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忖了一瞬,挥手屏退士兵, 缓步走了过来。
“裴世子, 好久不见。”傅千洛拱了拱手, 客气地寒暄。
“傅大将军,别来无恙。”裴晋安慢悠悠转过身来, 扬眉笑道,“在亲自带人巡视吗?”
“行宫重地, 各州节度使相聚于此,之后还有君臣同乐的宴席, 天雄军担任巡守重任,不能松懈。”傅千洛说完,话锋一转,“世子在等待皇上传唤?”
“昨日未去渡口亲迎圣驾,我心中实在难安,所以,今天我便给皇上请罪来了,”裴晋安道,“既然傅大人担有重则,还是以公务为先。等傅大人有空了,咱们改日再聊。”
“任务虽重,但我也不必事事躬亲,已经安排了下属去做,世子不用替我担忧。”傅千洛负起双手,缓声道,“世子要求见皇上,正好傅某也有事奏请,就同世子一起在此等候吧。”
裴晋安无语地轻嘶一声,转过头来盯着他。
“傅大人常伴随皇上左右,求见皇上的机会多得是。我有些奇怪,傅大人有什么事奏请,偏偏要与我一同求见皇上?”
“奏请之事,自然无法对裴世子相告。”傅千洛顶着他审视的眼神,淡定回道。
“呵......”裴晋安轻笑一声,“傅大人,奏请是假,随时随地盯着我是真吧?”
傅千洛无辜地一摊手,“世子实在说笑,你我无冤无仇,我盯着你作甚?”
“话虽如此,在大兴时,傅大人可对我每日的行踪了如指掌,”裴晋安倏地凑近他身旁,压低声音道,“你心里是不是有鬼,你自己最清楚。”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瞬而逝,傅千洛回道:“世子一向直言快语,我只当你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我就当傅大人夸我年轻,”裴晋安冷笑,“不像有些人,看上去白衣飘飘风度翩翩,其实是黑心的老黄瓜刷绿漆。”
“你.......”傅千洛气极失语,抬手指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裴晋安淡定地拂开他的手,“我劝傅大人保重身体......为你着想,你我求见皇上的时间,最好错开。”
“听人劝吃饱饭,但听裴世子的不行......”傅千洛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着得体的风度,突然道,“朝远与明全怎么没跟随在世子左右?”
正巧太监出来传话,让两位去侧殿,裴晋安率先迈出一步,道:“傅大人对我的随从也关心备至,真是让人感动。”
顾左右而言他,不会轻易说出真话,傅千洛心中冷嗤道。
并肩跨过门槛的的同时,一股力道突然从旁边袭来,没来得及防备,傅千洛猛地被挤到一旁,踉跄几步才站稳。
“暗中偷袭,莫非这就是裴世子扮猪吃虎的目的?”
傅千洛咬牙理了理袍袖,波澜不惊的脸色有些发青。
“赤胆忠心,天地可昭,”裴晋安顿住脚步,意有所指地冷笑,“倒是傅大人,性情大变,曲意逢迎,是不是有什么诡计野心?”
暗藏的杀机顿时如飓风般卷涌而来,狭长凌厉的双眼冷意十足。
傅千洛猛然停下,一言不发地盯着咫尺之遥的年轻身影。
“怎么不走了?傅大人?”裴晋安回过身来,唇角肆意地勾起,“开个玩笑而已,不会认真了吧?”
“那怎么会?”风暴转瞬消失于无形,傅千洛轻笑起来,“世子一贯爱说笑,只是这玩笑还是开得有分寸些比较好。”
“是我失言,待会儿一定给傅大人敬酒赔罪,”待傅千洛走至近前,裴晋安亲热地抬臂搭在他肩上,“傅大人大人大量,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对方力大如虎,看似轻松地搭在肩上,竟像有千钧之力。傅千洛虽是天雄军大将军,却是读书士子出身,虽不孱弱,但终究比不过自小在镇北大营长大的裴世子。
“裴世子这样说,哪里留了什么余地?”傅千洛铁青着脸,咬牙道,“我要是拒绝,岂不是小人小量了?”
“傅大人不是想知道朝远与明全去哪儿了吗?他们一个去了安州,一个去了侑州,”裴晋安笑道,“等他俩回来,我带上他们,一块去向傅大人请罪。”
安州?侑州?为了糊弄他,一派胡言罢了!
傅千洛不再追问,冷笑道:“裴世子,马上就要到侧殿面见皇上了......世子不必与我再勾肩搭背了吧?”
听到这话,裴晋安松开手臂,大笑起来。
声音越过侧殿深处的重重轻纱帷帐,直入永昌帝耳中。
“是裴晋安?”永昌帝放下手中的美人名册,饶有兴趣地问,“他在笑什么?”
看到裴晋安与傅千洛一路亲热地说着话走过来,李德顺如实道:“回皇上,我看裴大人与傅大人在说话,想必是久别再见,心情愉悦吧。”
“唔?那可真是出乎朕的意料。”永昌帝拧起眉头,将美人名册扔在了桌案上。
镇北王戍守大雍朝北疆,虽为国之功臣,但毕竟手握重兵,永昌帝不能不有所忌惮。幸好世子裴晋安并不肖似其父,而是爱好吃酒玩乐,当初永昌帝召他来大兴,随意给他安排了一个总督的职位,是个能进出宫廷的闲职,不过,他吃酒误了不少事,不少同僚私下对他满腹抱怨。世子无能,这正合永昌帝的心意。所以,一年前,镇北王突患恶疾,请命让独子裴晋安返回侑州,永昌帝没有犹豫便准了。
没想到,时隔一年,再次在行宫召见裴晋安,竟意外发现他与天子最为信赖的傅大人相交颇好。
外臣与近卫谈笑风生,永昌帝疑心顿起。
还没来得及多想,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
永昌帝垂眼,看到裴晋安单膝跪地,嬉笑着拱手请安。
“皇上赎罪,臣有两处错,请皇上责罚。”
永昌帝疑惑地抬起眉头,道:“你有哪两处错?”
“第一,父亲突患风寒,不便出行,微臣贸然代替父亲赶赴行宫,请皇上见谅。第二,昨日微臣饮多了酒误事,未能去渡口迎接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镇北王患病未愈的事,已经递了折子,永昌帝不以为意,不过裴晋安饮酒误事,未能迎接圣驾,反倒让永昌帝高兴起来。
“还是那般不着调的性子,”永昌帝笑道,“恕罪就免了,不过,下不为例。”
每次都是下不为例,裴晋安早已料到,他笑道:“多谢皇上。”
永昌帝淡淡掀起眼皮,目光看向傅千洛,语气蓦然严厉起来。
“傅卿,你不是正在行宫内巡守吗?现在求见朕,有何要事?”
傅千洛道:“臣正要来回禀皇上,行宫内外已有天雄军全部接守,臣已亲自查看过各处,防守严密,定然无忧。”
不过是寻常事务,其实不必急于在这时回报,永昌帝有些不悦地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
回话已毕,傅千洛拱了拱手,起身立在一旁。
视线扫过身旁岿然不动的傅大人,裴晋安头痛地轻嘶一声。
看来,这傅大人是下定决心不肯离开,势必要在这里奉陪他到底了。
桌案上的美人名册就在眼前,不久后姜青若应该就会被召来,事到如此,不能让傅千洛离开,那就只能让他在这里闭嘴。
“皇上,微臣还有一事禀报,请皇上责罚。”裴晋安道。
“哦,还有什么事?”永昌帝有些意外。
“此事......微臣实在不知该怎么启齿,能否请傅大人回避一下?”
永昌帝的兴趣被勾了起来,目光移向傅千洛,“傅卿,你......”
“臣要时刻随侍在皇上左右,保护皇上的安全,恕臣不能离开。”傅千洛表现得忠心耿耿。
“傅卿是有此职责,既然这样,傅卿暂且不要出言。”永昌帝居中调和,“晋安但说无妨,不必顾虑。”
“微臣前些日子来到云州城,找了一家上好的酒楼,与吴二郎君一同饮酒。不过,微臣贪杯多喝了一些,一喝多,就免不了吹牛。”裴晋安道。
永昌帝笑了起来,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道:“你说说,吹什么牛了?”
“微臣吹牛说,在大兴时,臣可以进出宫廷,对皇宫的事情略知一二。”
他当初挂着闲职,确实可以进出宫廷,这算不得吹牛,永昌帝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说这些还不打紧,不过,微臣没有防备,这话被一个女子听了去。”
“哦?那又发生了什么?”永昌帝不由好奇道。
“那女子趁得人少时,把臣堵在席间,一个劲向臣打听皇上您的喜好。”
听到这里,永昌帝的神色凝重起来,“竟有此事?她都打听了什么?”
“她说听闻皇上喜欢‘惊鸿舞’,问我是不是真的?她还问我皇上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她还说她貌若天仙,如果能进宫,她自有把握一定能得到皇上宠爱......”
越听,永昌帝的脸色越像蒙上了一层寒霜,最后,他冷声道:“你可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是不是这参选美人中的一员?”
“微臣不知道,”裴晋安道,“她戴着面纱,神神秘秘的,不肯吐露自己半点信息。但臣无意间瞥见,那女子的颈间有一处红色胎记,她生怕被人发现,所以围着披帛故作遮掩。”
永昌帝沉吟片刻,道:“既然这样,待会儿你不要走开,陪朕一起观看美人的舞乐。若是发现了这女子,就跟朕如实说明!”
第27章
转眼到了要入殿觐见皇上的时刻。
二十四名美人分为两列, 在太监的指引下,轻移莲步,依次穿过轻纱幔帐,向殿内深处走去。
一路走来, 全然不见裴晋安的影子, 姜青若越来越紧张不安。
该不会突发什么意外, 他没能及时来到这里?又或者是, 紧要关头, 他选择了临阵脱逃?
忐忑慌乱的情绪几乎快要到达顶点, 在进入殿内, 遥遥望到对方的身影之后, 终于悄悄舒了口气。
裴晋安散漫不羁地坐在宴几之后, 一条长腿支起, 长臂随意地搭在膝头上,手里擎着一只高脚琉璃酒盏, 在慢条斯理地品尝美酒。
看到缓步走近的姜青若, 他夸张地挑起了眉头。
皇上亲自挑选美人,所有待选美人都要表演舞乐才艺,姜青若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 她手里拿着的乐器是“摇铃”, 用法极其简单, 只需要轻轻晃动,便能发出清脆的铃铛声。
这种东西, 勉强可以算是乐器,就算是几岁孩童, 也可以娴熟地摇晃。
裴晋安摩挲杯沿的长指一顿,不由拧起剑眉。
拿这种乐器表演, 她该不会对舞乐一窍不通吧?
美人们在殿内站好,向皇上叩拜请安后,垂手聆听李公公的吩咐。
姜青若在瞧见裴晋安之后,便刻意落后几步。
低声对身后的美人说了几句,征得对方的同意,悄无声息换到了最后的位置。
此时叩拜完站定之后,恰好能与裴晋安不远不近的对视。
裴晋安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摇铃上,眼神明明白白写满了无语与震惊。
选择这件乐器,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其他的诸如跳舞、弹琴等,对自己来说都太难了。
姜青若眨了眨长睫,用无辜的眼神回答。
裴晋安无奈深吸一口气,放下酒盏,伸出长指无声勾了勾。
姜青若会意。
在李公公吩咐美人们在两边站好,等待小太监们搬来古琴、琵琶之类的乐器时,姜青若站在与裴晋安半尺远的地方,假意蹲下身来整理裙摆。
“开始之后,扔掉你的摇铃,去最显眼的位置表演‘惊鸿舞’。待会儿不管皇上怎么生气,你只一味强调自己想要进宫,表现得越恳切越好。”裴晋安的声音很快传入她耳中。
姜青若下意识摸了摸颈上的披帛,小声道:“什么是‘惊鸿舞’?”
她没听说过,更没看到过。
她不会弹琴,勉强会下棋,书法只是一般,画画完全不通,针黹女红更不擅长。
裴晋安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是他高估她了。
一个富商家的千金小姐,没跳过妇孺皆知的惊鸿舞就算了,难道还没有欣赏过吗?她什么都不会,每日到底在干些什么?
“你想象一下,白鹤、鸿雁是如何姿态优美翩翩展翅的?将你想到的动作都融进你会的舞乐中。切记,这是你自创的‘惊鸿舞’,只要皇上注意到了你,你就问,你的‘惊鸿舞’与宸妃娘娘相比如何?”
“......我尽量吧,”听起来有点难,姜青若略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宸妃娘娘是谁?”
“记住我说的话。”没时间多解释,裴晋安压低声音道,“还有,把握住时机,把脖子上的印记露出来。”
“什么时机?”
“皇上震怒之时......”
最后一句话说完,姜青若装模作样地摆弄好裙子,缓慢起身的同时,无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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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准备就绪,永昌帝的视线缓缓在殿内游曳。
殿内的美人都低垂着头,不敢与天子直接对视,倒是看不清楚哪位美人脖颈间有印记。
与此同时,抬头打量间,李公公蓦然发现,那被他列为头等的姜美人,竟然站在了后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
幸好舞乐还未开始,李公公在旁边悄声提醒:“皇上,是先让姜美人表演舞乐,还是......”
姜美人的名册,永昌帝早就已过目。
她容颜绝美,眼眸肖似宸妃,是李德顺亲眼见过的。
如今虽是列于头等,却不自视甚高,只安安分分站在后面,一看便是个娴雅羞涩的乖顺美人,连性情都如宸妃这般相似。
裴晋安所说的女子,绝对不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