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张弛从餐馆的洗手间出来,廖静把留在桌子上的手机递给他,“有个电话,响了一会又挂了。”她留意到那个号码有个颇为神秘的备注,叫做DF。张弛盯着DF的来电记录看了一会,放回兜里,而对方也没再打。廖静觉得他的举动有点可疑,“可能有急事,不打回去吗?”张弛拿起菜单,说,应该没什么急事。“神神秘秘的,不是前女友吧?”廖静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
张弛也笑了一下,“不是。”
从他嘴里是抠不出话的,廖静也就作罢,叫服务员来点菜。他俩的约会算不上密集,到周末会见面吃饭,也许还一起看个电影,逛个街。廖静能感觉到对方的犹豫,她对他也算不上百分百满意。廖静是个在感情上有过相当阅历,但还远不到破罐子破摔的年纪,她憧憬着能再遇到一段疾风骤雨般、足以让她身心沦陷,愿为对方放弃所有的感情,而这一切都与彼此的相貌、身家乃至人品都毫无关系。她猜测他的心依旧为前一段感情所囿,这让她有点轻微的不耐烦。
在吃饭时,廖静留意到张弛又看了几次手机。她冷眼旁观,不置一词。等到两人离开餐馆,走在街上时,廖静一边等车,问起来:“你去海边那个餐厅吃饭了?跟谁啊?”张弛略显意外,“跟彭乐。”“就你俩吗?”她问得很不经意。张弛说,还有分局和其他单位的一些人。这种场合是不大会有外人参与的。廖静疑心稍释,“你和彭乐感情很好吗?整天勾肩搭背的。”张弛又露出那种疑惑的表情,廖静将他手机一指,笑笑地解开谜底,“你手机屏幕那张照片里,不是两个人搂在一起的影子吗?”“是吗?我没留意。”
等廖静乘车离开后,张弛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点亮屏幕,窦方的摄影作品毫无特色,海蓝沙白,空寂的沙滩。他辨认了一会,才留意到投在沙滩角落的一片暗影,并意识到,那的确是两个人形亲密地叠在一起。如果不是多出来的一节胳膊肘,大多数人只会认为那是一个顾影自怜的大胖子。他把手机屏幕摁灭,又点亮,盯了一会,有人来电了,是彭乐。
彭乐开门见山,“窦方电话是多少?“
张弛有些不情愿,“你找她干什么?“
“废话,有事。你别管那么多。”
张弛把窦方的电话告诉了彭乐。之后他想起窦方那个未接电话,他一边往家走,把手机放到耳边,窦方有一阵才接过来,张弛问:“你找我有事吗?”
窦方那边很安静,她反问:“我找你了吗?”停了一会,大概是在翻通讯记录,她咦一声,说:“手机自己拨的,屏幕坏了,等月底发工资我要换个手机。唉,时间过得太慢了。”张弛这才想起来恭喜她,找到了新的工作。 窦方在旅馆的床上打个滚,抱着手机。“上次见你头发长了好多了,你怎么不去理发?你们所里的男的,能留这么长的头发吗?”
“不知道去哪理,乔有红的手艺太差了。”
窦方想起他之前那个狗啃似的发型, “我给你理啊。”
“算了吧,你收费有点贵。”张弛笑了笑。
“免费的啊,先借你的头给我练练手。有了手艺,吃喝不愁。”
“便宜没好货。”张弛说,“对了,彭乐刚才找你了。”他想问窦方和彭乐之间有什么过节,这时他听到窦方那头又没了动静,然后她“哦”一声,明显没了瞎聊的兴致。这让张弛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他意识到彭乐可能认识窦方在自己之前,并且两人都极力避免被别人探知他们的过往。
“我有电话进来了。”窦方忽然说,她挂了电话。
和张弛电话的过程中,已经有个陌生来电显示了两次,窦方都没有理,现在知道可能是彭乐,她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盘腿坐在床上,她托腮盯着手机,盘算了半晌,接起来。等对方自报身份,窦方挑着眉毛,“找我干什么?”
“你住哪?”
“我睡在大街上。”
“别瞎扯。”彭乐没好气。
窦方心想:他该不会是来打我,给邢佳报仇吧?忙把电话挂了,结果彭乐分秒不停,又打过来,并威胁她,“你不说,我就去派出所查。我现在就给张弛打电话。”窦方只好把旅馆名字和房间号告诉他。不到十分钟,门被敲得哐哐响。窦方一只拖鞋在刚才在打滚的时候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四处找了一圈未果,只好单脚蹦到门口,见彭乐站在门外,等得一脸不耐烦。
彭乐当时就后悔了。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只床头柜,厕所地面的白瓷砖坑坑洼洼,烟味、尿骚味,还有被褥上劣质的消毒水味道混杂在一起,彭乐憋气憋得呼吸困难,看窦方的表情,显然对这种环境已经司空见惯,适应良好。她板着脸,等他开口。
来淌这个浑水干什么?本来也不是我的责任。彭乐心想,犹犹豫豫的,脚迈了进去。窦方可以跟邢佳打架,面对彭乐人高马大的,她只能靠墙站在旁边,眼睛望着他。
房间里椅子也没一把,彭乐头次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站在厕所门口,“怎么这么冷?”他清清嗓子,眼睛一逡,从窗台找到遥控,对着空调按了一下,没有反应,他又按一下,“空调坏了?让前台找人来修一下吧。”
窦方悻悻的,“这里便宜,空调当然是坏的,修也修不好。”
“有热水吗?”彭乐见窦方头发湿漉漉的,没话找话。
“不知道。”窦方满头洗发水泡泡的时候,热水突然没了,打前台电话没人接,最后只能用冷水哆哆嗦嗦洗了头。
彭乐忍不了了,“别住了,退房吧。”
“退了我住哪?再说都这会了,老板肯定不退钱给我了。”
“他不给你,我给你,行吗!”彭乐突然喊了一句,他的声音很大,在这惨白狭窄的房间里回荡。
窦方不高兴了,“你给我?你给我多少?”
“你要多少?”没等窦方张嘴,彭乐立ᴊsɢ即说:“别跟我提一百万两百万的,我不欠你那些钱。我可以借你一点,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
窦方“切”一声,“不借!”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毛巾包住头发擦起来。
彭乐见她这样冥顽不灵,小小年纪,拽得二五八万,他也火了,骂自己犯贱,转身就要走,窦方乜斜着他的背影,哼一声,“你怎么不欠我的?你女朋友以为我勾搭你,三更半夜把我从宿舍赶出来,我倒霉死了。”她眼里透出点委屈。
彭乐暗骂邢佳蠢。“就你这样的?”他故意把窦方从头打量到脚。
“我这样怎么了?”
“你过来。”彭乐对她招招手。
窦方满脸狐疑地走过来,彭乐指了指厕所的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狗样子。”窦方扭头一看,她身上还穿着旧的起球的秋衣秋裤,染的头发掉了色,像个粗俗的中年妇女。光脚丫子上指甲油褪了一半,踩在水渍斑斑的地板砖上。她皱眉,对着镜子里这个丑模样发了一会呆,又转过头来看彭乐。这家伙正看她笑话呢,咧着大嘴。
窦方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然后挑衅地看着他。
彭乐整个人都麻了,“毛丫头,你找抽啊?”他抬起手,作势要打她。作为一个男欢女爱的行家,勾三搭四的翘楚,他此刻心里有点怪怪的。他决定继续嘲笑她,“你才多大,省省吧。”
“你女朋友跟我一样大,她行,我不行?”
彭乐忍耐地看她一眼,“不一样。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上高中。”
窦方撇了一下嘴,她走回床边,翻箱倒柜,抓起一瓶指甲油,开始给脚指甲补色。涂完一只,她一边对着脚指头吹气,慢悠悠地说:“我不大,可该有的都有了呀,难道你也喜欢廖静那样的老女人?”
彭乐不解,“又关廖静什么事?”
“不关廖静什么事。我爱住哪就住哪,也不关你什么事。”窦方察觉到自己失言,她迁怒地剜了彭乐一眼,“我是狗样子,你在这看狗?赶紧走,我要睡觉了。”彭乐转身就走,还替她甩上门,窦方伸长脑袋嚷了一句,“经过前台时,让他们来给我修热水器啊!”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彭乐接到邢佳的电话。邢佳问他急吼吼地跑哪去了,他敷衍了几句。邢佳跟他提起自己想要去国外交流学习一年,但父母不同意,觉得花销太大,所以想要问问彭乐的意见。彭乐故意装糊涂,“我又没留过学,就是土狗一个,能给你什么意见?”从本心来说,他也认为这是个傻逼主意。邢佳上的就是个垃圾学校,去了国外,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混日子。
邢佳娓娓劝说,“现在经济不好,国内学历又水,本科毕业找个工作,才给几千块钱,够干什么?人的青春多宝贵啊,不趁这个时间多走一走,看一看,长长见识,以后职场天花板,也就是个办公室文员了。”
彭乐才见到窦方那种生活环境,对邢佳毫不留情,“几千块钱你看不上?你爸妈一个月才赚多少?合着你出去留学就为了体验外国人的生活?我看中国人的生活你都还没体验够。”邢佳问,你的意思,就是不同意我去?彭乐懒洋洋的,“我没什么意思,要去哪是你的自由,你爸妈同意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去哪跟你没关系?”
彭乐冷笑道:“你要是去了国外,那肯定跟我没关系了。就算你不出国,咱俩也没结婚,行动自由。我跟你是谈恋爱,不是包养你。反正说实话吧,你就是想拿着我的钱去国外镀金,最好趁机再找几个有钱的傻帽当备胎呗?我给你钱?我他妈图什么?”
邢佳带着哭腔,“彭乐,我跟你在一起,防着这个,防着那个,你知道我过得多难受吗?”
“受不了就分手。”彭乐冷淡地说,“我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钱,临走了还得讹我一笔?我钱不算多,人也不傻。我祝你前途远大,早日钓到高富帅,当上豪门少奶奶。”
邢佳气得大骂他混蛋,“你根本就没想过跟我长远以后。”
“你想过吗?”彭乐挂了她的电话,扭开音响,听来听去都是你爱我我恨你这种傻兮兮、无病呻吟的破歌。他感到一阵腻味,心想:这年头,哪还有什么“真挚的爱情”?光活着都累。这时他又想起了窦方。
你就犯贱吧。他一边唾骂自己,又给窦方去了个电话,“来热水了吗?”他比离开时语气缓和了点,表现得很宽宏大量,“我刚才提醒前台了。”
“有没有,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窦方倒挺蛮横。
“你那个地方真的不行,换一家吧。”
“你借我的钱在哪呢?”
“不是不借吗?”
“现在又想借了。你给我拿过来。”
“听你话里话外的,就盼着我去是吧?”
窦方嗤笑一声,“爱来不来。”
“行吧,这年头,借钱的人是大爷。”彭乐笑道,“一会旅馆门口见。”
“干嘛?”
“带你去吃好吃的。我听说你跟猪一样能吃。”
“一会猪一会狗的,你烦不烦?”
“其实我觉得猪比人可爱,尤其是那种白白胖胖的小猪,你不觉得吗?”
窦方叫他别装了,“这种幼儿园小女孩似的腔调不适合你。”听他一阵低笑,她回过味来,“你不是可怜我吧?”
“是觉得你挺可怜,怎么了?”
“男人一旦觉得女人可怜,就会爱上她。”
“别这么龌龊行吗?我这人特别纯洁善良。”
窦方切一声。
两人半真半假扯了几句,彭乐的汽车重新掉头,又停在旅馆门口。窦方这会没摆架子,五分钟不到就出来了。彭乐一眼看出她打扮过,眼皮和嘴唇上都是亮晶晶的。也许在电话里装腔作势的时候,她已经对着镜子在抹嘴唇了。他觉得那场景有点搞笑,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第十五章
之后张弛没有再见到窦方。这个城市非常小,绝大多数人口都在单位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地生活,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都绝非偶然。那段时间彭乐也忽然没了动静,当时张弛并没有意识到这两者间的联系。他每周还去学校里打一两次球,在冬天的晚上,球场人迹罕至,通常只有路灯下属于他自己的那道影子,还在沉默而忠诚地给他捧场。甚至有两次他还凭借着警察证,进那个破烂图书馆里借了两本老掉牙、恐怕已经绝版了的台湾武侠小说。不过都没有遇到窦方。
天气转冷后,游泳池歇业了。体育馆入口处挂的价目表,原来写着游泳一次,二十五元,凭本校学生证八折,也改成了溜冰十五块,限两小时。张弛记得在五六年前,那个牌子上写的是五块钱,并且不限时间。但总归这个价格对还处于眉来眼去阶段的青年男女而言,仍然算的上实惠。所以在傍晚吃过饭后,总能看见戴着护膝护肘,把自己裹得像狗熊似的情侣手挽手走进体育馆,在门口等着领冰鞋。
有一次张弛在体育馆外看见了邢佳。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紫色毛线帽子,算是个比较显眼的漂亮女孩,有个不认识的男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一瘸一拐地下台阶,大概在冰场上摔得不轻,邢佳正在小声埋怨他。显然两个人绝非普通的同学关系。
这种状况对张弛来说,属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随即邢佳也看见了他,她有些冷淡地跟张弛打了个招呼,瘸腿男立即充满敌意地瞅了张弛一眼,“谁啊?”邢佳说,是个认识的人,“你那胯好了?好了自己走。”瘸腿男忙把邢佳往自己胸前一搂,“兴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你可得对我负责哟。”两人打情骂俏地走远了。
张弛没有把这事告诉彭乐,一来他不愿意像个无聊的大妈,对别人的感情问题多嘴多舌,二来嘛,他觉得即便彭乐给人在背后戴了绿帽子,也纯属活该。当彭乐在电话上问起他的春节放假安排时,张弛不经意地问他,最近挺好的?彭乐得意洋洋,说的确有几件好事,但为了避免张弛嫉妒,就不一一分享了。张弛便心安理得地挂了电话。
在圣诞节当天,因为单位里强调不过洋节,张弛到晚上还在值班,并且一整天他的电话和微信都无人问津。张弛正对着电脑打字时,手机响了,上头显示的是一个外国的手机号,这个号码他是有印象的,曾在刚和胡可雯分手时,他接过数个这样的越洋电话,当时他对胡可雯在微信、QQ和邮箱里的短信息置之不理。
他盯了一会闪动的屏幕,把电话接起来。经过一年半,他觉得胡可雯的声音有点陌生,“你猜我在哪?”
张弛纳闷,“你在哪?”
“我现在离你大ᴊsɢ约不超过两公里。”胡可雯仿佛在电话那头看见了张弛错愕的表情,她咯咯地笑起来,“你别生气,也别问我问题,我的手机只能打电话,不能上网,你能来找我吗?”她给了张弛一个餐厅的名字,那是她临行前在网上搜索到的,唯一在游客当中有些名气的海景餐厅。
张弛放下电话后,定了定神。这时该值班的小董早偷偷溜走了,办公室里鸦雀无声。于是他也关了电脑,离开办公大楼。圣诞节夜的海景餐厅比平时稍微热闹些,大堂立了一棵假圣诞树,玻璃上装饰着一些小雪花。大多数是年轻的男女凑在一起咕咕哝哝。张弛刚看到胡可雯,就明白她这趟来完全属于突发奇想,因为她两手空空,身上还穿着不合宜的薄衬衫,抖抖索索地在看菜单,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