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甚是乖巧听话,张嬷嬷自是放了心,意味深长道:“你这样想才是对的,真以为宫里有多好的日子?找个年轻郎君嫁了,生几个小子丫头,热热闹闹过一辈子才是福气呢!”
套出话来,姜青若也没再多言语。
晚间与同住一房的宫娥青儿闲谈间,把张嬷嬷给她的山楂糕悉数送与她吃。
青儿贪嘴,整整吃完了一大包山楂糕,第二天起床便闹着肚子疼,实在提不起力气去宴席端菜递酒。
青儿不能去,就得有人顶她的缺。
姜青若挽着袖口,正在一丝不苟地清洗群宴时要用的琉璃盏,被张嬷嬷突然叫了去,吩咐她立刻换了青儿的衣裳,去行宫前殿。
计划得逞,姜青若暗自高兴。
但还是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小心翼翼道:“要是被李公公发现了,我该怎么办?”
“只要你不出什么事,李公公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嬷嬷压低了声音道,“实在是没人了,我才要你来救急。青儿伺候的地方在偏殿,根本见不到皇上,你只专心做事即可。”
姜青若点头如捣蒜,“上次我差点挨板子,这次怎么也会长记性,嬷嬷放心吧。”
张嬷嬷听完,更加放心,一连声催促着她去换衣裳,莫要耽误了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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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这两日内,朝远还未调兵从侑州返回,裴晋安先收到了明全从安州传来的消息——
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足以说明窦重山的不臣之心。
不过明全虽搜集到了铁证,赶来尚需几日。
裴晋安随后便去了一趟窦节度使所居的住处打探虚实。
谁曾料,窦节度使昨日还好端端地陪同皇上前去祭拜凤凰,今日竟又犯了头疾,卧在榻上不能起身,皇上还亲自差太医来为他诊治。
“世子,真是不巧,我这是老毛病了,犯起病来只能卧榻静养,”黑面阔口,身体壮如铁塔的窦重山,太阳穴处贴着虎皮膏药,额上敷着浸湿的巾帕,极其虚弱地靠在床头,“太医刚为我开了药方,等熬好药,饮下之后,想必才能好转些许。”
病来得可真是时候。
裴晋安温声笑道:“窦大人养好身体才是正经,快些好起来,皇上连太医都给你派来了,一定是希望你能坚强地从卧榻上起身,去赴明日的群臣宴。”
听到群臣宴,窦重山登时面黑如碳。
勉强咧嘴笑了笑,拱手道:“裴世子提醒的是,我一定不负皇上隆恩。”
待出了窦重山的住处,裴晋安返回官署,来回踱步良久。
此事棘手,得去求见皇上。
暮色初降之时,永昌帝携了虞美人去泡温华泉,严令嘱托不得任何人打扰。
“世子,皇上说了,如无必要公务,不得擅入......”
李公公面露难色,为了请没有眼色的裴世子快些离开,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几个响头。
裴晋安没理会他。
拨开夏忠等人的阻拦,径直去了温华泉。
隔着重重拂动帷幔,永昌帝惬意地泡在池子里。
听到禀报,吃着虞美人喂至唇边的樱桃,不甚在意道:“这事朕已经知晓,窦节度使方才拖着病体,到朕这里请罪来了,说是四州府兵数额不足,因此需下令重新招募。招练新兵,少不得铸造兵器兵甲,购买战马,这招兵买马的事,都在他的职权之内,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向兵部报备。这事他确有失职,朕已罚他半年俸禄,严令他以后不得再犯此错。”
说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晋安,你若无要事,又无其他证据的话,就不要叨扰朕了。”
裴晋安本打算待明全回来之后,将窦重山意图叛乱的铁证上交,永昌帝一旦知道他的野心,即便再大意,也不会放虎归山。
但眼下明全在安州打探消息,证据尚未带回,行踪却已经泄露,窦重山此时装病,又棋高一着先来请罪,摆明早已有退路应对。
而窦重山所做的还不仅如此,他才送了夏忠两颗价值连城的东珠,让夏忠孝敬虞美人。
虞美人对那恍若明月的东珠喜爱得紧,因此也在一旁帮腔道:“臣妾看着,窦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裴世子是多虑了......皇上,这温泉要泡足了时辰,才对身体有益呢......”
随后一阵婉转起伏的娇笑,隔着幔帐声声传来。
裴晋安肃然立在帐外,默然片刻,告罪退出。
沉着脸色出来,掉转方向,直奔傅千洛的官署。
第29章
在裴晋安毫不见外地端坐在官署内, 与傅千洛的属下亲热地称兄道弟,连喝了两坛陈年佳酿,对天雄军的巡防摸得一清二楚后,傅千洛沉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举步走了进来。
眼神冷瞥过桌上空空如也的酒坛空盏, 凌厉地睨向部将。
几个部将顿时如芒刺背, 胆战心惊地起身, 齐声道:“见过将军。”
裴晋安慢悠悠起身, 漫不经心地望了眼外面的天色。
暮色初降, 几个部将早已过了下值的时辰。
下值后饮几杯酒, 算不上违反军纪。
“傅大人见谅, 不是他们玩忽职守, 是我请他们叙旧相谈, 小酌几杯而已,傅大人不会介意吧?”
傅千洛无言片刻, 长袖一挥。
几个部将如蒙大赦, 擦了擦额头冷汗,拱手退了出去。
傅千洛淡声道:“世子到这里,不会是只与我的属下谈心吧?”
“自然不是, ”裴晋安笑道, “主要还是为了见傅大人。”
“见我何事?”傅千洛一拂袍袖, 隔案坐下,“莫非世子对天雄军的巡防, 格外感兴趣?”
“既然傅将军提到这事,那我不得不提一句建议, ”两海碗酒斟满,裴晋安推到对方面前一碗, “若是行宫巡防,天雄军人数尚可,但若是这期间出什么意外,兵力则难免捉襟见肘。”
视线掠过眼前的酒碗,下意识落在盘碟里的菱角上,傅千洛微微一怔,眉头拧了起来。
按住突然作痛的额角,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片刻后,看着对面的人,突然笑道:“世子,唱戏好玩么?”
裴晋安自顾自喝了半盏酒,侧眸看他:“傅大人什么意思?”
“姜美人东施效颦,被斥为宫婢,”傅千洛道,“现在回想起来,世子分明在一唱一和助她出宫,这不是唱戏是什么?”
裴晋安淡定地摩挲着杯沿,低低笑了起来。
“无凭无据的事情,这可是欺君之罪,傅大人也敢乱说?”斜睨他一眼,倏然冷声道,“傅大人当日突然出言打杀姜美人,莫不是针对我?”
“并非,”傅千洛莫名其妙冷笑,“只是一时激愤,情绪难控。”
一时激愤,情绪难控?这话是何意?
裴晋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脑海中一个朦胧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他曾经的猜想,也是打算群宴之日与姜青若相见时,提醒她的事。
傅千洛垂眸喝了半碗酒,再抬眼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酒陪你喝了,唱戏的事是我妄自揣测,请世子不要介怀,”傅千洛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负起双手,不客气道,“天色不晚,裴世子不走,还要我亲自送你回去吗?”
裴晋安轻嗤一声。
持盏间,脑中却在飞速思考。
朝远此时还未从侑州返回,他现下手中无兵,又暂无有力的证据,就算将窦重山有谋反意图的事告知傅千洛,没有皇上谕令,他根本不会轻举妄动,现今天雄军的主力呆在大兴,护卫皇上出行的,不过几千人而已。
一旦窦重山伺机谋反,领兵直捣行宫之地,天雄军恐怕难以抵挡,而周边百里处还有匪盗窝集,想必也会趁乱兴风作浪。
他与傅千洛虽时常针锋相对,但其实非敌非友,对他冰山似的性情,并非完全琢磨得透。
“窦重山在四州招兵买马的事,傅大人可知道?”想了片刻,裴晋安出言试探。
“无凭无据的事,裴世子也敢乱说?”傅千洛波澜不惊地原话奉还,先一步截住了裴晋安接下来的话头。
这话证实了裴晋安的猜想,除非皇上亲下旨意,否则他是不会插手此事的。
既然他不会插手,裴晋安只得迅速换了个策略。
“行宫巡守,可是天雄军负责,若是出了纰漏,还得傅大人担责。”
“多谢提醒,牢记于心。”傅千洛淡淡道。
“不必多谢,我还有一句话相送。”
裴晋安拔匕出鞘,匕首作笔,在桌面上飞快划动起来。
几笔之后,行宫与安州之间的大道舆图清晰可见。
“若有人从行宫潜逃回安州,这几条路,是必经之地。”
“裴世子,我会记住的。”傅千洛不动声色地眯起长眸,“不过,我也有一句话送给世子,明日的群臣宴,想必会热闹异常。”
热闹?范思危来了?
他弹劾百官,经常谏言,早已惹得众怒,连永昌帝都对其实在不喜,已经将他从监察御史、太子太傅贬成了七品鸿胪寺少史。
裴晋安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弹劾他的人还不够多?,他到这儿来招惹什么麻烦?”
傅千洛淡笑:“不是。”
只不过,以前的东宫太傅么,虽说贬为七品小官,若是少了这么块绊脚石,自然是好事。
“那是什么?傅大人,好端端地卖什么关子?”裴晋安不痛快地啧了一声。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明日就能知道了,”傅千洛起身掸了掸衣襟,负手转身,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再说,明日世子似乎也有事要做吧?”
裴晋安扬了扬剑眉:“你又猜到什么了?”
“随便说说而已,”傅千洛淡淡一笑,“世子心思深沉,我可猜不中。”
裴晋安唇角勾起,冷笑回敬。
“傅大人,心思深沉的人,看别人才觉得心思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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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尚未开始,宫婢太监们有条不紊地穿梭于殿宇之间,将桌椅之类的用物先行放置妥当,放好酒水。
只等帝王命令一下,群臣宴席开始之后,冷盘热菜呈上,君臣便可在这祥瑞降临之地,共享同乐。
姜青若穿着深色宫装,颈间长长的白帕藏掖在衣领间,遮掩了红痕,又不引人注目。
她端着盛放酒水的托盘,小步向侧殿处迈去,刚走到拐角处,便被一条长臂拖了过去。
姜青若险些惊叫出声。
回头看去的同时,一双大手稳稳接住了托盘上掉落的酒盏。
裴晋安低“嘘”一声,“是我。”
姜青若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抬头看着他,小声道:“你在这里藏着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宫婢走来的脚步声,裴晋安竖掌示意她噤声,抬手向无人的方向指了指。
两人迅速转入一道僻静无人的甬道。
这里狭窄,面对面站着,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对方身上,似乎有一种飒爽劲朗的清香。
姜青若下意识嗅了嗅,反应过来,蓦然觉得不妥。
尽力挺直后背贴近墙壁,试图与他拉开些距离。
“你在后宫,可有人找你的麻烦,或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裴晋安道。
姜青若立刻肯定地摇了摇头。
这几日她在后宫生活得异常小心,脖颈间的红痕印记也没有变化,无人注意到她。
裴晋安拧了拧剑眉,非但没放心,反而更警惕起来。
看来果然如傅千洛所说,他虽然疑心,但并没发现什么,那他提到的“情绪难控”,便不难用另一件事来解释。
“只要你在行宫一日,就不要大意,那位傅大人,兴许......反正你要多加小心。”
那杀千刀的傅大人让姜青若印象深刻。
她点头应下,低声道:“我不会让他察觉什么......对了,那日之后,你有没有受到牵连?”
按照裴晋安当初的说辞,若细论起来,他也因醉酒失言妄议了宸妃娘娘,不过好在永昌帝后来被虞美人的琴音吸引,早已忘了他的过失。
“你不会是良心发现,在关心我吧?”裴晋安盯着她,随口道。
“......”
姜青若低下脑袋,双眼盯着托盘,轻声承认:“那是自然,如果你因我受到牵连,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了。”
“呵,这可和你那天的态度截然不同,”裴晋安深感意外地哼笑一声,“我记得你那天非但不给我谢礼,还威胁我......”
“不会,不会,”姜青若赶紧打断了他的话,这纨绔世子的心肝是有几分好的,这次他帮了她的大忙,她怎会忘恩负义,“我......待我出宫后,一定要好好谢你的。”
她说得郑重其事,不禁把裴晋安的兴趣勾了起来。
“我很好奇,你怎么谢我?”
“我......我还没想好,”他的星眸漆黑如墨,熠熠生辉,对视片刻后,姜青若不自在得把视线移向一旁,“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那可不要让我等到猴年马月,毕竟在下可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帮你的,”裴晋安垂眸盯着她颤动的葳蕤长捷,脑子一抽,随口编排起来,“还有,想必姜姑娘的女红也不怎么样,那种丑兮兮的荷包香囊之类的东西,我可不感兴趣。如果一定要送给我的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