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一个人来说这些话，摆明了是指着龙啸云的鼻子在骂，但是荆无命说得很平淡，完全没有语气和感情，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他刚刚认识到的事实。
所以龙啸云也没法子和他生气。
荆无命又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他确实发现龙啸云动起脑子来要比他自己有主意得多，所以他只让龙啸云动脑子就够了。
龙啸云谦卑地躬身道：“我还是先去见一见李寻欢，劝他两句。”
荆无命道：“他现在还能听你的劝，就是白痴。”
龙啸云却突然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道：“他不会不听的，因为他还要考虑瑶琳县主……”
李寻欢现在确实在想着黛玉。
他一向是个考虑别人比考虑自己要多的人，而黛玉，则是他如今考虑得最多的一个。
黛玉一定还不知道他落到这样的境地，还在等着他回去。
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安慰她。
他想得有些出神，几乎没有发觉龙啸云的到来。
龙啸云只能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见李寻欢的目光透过栅栏转向自己，才打开牢门，走了进来。
李寻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龙啸云只得再咳嗽一声，手指虚握在口边，才开口道：“兄弟在这里住得惯么？”
尽管他的动作已经表现出心虚，但能把“兄弟”二字叫出口，也确实值得佩服。
李寻欢看了他一阵，才道：“还好。”
但是这短短的两个字立刻被咳嗽声湮没了。李寻欢的咳嗽比龙啸云要剧烈得多，而且久久没有停止，可他甚至没法举起手来掩住口。
他的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龙啸云似乎十分关切地蹲下身去，看着坐在墙角，咳得无法抬头的李寻欢，却什么也没有做。一直等到他的咳嗽渐渐止息，才伸出手去，在他身上各处要穴都点了一指。这不会禁锢住他的行动，但会让他使不出力气。
李寻欢急促地喘息着，还是没有说话，但心里有些疑惑。
以他现在的状况，龙啸云完全不必如此小心。
但龙啸云的举动很快解释了这个疑问。
李寻欢看着龙啸云打开了自己的手铐，又从身后的提盒里取出一只青花瓷瓶，递到自己手上，就忍不住笑了一笑。
“难得你还记得这个。”他一边笑，一边打开了瓶盖。一股清冽的酒香立刻冲进了这间狭小而阴暗的牢房。
李寻欢目光一亮，赞了一声“好酒”，就直接仰起头，把一瓶酒尽数倒进了喉咙。
芳香的酒气掩盖了他口中的血腥味道，也让他嘴角的血渍不那么明显了。
他直接把一瓶酒喝得一滴都不剩，才抛下了酒瓶。
想是接连十几日不进饮食的缘故，只这么短短的片刻工夫，他的眼中就蒙上了一层醉意。
龙啸云看着他，叹气道：“你的脾气也未免太好了些。”
李寻欢笑道：“我对给我酒的人一向脾气都很好。”
龙啸云摇头道：“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虽然这么说，但龙啸云看着那双充满醺然之意的眼睛，也有些担心他已经醉了。
醉了，很多事就不容易说得清楚了。
好在李寻欢立刻道：“你想要我的命，随时都有机会，何必还多此一举？”
龙啸云只得苦笑了一下，道：“你对我也太和气了。我以为你会骂我一顿。”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自己眼瞎，为什么要骂你。”
他终于还是刺了龙啸云一句，但这一句也已经是他的极限。
而且龙啸云听出来，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叫自己“大哥”。
他终于不再承认与龙啸云之间的兄弟关系了。
龙啸云不知不觉地竟松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却还是语气温和地道：“让你暂时住在这里，也是不得已。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免得有人……有人为你担心。”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无聊和含糊，李寻欢却蓦地目光一寒，冷声道：“你们对她……”
话未说完，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他索性俯下身去，整个身体都蜷缩在墙角，咳出的血很快就沾湿了袖口。
龙啸云等了很久，才回答他道：“瑶琳县主现在很好，帮主不会动她，我们手下人自然也不敢妄为。但是你知道，如果她晓得你在这里，她会怎么做？”
李寻欢突然觉得，心里被谁紧紧地揪了一把。
他当然知道黛玉的性情脾气，那是一个外表柔弱、却有着坚韧内心的女孩子。
而且她对于要达到的目的，其实相当固执。
如果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在镇抚司的诏狱里，怕是要即刻进宫，当面去找皇帝要人。
然而上官金虹和金钱帮的所做所为，本来就出自皇帝的授意。那么把自己关在这里，自然也是。
皇帝怎么会为了一个一时兴起封的县主，就打乱已经定好的计划！
到时候吃亏的只能是她。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李寻欢的心就已经快要跳出胸膛来了。他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哪怕他要永远待在这里，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直待到死，他也不能让黛玉受到一点伤害。
想到这里，李寻欢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迎着龙啸云的目光道：“要我做什么？”
龙啸云立刻就笑了，同时从提盒中又拿出一些东西。
一套文房四宝。
这种东西出现在牢房里，实在是很奇异的事。
但龙啸云面不改色地将纸铺了开来，又磨好了墨，将笔递到李寻欢手里。
纸是上好的松江谭笺，墨则是徽州桐烟墨。
李寻欢提笔蘸了墨，却又笑道：“这墨画写意最好，写信倒是浪费了。”
说着突然又咳了几声，倒把一口血喷在了纸上。
龙啸云摇头笑道：“也只有你，在这种时候还讲究这些。”说着便想换纸。谁知李寻欢止住他，手中笔一落，寥寥几笔，已绘出盘虬苍劲的梅枝。纸上点点血迹，恰似枝头半开的梅花，从生动中透出一股凄艳来。
粗俗如龙啸云，也不禁赞了一声“好”，拿过这幅梅花图来放到一边，才换了张纸，笑道：“县主原托了我，不论好歹，带你一个信回去。你自然知道要怎么使她安心。”
李寻欢点点头，信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便抛下笔道：“话多了反倒不好，就这样罢。随你说我去了哪里。”说罢已觉得全身乏力，向后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龙啸云拿起信来看了看，见没什么特别的讯息，便叠好放起来，又要拿那张梅花图时，却见李寻欢睁开眼，抢先夺了过去，几把撕了个粉碎，跟着便大笑起来。
直到龙啸云走出诏狱大门的时候，似乎仍能听见他伴着咳嗽的笑声。
第134章 章一百三三 夫妻与父子
龙啸云自管得了李寻欢的书信，却不敢直接交给黛玉，回家后只说上司准了假，要收拾收拾前往扬州。
林诗音见他当真说走就走，不免多信了他几分，亲自帮他整理行装。
因前段日子龙啸云出走，家中生活拮据，林诗音将一应下人大多遣散了。这时虽手头宽裕了些，因怕龙小云忘了本色，也不曾添人。是以一间房内，便只有他们夫妻两个。
龙啸云从背后看着林诗音忙碌，见她身形窈窕，纤秾合度，一如十年前的少女，却平添了许多成熟风情，心头不禁热了起来。便过去将她拥在怀内，一边轻轻揉搓，一边低声道：“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林诗音却略僵了一僵，就伸手推他道：“青天白日的，放尊重些！”
龙啸云只得松了手，顿了一顿又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恼我，我这不是给你赔不是了嘛！从今往后，咱们好好地过日子，好不好？”
林诗音停了手头活计，侧过脸来淡淡道：“谁不想好好过日子来着？只是这话你也说了不止一遍了，如今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我是不敢信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龙啸云赌咒发誓般说了一句，又过来紧挨在林诗音身后，蹭着她鬓边道，“如今我得了运道，将来只有越走越高的，小云我看着也更出息了，咱们一家人哪还有个不好的？你等着，我定要给你挣个诰命回来呢！”
林诗音本来还静静听着他说，听到最后一句，便转过身正色道：“什么诰命，我不稀罕。你既然要走仕途，我也不拦着，只是往日那些狐朋狗友不可再交了，须防着人说你别有居心。还有小云，他近来颇懂事了，将来前程如何，你让他自择，不要又给他灌那些有的没的，哄着他心比天高，又撞出什么祸来。”
龙啸云此刻一颗心热剌剌的就是飞黄腾达，哪听得进去这些，但念在与林诗音多年情分，又见她端庄肃穆，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冷艳，不觉的心就软得像化了一滩水，忙温言道：“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林诗音想了想，总没别的可说，待要叮嘱他好好找到李寻欢，劝他速归，又怕龙啸云又疑心自己和李寻欢旧情不断，索性就不再开口。
龙啸云却还沉浸在自己想像出的缠绵中，笑吟吟地看着她收拾，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怎么小云拜了我那兄弟为师？他武功都废了，大夫也看过，说是不能再习武了，难道是要做学问、考状元么？”
林诗音并没有听出他话中隐含的讽刺之意，只道是随口玩笑，便道：“你知道，我表哥不是有本《怜花宝鉴》么？当初为了给大妹妹治病，就送了大妹妹，如今妹妹念着小云的病，又把宝鉴转赠了小云。表哥说宝鉴中的内功适合小云来练，不免要给他详加指导，助他一臂之力。”
“原来如此！”龙啸云听到“怜花宝鉴”四字，心里又是一阵火热，不禁暗暗赞叹自己的机缘一桩接着一桩，看来当真是要转运了，却哪有半点愧疚之心。当下装模作样点头道，“我的兄弟，你的妹妹，真真是一对热心人！”
林诗音闻言叹道：“可不是么！你不在家时，妹妹担心我们母子生活过不去，将她的体己也拿来给我……”
“她给了你钱么？”龙啸云脱口道，说完才觉得不对，忙又补了一句，“我是觉得，咱们不好要妹妹的钱。”
林诗音白了他一眼，道：“我是那样人么？况且妹妹也不是为了救济咱们，她倒是挺精明，说是就当本钱，和咱们家的积蓄合在一处，置些产业生发利息，往后咱们两家的日子就都不愁了。”
龙啸云怔了怔，道：“她不是县主吗？朝廷难道不养着，还要她自己想办法挣钱？”
林诗音笑道：“要不说她精明呢！她这个县主又没靠山，朝廷能有多照顾她？如今就打算起来，免得坐吃山空。”
龙啸云心里盘算着，面上便露出笑容来，拉着林诗音的手道：“我龙某有你这样的贤妻，处处想得周到，又有这些好人帮衬我们，真是三生有幸。”
林诗音听他说得诚恳，只道他经历过挫磨，终于想得通透了，心里不禁也有些感慨。
龙啸云见林诗音神色变得温柔，便拉过她来吻了一下，正要再做什么时，忽听房门响了一声，只得放开了手。
一转头见龙小云正站在门口，对着两人讪讪地发笑，挠了挠头才道：“那个……我过一会儿再过来……”
“小云！”林诗音忙叫住了他，心想这孩子人小鬼大，倒不至于有什么想头，只是龙啸云这般举止，竟落在孩子眼里，未免太不尊重了些。因匆匆走过去问道，“有什么事？”
龙小云嘻嘻一笑，先对着林诗音眨了眨眼，道：“娘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管林诗音满脸通红，又跑到龙啸云跟前道，“爹爹，我跟你一起去找师父好不好？”
“你？”龙啸云本就心虚，听了这话，心头一颤，立刻道，“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好好跟你娘在家。”
龙小云却扯住了他衣袖，边摇晃边道：“爹爹，你让我去嘛！娘不让我出门，我都要闷死了！我保证帮你把师父找回来，叫他快点跟小姨成亲，做我姨父！”
林诗音在旁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过来戳了下他额头道：“小孩子家，什么事都要管！”
“那当然！”龙小云挺起了胸道，“我师父就最爱多管闲事，我是得了真传的！”
龙啸云不禁“咳”了一声，心想他那位多管闲事的师父，却是没有什么好下场。想到这里心中一动，思忖着龙小云受了李寻欢调教，怕不是也养成了那种性子，倒令自己忧心。不如借此机会和他好好谈一番。
当下点了点头，看着林诗音道：“难得这孩子和我兄弟相处得投缘，倒不好驳了他一片心意。我就带他一起去如何？”
林诗音原本也无可无不可的，又想这次与往日不同，龙啸云不是带孩子出去鬼混，倒是让小云多些历练也有好处，便点头答应。
次日一早，龙啸云父子启程前往扬州。林诗音自去向黛玉知会了不提。
两人亦是一路行至镇江，又乘渡船过江，到达扬州。龙啸云只担心有林诗音在，调唆着儿子和李寻欢亲近，倒远了自己这个亲生父亲，便怀了心思，一边给龙小云指点沿途风景，一边旁敲侧击，只说些自己落魄时的难为之事。
龙小云不虞有他，听得甚为唏嘘，不禁道：“爹爹，你放心，我定要好好孝顺你和娘，不让你们吃苦受罪！”
龙啸云欣然道：“你有这个心，就最好了。爹爹是男人，本该为这个家尽力的，难的是你娘。你往后要听你娘的话，不可再惹她生气。”
龙小云诚恳点头道：“是！爹，你不知道，你不在家里，多亏了娘和小姨看着那些田产和商铺，没有一日得闲的。娘说叫我学算账，再过几年就可以帮她的忙了。”
龙啸云目光闪了闪，笑道：“是么？你小姨也懂得这些？”
龙小云道：“小姨懂的可多了！她还教我念书，教我算数来着！”
龙啸云哈哈笑道：“你看你，一提起你小姨，就崇拜成这个样子！你小姨既然精明，你可得多帮着你母亲些，别叫她吃了亏。”
龙小云怔了怔，道：“小姨又不会让娘吃亏的。”
龙啸云摇头道：“你还小，不懂得这里头的事。你小姨和你娘固然亲厚，毕竟是两家人，她马上又要成家了，她能一心为你母亲，不替自己打算？”见龙小云兀自发呆，又故意叹气道，“只可惜我是个粗人，从小也没教给你什么，不免委屈了你。你小姨和你师父，却正是人中龙凤……不过他们还没有个后人，你既蒙你师父收入门下，往后多听他话，他必然疼你。”
这番话前后是两个意思，龙小云虽年纪小，但向来聪颖，早已听懂了。本来他对他父亲前面的话还不以为然，心想小姨黛玉的为人，母亲看得最清楚，她若要藏私，母亲也不至于全心全意待她。但后面听父亲感叹，自己心里先是一酸，又听出父亲竟是蹿掇着让自己去巴结李寻欢，以固宠爱，将来就能多得些益处，他小小孩子的心里登时反感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