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捻须微笑,十分满意。
不过,选入初等的虞美人容貌艳丽,擅长弹琴,此时站在两列的前位,她暗暗抬首仰视天颜时,与永昌帝逡巡的眼神悄然相撞。
秋波流转间,虞美人勾唇妩媚一笑,又慌乱羞怯地低下了头。
永昌帝心头喜悦,道:“就从虞美人先开始吧。”
没多久,虞美人端坐于古琴前,素手轻抬,纤纤玉指拨弄间,琴音如淙淙流水,婉转倾泻而出。
琴声悠然间,一声突兀的摇铃声突然在殿内响起。
永昌帝眼皮一掀,看到姜美人将摇铃扔到地上,轻提裙摆,越过众位女子身旁,径直站到了虞美人面前。
琴声戛然而止,虞美人一愣。
虞歆早就暗自视姜青若为争宠的敌手,看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出,随即想到她是为了抢自己的风头,不由沉下脸来,咬牙问:“你要做什么?”
姜青若福了福身,对永昌帝道:“皇上,民女想为皇上献舞一曲,以应和此乐。”
眼看姜青若果真要出风头,虞美人已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当下气的柳眉倒竖,低声斥道:“你休想!”
“虞姑娘,抱歉。”姜青若回眸,看到虞美人咬牙切齿的模样,只好冲她歉意一笑。
眼前情形陡然发生变化,李公公心中暗赞姜青若为了吸引皇上注意反应竟如此机敏,满意地笑道:“皇上,两位美人一个弹琴,一个跳舞,舞乐相和,想必甚是完美。”
永昌帝本就喜极了舞乐,心中又对这两个异常出众的美人喜爱,抚掌笑道:“甚好,继续吧。”
琴声再次缓缓响起,永昌帝不由移目看向甩袖起舞的姜美人,她身材纤细婀娜,一颦一笑间,像极了宸妃,更像极了不愿回想的那个人。
只是这舞姿,稍显笨拙僵硬......
片刻后,李公公本来挂着笑意的圆脸,渐渐耷拉成一张长脸,继而变得发青。
那姜美人,跳的是个什么玩意?只会甩着袖子全殿乱飞,惹得虞美人弹琴的节奏都乱了套!
为了阻止她再丢人,李公公忙叫了停,他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发现皇上的脸色,虽然有些不悦,但还不到龙颜大怒的程度。
罢了,冲着她那张脸,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姜美人可是因面见皇上,太过紧张......”
“皇上,您看民女自创的‘惊鸿舞’,与宸妃娘娘相比如何?”姜青若蓦然打断了李公公的话,笑嘻嘻地问道。
李公公瞬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姜美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只怕连同他也得遭殃了!
当初列她入头等,自然看中的是她肖似宸妃的容貌,但宸妃娘娘却是决不可在皇上面前轻易提起的!
永昌帝捏着茶盏,脸色却如阴云密布。
这女子虽肖似宸妃,实则与被太子克死的生母更加相似,那是他心中最隐秘的往事,任何人都无法窥探,而这个女人,空有一副相似的皮囊,品性却如此不堪,实在令人不耻!
天子发怒,霎时如万钧雷霆,当头打下。
“你好大的胆子!区区舞姿,不堪入目,怎可与宸妃相提并论?”
“皇上,民女苦练惊鸿舞多日,怎么比不上?”姜青若大着胆子,一心想表现自己迫不及待进宫的心愿,“民女一心只想进宫,好如宸妃娘娘一样,陪伴在皇上左右。”
眼看永昌帝的怒意已如滔天巨浪般顷刻拍打而至,姜青若牢记皇帝震怒之时,便是最好的时机,于是跪下请罪的时候,顺手扯下了颈间的披帛。
醒目狰狞的胎记隐约显露出来。
裴晋安拧眉站起身来,拱手冷声道:“皇上,她正是那日向我打探皇上喜好的女子。”
肌肤有损,本来肖似宸妃的容貌,此时也已经打了折扣,再想到这女子耗费心机,东施效颦,永昌帝的脸色更加沉冷。
“臣那日喝醉了酒,言多有失,无意提了一句最擅惊鸿舞者非宸妃娘娘莫属,一定是被这女子有心偷听了去,”裴晋安一撩袍摆,单膝跪地,继续道,“微臣私下妄议娘娘,又不妨被有心人利用,请皇上先治微臣的罪!”
姜青若紧张地盯着眼前的金砖地面,听完裴晋安的话后,总算搞清楚了他帮她出宫的办法。
只是,她心中忐忑不已,皇上大怒之时,他却站出来主动帮她分担怒火,万一被治罪怎么办?一瞬间,她心中甚至开始后悔,她不敢威胁他帮自己,万一连累到他......
不过,还未等永昌帝再开口,李公公双腿发软,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裴世子酒后无心之言是小事,倒是他,没仔细盘查,便想把这个蠢笨的女人荐给皇上,连她脖子间那块刺眼的胎记都没注意到,当真是失职!趁着皇上迁怒之前,不如赶紧揽过错失,还能少受些斥责。
“都怪奴才掉以轻心,让这个无才无貌,轻狂无知的女子参加待选,请皇上责罚奴才!”
片刻后,殿内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只有傅大人端坐在一旁,长指捏紧茶盏,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姜青若身上,似乎有些发怔。
求情认罪的声音接连响起,永昌帝的满腔怒火也逐渐消散。
李公公是长久服侍在自己身边的太监,一直忠心办事,裴晋安代替父亲前来参宴,代表的是镇北王的颜面。再者,虽这女子一时令人不悦,但毕竟是个年少无知只想进宫服侍天子的少女,现在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起,倒是一副知错的模样......
“皇上宽宏大量,必然不会同一个女子计较,”永昌帝还未出言定论,傅千洛突地站起来,缓缓拱手道,“但依微臣来看,不惩戒,则不足以警醒后人。不如皇上小惩大诫,也好让姜姑娘长长记性,对姑娘以后行事,必然大有裨益。”
傅千洛在永昌帝面前一向行事沉稳,不会多言,这时却忽然插话,将两人原来的计划完全扰乱,难道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裴晋安眯眼看向对方,五指下意识紧握成拳。
“依傅卿看,该怎么小惩大诫?”
“臣不敢妄议,不过,军中规矩严格,若有犯规者,至少要受五十军棍。”傅千洛的视线移向跪伏在地纤弱单薄的女子,目光充满了冷意。
五十军棍?这叫小惩大诫?饶是胆子不小,听到这个数目,姜青若瞬间出了一层冷汗,若真打她五十军棍,就算不死也得残了!
杀千刀的傅大人,她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害人?
“军有军规,后宫参选的美人,要用这种法子,怕是不妥,”裴晋安嗤笑一声,慢条斯理道,“照我看,这等举止不端心机深沉妄想攀龙附凤的女子,就应该立即让她收拾包袱出宫,以后姜家女都不得再参加待选,姜家因她颜面扫地,这等耻辱,可比五十军棍更让人记忆深刻。”
寂静无声的大殿上,有意用棍棒打杀美人的大将军面色沉冷,坚持驱赶其出宫的镇北世子面带嘲讽,一个规矩太严,另一个则带了几分挟私报复的漫不经心。
永昌帝不由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这姜氏女虽参加待选,但并未获得册封,依然是民女的身份。
现在她做了这等荒唐事,本该如裴世子所说,直接斥责一顿,撵出宫去,但鉴于傅卿的话,若是轻易放过,确实难以起到惩戒的作用。
永昌帝的视线落在李公公身上。
李德順犯了错失,现在正一心想要补救,看到皇上的眼神,他立刻揣测出了圣意。
“按宫中规矩,美人犯了错,要劳动筋骨,静思己过,”李德顺道,“姜氏女无知胆大,没有半分自知之明,更应当悔过自新。当初进宫参加待选的女子,亦有不少落入降等甘为宫娥者,不如让姜氏女暂在行宫内充任宫娥,浣衣清盏,待过段时日后,再与其他宫娥一同遣出行宫。”
浣衣清盏,足可以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凭着一副有瑕疵的样貌,再做些令人生厌的不耻行径。
永昌帝捻须点头,“就依李公公所说之法来做。”
第28章
虽然未能马上离开行宫, 但被罚为宫婢,月余便能归府,结果还算差强人意。
姜青若叩头谢恩,抬首的瞬间, 视线悄然看向裴晋安。
对方给了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姜青若了然地点点头。
也不知那杀千刀的傅大人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还是独独看不惯她的作为, 竟然暗示皇帝打杀她。
姜青若转眸的时候, 无意对上对方那冰冷审视的眼神, 不禁胆颤地咬了咬唇, 心中迅速得出一个结论——傅大人不好惹, 以后得绕着他走。
被斥责后, 姜青若很快被宫人带出侧殿, 以免再惹龙颜不悦。
不过, 因为姜青若被贬斥为宫婢,虞美人顿时心情大好, 她琴艺了得, 神采飞扬,没多久后,婉转琴音复又响起, 殿内的沉闷阴霾很快被驱散, 天子笑颜再次舒展。
巡守尚有要务, 傅千洛离开侧殿后,裴晋安便借口有事告退, 尾随他而去。
他要查清,傅千洛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与姜青若的谋划。
不过, 傅大人倒是一如往常,召来巡守要领询问行宫防守后, 又迈步去了行宫前殿的临时官署,期间没再有什么举动。
他没有任何异常,裴晋安却不敢掉以轻心,现在行宫后殿巡守森严,他不便再随意出入,再者,为了避免两人的计谋被识破,他与姜青若也不能轻易再相见。
想到她脖颈间那颜料画就的胎记,担心又多了几分。
无论如何,要叮嘱她务必小心才好。
晚间,刚回到宫婢应待的厢房,姜青若便收到了小太监送来的用物。
用物不是姜府差人送来的,里面放了些吃食糕点,姜青若打开盛了烤鸡腿的纸包,赫然发现一张浸了油的字条——字迹潇洒有力,寥寥数语,叮嘱她务必小心行事,待群臣宴时,要想法子与他见一面。
虽没留名,但必定出自裴晋安的手笔。
为何非要见面?姜青若猜不出。
但她津津有味地啃着尚还温热的鸡腿,砸吧着嘴,不由生出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自然,这次幸运逃过,不是娘亲显灵保佑她,而是裴晋安被她拉上了她这条贼船,不得不想出一套处心积虑的法子,接连一顿操作下来,让永昌帝对她完全生厌却又能饶她性命。
不管怎么说,黑心世子在她心中变成了有几分好心肝的世子,待她以后出了宫,定要好好谢他一番才行。
浣衣清盏,是做些洗衣裳、洗杯盏的活计,因为姜青若被皇上厌弃,以后没机会东山再起,督管宫娥的张嬷嬷长了一双势利眼,特意把院子里洒扫的活儿交给了她。
但这些对姜青若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别人看她细皮嫩肉,纤指如玉,还是个富商家的千金,想必根本不会干这些糙活。其实,娘亲去世时,她不过才八岁,当时继母黄氏带着姜娴入了府,爹爹视她们母女如命,她这没了娘的孩子,在府中就像一根孤零零的野草,无人护佑。
黄氏是个笑面虎,在姜闳面前表现得温和慈爱,背地里则阴狠歹毒,一心想要问出她绣金玉衣的下落。她不肯说,黄氏便指使走她身旁的婆子丫头,大冬天的,要她洗碗扫地,搓洗衣裳,一双小手冻得像红肿的萝卜头。
若不是后来被陆良埕发现异常,让陆老夫人亲自到府中过问此事,还不知她会被磋磨到何时。
好在随着她慢慢长大,在与继母斗智斗勇的过程中逐渐不再落于下风。
黄氏自知追问不出玉衣的下落,为了免遭嫡女嫉恨,勉强做出一副慈爱的样子来,姜青若也早已掀过此前篇章,不再计较这些事情,只是心中再难以亲近继母。
如今不过是洒扫清洗的活计,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监督的张嬷嬷本想看她的笑话,猜测她要么不会做,又或者即便不情不愿做了,必定哭哭啼啼自怨自艾,但没想到,这女子倒也清奇,脖颈间系着披帛隐去了狰狞难堪的胎记,端着一张绝美的脸,清洗盏碟的动作却分外娴熟。
张嬷嬷看了会儿,找不到无故刁难的地方,反倒被姜青若几句夸赞她年轻貌美的花言巧语哄得心花怒放,高兴之余,还拿出了许多山楂糕给她吃。
两人在台阶下坐着,姜青若一面吃着糕,一面向她打探这两日行宫内外发生的事。
“你不走运,那虞美人深得皇上宠爱,昨日,皇上还特意带她与许多近臣一道去了凤凰降临之地祭拜呢!”张嬷嬷觑着姜青若的神色,说道。
攀附皇上不成,怎么也得做出伤心模样,姜青若贪恋地看着手里的山楂糕,忍着馋虫没再咬,双眼迅速蓄满泪水,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
张嬷嬷有意宽慰:“你要往好处想,至少没挨了打,身子还好好的。再说,你家境不错模样又好,出去一样能找个好夫婿。”
姜青若含泪点了点头。
“嬷嬷,皇上何时在行宫大摆群臣宴?”吃了几口山楂糕,姜青若状似不经意地打听。
张嬷嬷以为她还有想要侍奉勾引天子的心思,当下唬了一跳,推心置腹道:“明日便举行群臣宴。这群臣宴是要宫娥们前去递些酒水,不过,李公公可是吩咐了,不让你前去......要我说,你还是在这里好生呆着,不要再招惹是非,待到皇上离开行宫,你就可以归家去了。”
姜青若点头应下,一副听话受教的模样,“我这两日早已经想开,命该如此,怎么还会强求进宫?出宫以后,找个好夫君嫁了才是正经。嬷嬷不用担心我,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