吩咐着再出门去酒楼。
因着她一连几日失踪,那边霍小世子又不知她住处,急得几乎发狂,这些天也不知砸了不扫愁多少杯盘碗盏。这时乍一见她好端端上得楼来,便如见了凤凰一般,两手虚护着就迎了上来。
黛玉有气无力地举手行了个礼,又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才找了张舒服的椅子,有气无力地坐下。
“我都听说了!”霍小世子十分不见外地凑了上来,头一句便对她讲自己得到的消息,“小林相公慧剑断痴情,绣楼花魁魂归离恨天!”
黛玉听得眼角一跳,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你说什么?她……她死了?”
“死是还没死,不过也就剩一口气了。”霍小世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手中折扇轻轻敲在她肩膀上,“你也忒是心狠,霞娘待人从不假辞色的,偏就认定了你一个,你这么热剌剌地将她一抛,她还有活路么?说是今日你去后就病倒了,已经请了两个大夫看过,都说不中用了。”
“哦……”黛玉暗中放下心来,便拖了一个长声,自己也用折扇一下下拍着手心,半晌方道,“是我无缘罢了。”
霍小世子侧过头来,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先前也看错了,只当你是个绵软性子的雏儿,想不到你外软内硬。——你真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她死她的,与我什么相干?”黛玉先硬挺着倔了一句,停一停,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日夜兼程,赶回苏州去,向我父母苦苦哀求,谁知只挨了一顿家法,险险将我从族谱中除名……我待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霍小世子一下子就换成了同情的神色,咳嗽一声,才道:“罢了罢了,不提她,不提她!你被你爹揍了?怎么样,好了没有?我跟你说我挨揍是内行的,赶明儿给你个药膏……”
黛玉只作没精打采,听着他在耳边絮絮烦话,又是照常闹了一晚方回。
自此她只隔三岔五才到酒楼一次,霍小世子体谅她伤情,也不计较,只和她讲一些风花雪月,并不提起霞娘之事。但黛玉自派了倩语思云二人轮流去秦淮河畔打探,只听说那霞娘的病越来越重,渐渐地不进饮食,只是拖日子罢了。
其间却又出了一段故事,说是绣楼后巷一个值夜的更夫,早已对霞娘倾心,只囿着身份不得一亲芳泽。那日小林相公当面与霞娘断情,他还出来斥责过的。又说他听了霞娘重病之事,就日日在楼外求告请见,鸨母后来见霞娘人事不知,的确是不中用了,也就允了他来看。那更夫倒是老实,并不上前狎昵,却日日为霞娘梳头洗脸,后来连喂水喂药的事也替丫头们做了,且是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如今人人都说他是个仗义的情种。
黛玉自知是那日当面斥了宝玉之后,他心中有愧,又兼不晓得自己和湘云定的计策,只道湘云是真的不行了,所以为她尽一尽心。以此看来,此人虽懦弱无能,心地却善,也不枉了自己和他知己一场,情牵十年。
又转念想,当初定计时没想到有宝玉出来,如今不如着落在他身上,反而做得更加周密些。因去叫了桑宁来,吩咐他如此这般,只待相约之日发动。
宝玉这边对她们安排一点不知,只想到湘云一生命运不偶,心中悲戚,只盼能安安生生地将她送走,也不枉了昔日情义了。这一日刚照顾了湘云一番,浑浑噩噩出了大门,忽然被一人拉到街旁角落里,并塞给了他一包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多半便是银子。
他又是愕然,又是惊惶,眼睛却尖,已认出对面的人正是那小林相公的车夫。只听那车夫说是小林相公念在与他同病相怜,烦劳他代自己送霞娘最后一程。
要是昔日的宝玉,说不定当场把银子一摔就走,但他已困苦了几年,意气消磨,又觉得对方也有些善意,当下点头答应,心里就有了个计较。
又过不几日,湘云果是安安静静地殁了。宝玉早有预料,一直守在她身边,抚尸痛哭一场,见楼里人还要来收殓,便向那鸨母提出,一应发丧之事都由自己料理,就是扶棺出城,并寻墓地掩埋之事,也都有自己一人尽够了。鸨母失了这棵摇钱树,心中失落,哪里还计较许多?便一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