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方放下洗澡篮子,抱着篮球走了两步。男生叫她停,“一看你这架势就不行。”颇有当教练的架子,心里却打着小算盘:肢体相撞,应该很快能撞出激情,他指挥窦方,“你试试从我手上抢球。”窦方一个黑虎掏心,上来夺走篮球,“哎,注意动作,不要拉扯胳膊,不要揪衣服领子,不能抓脸,嘶,你那指甲是不是有点尖……快快,球落地了。”窦方飞起一脚,男生哀嚎,“大姐,这是篮球,不是足球喂!”
篮球好像长了眼睛,径直朝张弛飞去。张弛异常敏捷地躲过了篮球,但他没想到篮球后面还跟着一只拖鞋,被一鞋底拍在脸上。
一只拖鞋还不至于把张弛砸晕,但他早已经忍了半晌,此刻心里的火蹭的起来了。窦方有点忐忑,用一只脚跳到张弛跟前。她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刚才那个场景真的有点滑稽,“你怎么不躲开啊?”因为极力忍着笑,她看起来有点挤眉弄眼,幸灾乐祸的样子。
张弛掀起一边眉毛盯着她,声音有点低,“你是不是玩不起?”
窦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玩不起?”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爸爸我都玩得起。”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可见人一旦口无遮拦起来,是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其实在她心里,仍认为张弛是个好人,并且她受过他的很多帮助,她也不想显得好像自己在吃醋似的,毕竟他俩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有过“两夜情”。果然张弛听到这句,眉毛一拧,脸上露出很愤怒和厌恶的表情。窦方愣在那里。张弛随即变得面无表情,从长凳上拿起外套,转身就走了。
窦方没精打采地回到宿舍,邢佳不在,而赵忆南和朱敏把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窦方既使躺在围帘里,也觉得心烦。她又扯开帘子,走下床,来到阳台。此宿舍楼离小球场很近,因此在阳台上可以隐约看见在篮球架下晃动的人形。窦方靠在栏杆上,两手托腮,耳畔还能听到那一阵篮球触地发出的通、通的闷响,仿佛人的心跳。
拖鞋事故后没多久,窦方在餐厅里偶遇了彭乐。原来老板也并非完全没有生意可做,公款宴请,政府接待,海景餐厅是个合适的场所,因为可以坐在整面的落地玻璃前,面对着蔚蓝大海,向贵客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时令物产。彭乐来参加的就是这样一个招商引资的饭局。他刚一落座,看见来倒茶的窦方,先是一愣,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还是她别有所图?这么一揣测,脸色就有点难看,“我们这说点事,你出去吧。”
窦方把醒好的红酒往彭乐面前一放,转身就走了。
刚出包厢,就看见张弛被服务员领了过来。二人不期而遇,窦方拿不准他是否还为拖鞋事件而记恨她,只好尴尬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张弛看了窦方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便推门进包间里去了。他大概是从单位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制服,这让窦方有一瞬间的警惕,民警还管铺张浪费、公费吃请?接着她从掩了一半的门外听到彭乐跟众人介绍,什么“重本毕业”啦,“从小就聪明”啦,“在单位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啦,窦方切一声,做个鬼脸,心里说:还有“虚伪的渣男”啦,“精虫上脑的渣男”啦,“小心眼的渣男”啦。
在外头玩了一会手机,窦方又被叫回包厢,双手交叠,靠墙站立,充当摆设。她不时斜睨一眼角落的张弛:还有“只会埋头吃饭的渣男”啦。
张弛原本不想来吃这顿饭,但彭乐是一片好心,要把他介绍给几位分局的领导头头,以后有事也好关照些。他在末席坐了,跟在座的人点头致意,听着彭乐和众人敷衍应酬。“来来,菜来了。彭总尝尝这个。”彭乐谦让几句,余光一扫,又瞥见窦方,他不高兴都挂在了脸上,筷子一放,说:“你笨手笨脚的,去换个人来。”
要不是经理盯着,你当我愿意来?窦方一肚子火不敢发作,她忍气吞声,说声“对不起”,就合上门出去了。
这一打岔,彭乐话也少了,脸色不大好看。张弛对饭局本来也没什么兴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他起身道:“快两点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有人挽留他,“不急不急,吃完再说,我给你们所长打电话说一声。” “别了。”彭ᴊsɢ乐平静下来,对张弛说:“回去上班吧,刚来单位,勤快点,多跟你们领导学习。” “彭总对亲戚真没得说。”彭乐扯了扯嘴角,心里苦笑,“可不,谁让咱是亲兄弟呢。”
第十三章
窦方被从包厢里赶了出来。大堂里只稀稀拉拉坐了两三桌的客人,她又跑到厨房,厨房也不缺人传菜,窦方拿着拖把装了装样子。她从玻璃窗看见张弛在海边低着头踢了一会沙子,然后坐在一张木躺椅上。那个位置较为隐蔽,从餐厅正门出入的人是留意不到的。窦方有些犹豫了,她怕再触个霉头,显然他是特意跑去躲清静。
但有件事她想要跟他说清楚:她并不是“玩不起”,事实上那两次对她来说不值一提。她也可以做到翻脸不认人。
午后的气温不低,沙滩上没有人,沙子都凝固了,一踩一个脚印,海风推着浪一波一波在脚下荡漾。窦方蹑手蹑脚,接近木躺椅,张弛还没有留意,他戴着墨镜,躺在椅上,两眼盯着手机。
这家伙,上班时间躲在这玩手游。不是“能力优秀表现突出”吗?窦方顿时觉得世道不公,那点紧张烟消云散。“你真菜啊。”她故意说。
张弛抬起下颌,海风吹得他头发拂在墨镜上。
隔着墨镜,看不清他什么表情。窦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自己。餐厅女服务员是统一穿淡绿色的旗袍,窦方没有像上了年纪的服务员一样,里头鼓鼓囊囊套着秋衣秋裤,紧窄的旗袍很服帖,显得她的身段很窈窕。但窦方又下意识觉得自己腰上系的绣花围裙很丑,很老土,还沾了点菜汁,她把围裙解开,拿在手里,又理了理盘起来的头发。
“我菜?”过了一会,张弛说。他语调很自然,好像也把篮球架下挨的那一拖鞋给忘了。
“比起我差远啦。”窦方推张弛,“让一让。”
躺椅也就一人宽,张弛想:总不好把她推下去吧?这一犹豫的功夫,窦方已经挤在他身侧,她盘起腿,把张弛的手机抢过来,“你看我的。”
张弛在来饭局之前跟老许打了招呼,现在不急着回去。他侧了侧身体,尽量多腾出一点空间给她。一只胳膊没地方摆,抬起来搭在椅背上,这样就好像窦方的脑袋枕在他胳膊上一样。
窦方的手指惊人得快,屏幕上光环炫目,没一会,她跟张弛晃了晃手机,得意洋洋地叫他看上面的分数,“你把手机给我一个月,给你排到积分榜前一百都没问题。”
“你上学的时候没好好上课,整天藏在课桌下玩手机吧?”
“哪有,我们高中都不许带智能手机,只能带那种最老式的。”
“那你都干什么了?”
“看言情小说啊,和同学聊八卦啊,吃冰淇淋啊。”窦方说,“交男朋友啊。”
张弛的嘴角往上一扬。窦方别过脸看着他,离得那么近,她看见了墨镜面上自己两个小小的影子,说明两个人一直在专注地四目相对。这时窦方也忘记了在水库时张弛对她故意的冷落。她忽然觉得廖静非常的讨厌。感觉到张弛抬起身,这一瞬间,她心里打鼓,开始迟疑:如果他来亲她,她是不是要把他狠狠推开,再质问他,你是不是玩不起?如果这次之后他再翻脸不认人,那她可真要给他个大比兜,以后彻底把他划入傻逼一流。
“手机给我。”张弛说,伸出手。
窦方有些失望。她躲了一下,说:“我再打一局。”
“你自己不是有手机吗?”
“我手机里没有这个游戏啊。”
张弛没做声,等了一会,见窦方退出游戏界面,打开了照相机,她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举着手机东拍西拍。
张弛以为她在自拍,“你手机里不是连摄像头也没有吧?”
“好啦好啦,你也太小气了吧?”窦方把手机抛到他身上。她一屁股坐回躺椅边,倒了倒鞋底的沙子,说:“你那个表哥真讨厌啊。”
“别理他,他脑子有点问题。”
窦方深以为然。她弯腰提起鞋跟,两个手撑着躺椅,转过头来看着张弛,“拜拜啰,”她忽然凑到张弛耳边,声音轻轻的,但是郑重其事,“别让你女朋友偷看手机哦。”然后踩着高跟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回到岸上,把一只悠然漫步的海鸟吓得仓皇逃窜。
张弛坐起来,把墨镜推上去,他翻开手机相册,没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自拍,只有一张海景的照片。蔚蓝的海面上,有白色的海鸟掠过,一艘白色的军舰停在港口,沙滩上零星几个脚印。她大概对这张摄影作品很满意,把手机壁纸都换成了它。
张弛迟疑了一下,没有点删除,把手机装回兜里。
窦方下班回到宿舍,立马拉起帘子,盘腿坐在床上,下载了和张弛的同款手游。刚进排位,电话来了,是马跃问她,新的工作感觉怎么样。窦方说还行,挺轻松的。马跃也挺高兴,“那你应该有时间学习了吧?给你的卷子做了吗?”窦方有点汗颜,其实课本她连翻都没有翻过,“唉,我感觉我得从高一的内容开始复习。”“不是吧,你看上去挺聪明的哇。”马跃大失所望,这个姑娘徒有一张漂亮的脸,而脑子蠢笨如猪,以后在亲戚朋友面前也很难拿出手,毕竟他也算小有家底。马跃心里还在做痛苦的挣扎,一时闷不吭声,窦方开始不耐烦,“我要上厕所,挂了。”
挂了电话,窦方发现自己已经被踢出了排位赛。她只好去洗过澡,吹干头发,躺回床上,把两条腿靠墙抬着。餐厅虽然清闲,但要站一整天,脚会肿,这是别人传授给她消肿的办法。窦方抓起一本高三数学,强迫自己看了几眼,但是完全看不进脑子里去。她望着手机发呆。
邢佳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窦方不化妆的时候,皮肤很白,很细腻,而且是全身都白,嘴巴红通通的,天生有点嘟,随时随刻准备跟人撒娇。邢佳看不起她不思进取。最近彭乐有意无意跟她打听窦方的事,这让邢佳对她愈发厌恶。
“听说你最近和马跃谈恋爱啦?”邢佳忽然说。
窦方和邢佳在宿舍形同陌路,只保持着表面的客气,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邢佳来了这么突兀的一句,窦方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没有。”
“没有的话,还是别利用他了吧,又送书,又帮找工作什么的。”
这话很刺耳,窦方心里骂邢佳有病,她冷淡地回了一句:“送书,帮忙找工作,是马跃自愿的。你是他爸还是他妈?管这么宽。”
“我跟马跃没关系,就是普通同学。但你爸妈没教过你吗?利用别人的感情很可耻。”
窦方笑笑,“马跃只能喜欢你,不能喜欢别人?人家也不是你的私人财产,你还是把自己那个猥琐没品的男朋友看好就行了,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话正印证了邢佳的猜测,果然她脸色顿时一变。窦方有点痛快,她利落地爬起来,“唰”一下扯上帘子,拿起手机开始等排位。结果帘子又被邢佳一把扯开了,窦方躺在那里没有动,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她瞪着邢佳。
“你是不是天生就贱?”邢佳脸上冷冷的,“你跟孙珊一样,狗改不了吃屎。”
窦方听到这个名字,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她木然地说了一句:“有病。”
邢佳知道自己占据了上风。她冷笑一声,环抱双臂,高傲地说:“你搬出去,别住我们宿舍。”
窦方一愣,也发怒了,“我为什么要搬出去?”
“张弛介绍你来的时候骗了我,我跟他说过,我们宿舍不要来路不明的人。”
“谁来路不明?”
“你不是?你从哪来的?以前干嘛的?怎么老有人半夜给你打电话,你连接都不敢接?我们这是学校,不是收容教养所,更不是按摩店。”
窦方紧抿嘴唇,克制着爆发的冲动,“我租的不是你的床位,我搬不搬,不是你说了算的。”她看也不看邢佳,把帘子又扯了回来,床上成了一个昏暗封闭的小空间。窦方面朝墙壁躺下来,心里难受极了。
邢佳也气急了,甚至骂了句脏话,“真他妈脸皮厚。”
话音未落,窦方跳起来,抬手给她一记耳光。邢佳被她打懵了,随即展开反击。她在打架方面绝非窦方的对手,充其量只能算幼儿园水准。窦方趁机薅住她的头发狠狠扯了几下,然后把堆在桌上,属于邢佳的瓶瓶罐罐、梳子镜子毛巾之流,一股脑砸在地上。就算邢佳肉体上毫发未伤,起码经济损失是颇为可观的。邢佳带着哭腔喊“救命”,隔壁女寝打了电话,朱敏和赵忆南带着辅导员、宿管阿姨都赶来了,商量着要不要报警。
辅导员对着自己学生态度ᴊsɢ很亲切,一见窦方,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严肃的目光在窦方身上一扫,“小姑娘,我们学校有规定,宿舍不能有校外人留宿,你怎么还住进来了?”
窦方求饶,“老师,我最多再住一个月。”
“别说一个月,一天也不行。学生住在宿舍,学校要对学生的安全负责的。你也不是我们学校的,住在这,万一出点事,谁负责?”宿管阿姨也怕校领导查起来不好交代,“你别为难阿姨,赶紧搬吧。你看看,其他室友都不愿意再跟你一起住。”
邢佳被女同学安慰着,跑到厕所去洗脸,朱敏二人则是完全的冷眼旁观,窦方对这些人厌恶到了极点,一天都不想和她们多待,尽管对这个校园恋恋不舍。“好,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走。”
“就那么个小柜子,能有多少东西啊?你现在就收拾吧,我等着。”辅导员毫不留情。她一看窦方的打扮和长相,就不是好欺负的那种,万一晚上和几个学生吵嘴再打起来,影响不好。现在社会新闻上报道的什么宿舍投毒案还少吗?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辅导员催促窦方,“抓紧点时间。”
窦方没说话,把两个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阳台晾的衣服还在滴水,她也一股脑往箱子里一塞。潦草地收拾完,她对宿管阿姨甜甜地一笑,“阿姨,这段时间谢谢你。”拉起箱子要走。
“哎,等一下。”朱敏望了望别人,“留个你的身份证照片吧,万一宿舍有东西损坏了或者丢了……”
“对。”辅导员被她提醒了,说:“拿手机拍一下。”
窦方把身份证摆在桌上,辅导员拍了一张照片,瞥一眼窦方,语气温和不少,“先找个旅馆住,或者去朋友那挤一挤,注意安全。”
窦方拎着大箱子下了楼,有情侣在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喁喁低语,也有跑步锻炼的,出去吃夜宵的,自习回来的学生,三三两两经过她身边。她转过头去,看夜色中几栋破楼房黯淡的剪影,旧时光随它们一起在沉默。
在路边徘徊的时候,窦方看见了彭乐的车。他的车前灯异常炫酷,一般人都会过目难忘。窦方看见邢佳从宿舍楼里走了出来。她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心情很好,步子轻盈,跳到彭乐面前,抱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蓝幽幽的车灯调头而来,窦方没有躲,伫立在道边,面无表情。她手里拖着箱子,很显眼。彭乐隔着车窗看见了她,他狐疑地瞥了她几次,没再停留。窦方就跟在这辆车的后面,等各自渐行渐远,车灯消失不见时,她也走到了校门口。窦方往相反的方向一拐,在附近找了间便宜的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