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屑，但马上就掩饰住了，只是笑道：“喝一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罢？”
龙小云没有再争辩，而是从善如流地又将一个酒瓶放了进去，却低下头，不让父亲看到自己的神情。
他其实是看到父亲眼中那丝不屑了的，同时他也在猜测，父亲是不打算让师父太好过，说不定在盼着他死。
龙小云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诏狱大门，按着龙啸云事先的指引找到李寻欢的牢房。
诏狱有一大半都建在地下，因此这里阴暗而潮湿，所有的光都来自于他手中小小的一盏灯。
直到走进牢房中，他才看清李寻欢的样子。
李寻欢比他想像的要平静很多，甚至在眯起眼向他打量了一番后，也没有说什么。
龙小云发现牢房中连张桌子都没有，只得把灯和食盒都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认真地拜了下去。
“师父。”
李寻欢淡淡地看着他，过了一阵才道：“你父亲叫你来的？”
龙小云这时才听到，李寻欢的声音微弱而且嘶哑，远远不及往日的气力。
他嘴角似乎还有些半干的血迹。
龙小云的眉梢跳了跳，忍不住脱口道：“你又咳嗽了？”
像是要回答龙小云的疑问一般，李寻欢立刻躬起身咳嗽起来。他一直靠在墙角坐着，一咳起来，整个人就几乎完全蜷曲起来，十分难受的样子。
但是他没有咳嗽太久，就只能窝在那里喘气了。
他大约很久以来都处于缧绁之下而又饥渴交加的状态，再加上牢房恶劣的环境，使他并未痊愈的旧疾再一次发作，而且一发就不可收拾。
龙小云叹了口气，靠过去扶住了他。但李寻欢突然低声笑道：“你带酒来了？我已经闻到了。”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努力伸出手来。
龙小云登时沉下脸，冷冷道：“小姨说过你不能喝酒。”
李寻欢的眼中瞬间像划过了一把冰冷锐利的飞刀。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龙小云一阵，才慢慢靠回墙角去，用尽力气咳嗽了两声，才道：“这次……又让我写……什么？”
龙小云怔了半晌，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顿时觉得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原来父亲就是用这种方式胁迫他写出那封信的。
李寻欢对黛玉的感情，龙小云早就看在眼里。早先龙小云只听人说过，李寻欢对他母亲一往情深，但比起亲眼所见的、他对小姨的态度，龙小云还是觉得远远不如。
如果能保证小姨的平安，恐怕要他去死他也是愿意的。
龙小云咬着牙想了一阵，才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的。”一边说，一边把食盒中的点心和粥一样样拿了出来。
李寻欢静静地看看，突然道：“你父亲知道你来么？”
龙小云的手僵了僵，才放下最后一只碟子，低下头道：“知道。”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父亲此刻应该就跟在后面，离这间牢房不过一丈左右，隐身在阴影之中。
李寻欢又轻笑了一声，道：“那你回去罢。小小年纪，不要沾染这些肮脏的东西。”
龙小云空着的手握紧了。他慢慢地抬起头，掀起眼帘注视着李寻欢那张平静中带着些嘲讽笑容的脸，突然沉声道：“你觉得你就很干净吗？”
从他进来叫了一声师父之后，就没有对李寻欢有任何称呼。
李寻欢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却听他继续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母亲的事……”
“住口！”李寻欢低低地喝道，但马上又躬起身，费力地咳嗽着，在喘过气之后才道，“你怎么可以……诬蔑你母亲……”
“你心虚什么？”龙小云反而淡漠地道，“我知道我母亲是清白的，可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事？”
他的表情开始变得扭曲，像是要克制内心的激动，并让自己清楚地说出后面的话。
那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喂了毒的利刃，要直接插进对方心里去。
“全江湖都知道我母亲是你让给我父亲的！你让我母亲成为了一个笑话，而我父亲，则像是被你戴了绿帽子还沾沾自喜的活王八！”
李寻欢蓦然张大了眼睛，但目光却急速地黯淡下去。跟着他又低头咳嗽起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出声，只是全身不可控制地颤抖着，鲜血从闭不严的嘴唇间不断溅出来，落了斑斑驳驳的一身。
龙小云渐渐感到一种快意，似乎一直以来被眼前这个人造成的痛苦都报复了回去。
他同时也知道，后面那位躲在暗处的父亲，也听到了自己这一番话。
这是龙啸云打死也不敢说出口的一番话，哪怕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龙小云也不担心自己离开之后，父亲会就此事斥责自己。
自己的痛苦，不是李寻欢一个人带来的。作为父亲的龙啸云，他也有份。
如果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亲，他原本不会容许这种流言的存在。
但龙小云清楚地记得，从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和母亲吵架。
每一次吵架，他都会提到李寻欢，好像他的不幸全是李寻欢造成的。
好像母亲嫁给他，就是李寻欢的一个阴谋。
龙小云不止一次想问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跟母亲和离呢？
但是他不能，他那时还住在李园，他还要花母亲的陪嫁，去结交那些可能帮他扬名的江湖豪客。
这是一个多么怯懦的男人！
他一辈子都在害怕李寻欢，甚至他已经把李寻欢出卖了，他还在害怕。
龙小云带着轻蔑的神情，凑近了李寻欢，看着他不断吐血的虚弱的样子，冷笑道：“我父亲怕你，可是我不怕你……我也不会救你，因为这是你应得的结果……”
李寻欢好容易才喘匀了气，望着他道：“原来你一直都在恨我……”
“我不应该恨你吗？”龙小云咬着牙笑道，“你要是没有放弃我母亲，她怎么会终生痛苦？我怎么会一出生就生活在耻辱之中？我父亲怎么会因为怕你，干尽了卑鄙无耻之事？我们全家人的不幸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却只是恨你，还没有在你身上加诸一指之力，你难道还不服气？”
李寻欢默然半晌，点头道：“你说的对。我想补偿你，和你恨我，本来就是两件事。你虽然恨我，但确实公平得很。”
龙小云却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了。在他的想像中，李寻欢如果生气，不平，出言和自己争辩，再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那一定要更为痛快。
但李寻欢就这么平静地认了。
龙小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要比他父亲坦荡得多，也高尚得多了。
于是龙小云最后还是站直了身体，俯视着李寻欢道：“那么，你就在这里慢慢等死的好。”
他没有再停留，就匆匆地离开了。仿佛那个虚弱得连动都难以动一下的人，对他还有什么威胁似的。
就像龙小云猜测的，他的父亲也没有现身出来和他会合。
龙啸云一定也被他的一番话吓到了，说不定也被他骂得无地自容。
但他父亲又会很放心，因为龙小云根本没有救李寻欢出去的意思。
只要龙小云不救李寻欢，那么说了再过分的话，龙啸云都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龙小云暗暗地冷笑着。他父亲已经再也没法左右他了。
他在镇抚司衙门的日子，过得越发轻松起来。
龙小云本就是个聪明灵透的孩子，跟着父亲的时候，还要听从他父亲的指示办事，但现在连龙啸云都有点怕他，常常会避着他。
他得到了一些单独办事的机会，没有多久，便被荆无命发现他的机灵，比龙啸云强上许多。
如果不是年纪太小，武功也尚欠着火候，他恐怕很快就会成为荆无命的得力助手。
有了相当自由的龙小云，就趁机去找阿飞。
但阿飞一见他就皱起了眉头，冷冷道：“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姓龙的。”
龙小云这次却不怕他，只是笑道：“你是个懦夫，只会跟一个小孩子抖威风，放着你的朋友却不去救。”
阿飞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寒，盯着龙小云道：“你说什么？”
龙小云摇了摇手，道：“你就跟着上官大人和荆大人飞黄腾达罢！一个李寻欢，让他慢慢地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又有什么打紧？”
他说完就想走，刚擦过阿飞的肩膀，却被阿飞一把抓住了衣服，将他拖到僻静的角落里，低声道：“你想救李寻欢？你有办法？”
龙小云笑嘻嘻的，却不说话，只看着阿飞抓住自己衣领的手。直到阿飞悻悻地放开了，他才抚了抚衣上的褶皱，道：“我是个小孩子，我哪有本事救李寻欢？不过我父亲……”
“你父亲？”阿飞露出惊讶的神情，过了半天才道，“你父亲是真心的，还是又有什么阴谋，要骗我上当？”
龙小云点了点头，道：“信不信由你。不信我就先走了。”
当他第二次被阿飞拦住的时候，他就知道，阿飞已经被自己说动了。
接下来，就是龙啸云，他那个好父亲。
龙啸云听了儿子的话，却有几分沉吟。
“你说阿飞要去救李寻欢？你怎么知道的？”
龙小云眨了眨眼，故意哼了一声道：“我就是不服这个气，那阿飞算什么东西，怎么能压在爹爹你的头上！难道上官帮主不忌讳他和李寻欢的交情吗？”
龙啸云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上官帮主行事，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要多嘴，还是用心办差的好。”
龙小云亢声道：“可是他一见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对爹爹也没有好声气，我就是看不下去！今日我就去骂他，放着朋友不救，只顾自己前程，难道他就是好东西了？”
龙啸云听这话骂得痛快，正要说个“好”字，转念一想，似乎连自己也骂了进去，只得悻悻地一笑，道：“你这孩子，说话这么直白，小心吃亏。”
龙小云笑道：“爹你还不放心我，我哪有吃亏的时候！你不知道，阿飞听我一骂，反倒软了。我看他那意思，竟像是假意投靠上官帮主，伺机要救李寻欢的，就引了他一句，说我们父子也正有此意，果然他就上了钩。”
龙啸云精神一振，道：“这么说，他真的要反叛？”
龙小云点头道：“他说他一直在等机会。我告诉他，李寻欢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已经等不得了，他就约爹爹明日傍晚一起动手。爹爹，要是抓住这个机会，擒住阿飞，想必上官帮主会对你更加信任！”
龙啸云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他对阿飞一直是忌惮的，只是上官金虹却很信任阿飞，他也无可奈何，如今倒是儿子替自己搬开了这块碍眼的绊脚石。
虽然他的儿子曾经认为他出卖朋友，行事卑鄙，但龙啸云可以确定，他们父子两个都深深地恨着李寻欢，他儿子是绝对不会反过去帮李寻欢的。
只要阿飞倒了，李寻欢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让他龙啸云害怕的人和事，他就可以挺起胸膛做人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明天夜幕的降临。
第138章 章一百三七 生死之间
龙啸云在黄昏时分来到诏狱大门前的时候，并没有让龙小云跟随。
这一方面是因为，在他听过龙小云对李寻欢说的那番话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对自己其实也不是盲目相信的。
龙小云甚至还认为他像个沾沾自喜的活王八！
就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龙啸云感觉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最后一丝自尊也被扯掉了。他几乎要克制不住地从藏身的暗处冲出来。
但龙小云毕竟还是他的儿子。而龙啸云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儿子比他自己要有出息得多。
说不定他将来还要指望这个儿子。
他只能咽下这口气。
而另一方面，龙啸云能够聊以自慰的是，他儿子也在恨着李寻欢，甚至比他自己还恨得深一些。
他毫不担心龙小云会和阿飞串通一气，真的将李寻欢救走。因为这对于他们父子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在做事的时候总是衡量好处，也就是利益，是龙啸云对他儿子最满意的一点。
他丝毫没有觉得，他们父子之间只剩下利益在维系着关系，有什么可悲之处。对龙啸云来说，利益才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这一次的利益，龙啸云希望完全归于自己。龙小云还太小，需要大人为他多负担一些，那么理所应当的，也要让大人多分他一些功劳。
龙啸云觉得自己的想法天经地义。
他在一处不显眼的墙根下站着，直到看见阿飞的身影，才谨慎地向那边招了招手。
阿飞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里面的人，我已经打点好了。”龙啸云压低了声音，干脆地说道，“进去你就能拿到钥匙，把人带出来。这里我帮你把风，出来以后趁着天黑赶紧走，不要在附近停留。”
他这番话里有许多漏洞，但他相信出身草莽的阿飞不会听出来的。
事实上，连龙啸云自己也是和荆无命通过气之后，才晓得“劫狱”这个计划，在镇抚司，在锦衣卫看来就是个大大的笑话。
荆无命当然也是站在龙啸云一边的。
或者不如说，身为上官金虹第一副手的荆无命，一定不愿看到阿飞将来取代他的位置。
就算只是稍有威胁，也不行。
调开诏狱内外人手的事，也只有荆无命才做得到。
所以这是一个针对阿飞的圈套，龙啸云在明，荆无命在暗，一齐等待着阿飞钻进这个圈套里来。
在暮色完全吞噬掉夕阳的光亮之时，阿飞的身影终于又出现在了门口。在他身边是李寻欢瘦削的身形，而且因为虚弱无力，只能让阿飞搀扶着，走得很慢。
龙啸云笑了一声，走上前去，同时拍了拍手。
一群在阿飞进门之后才埋伏起来的锦衣卫力士登时涌了出来，密密地将他们三个人一起围在中间。
阿飞眼眶蓦地一缩，立刻意识到自己是中计了。
“你！……”
龙啸云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才笑道：“阿飞少侠重情重义，投靠金钱帮卧底，就是为了相救好友，龙某当真佩服。”
阿飞没有回答，已经完全暗下来的空中却猛然划过一道寒光。
剑光。
龙啸云已经站在四尺开外，背上全是冷汗。
就算他一直防备着阿飞出剑，也没想到这一剑当真有这么快。他还没有看清阿飞的手，剑尖已划过了他的脸侧。
幸好阿飞还扶着李寻欢，无法移动脚步。否则只需要再翻个手腕，他的命就已经莫名其妙地送掉了。
龙啸云心里砰砰乱跳，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包围的圈子外，亮起了一圈灯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