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个生辰,林嬛又是独自一人过。
春祺和夏安都在为她惋惜,林嬛倒是习以为常。
小时候,家里规矩严,莫说像这样和一群外男同在一室吃酒,便是没有家里人陪同,独自出门,于林嬛而言,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偏生,她母亲过世得又早,父亲和哥哥也都各自有事要忙,抽不出闲暇陪她。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闷在家中,和几个丫鬟作伴,仰头能瞧见的,也只有侯府四四方方的天。
每年也就生辰这天,她才有机会随哥哥一道出门,看一看帝京的繁华。
但那也是八年前的事了……
打从哥哥随他师父离开帝京,云游四方,她便连这仅有的机会也失去。
有时连年节,也是她一个人过。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只有一桌丰盛无比的年夜饭,一屋子各府送来的节礼,和一个孤零零的她。
好不容易等到父兄回来,他们也是一头扎进书房,忙自己的事,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下次吧”——
“下次再陪念念逛灯会。”
“待下次念念过生辰,爹爹定要亲手给念念放一支帝京最大的炮仗。”
“对不住念念,哥哥下次再……”
……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下次”,究竟是哪次?
渐渐,她也就习惯。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过节,也没什么不好,不去期待,就不会失望。
父兄得空回来,她便陪在他们身边,伺候笔墨,照顾起居,为他们分忧解乏;
他们忙起来顾不上她,她也不吵不闹,乖乖留在家里操持中馈,不叫他们有后顾之忧。
永安侯府的姑娘,本就该是如此。
只是偶尔看见别家同龄闺秀,在父母膝下承欢,指头叫针扎一下,都会有无数人拥上来嘘寒问暖,她还是会忍不住心颤。
月上柳梢头,她也会蜷在被窝里偷偷幻想,假若母亲还在,家里会是何模样?
卷了被子往肩上一搭,便算是母亲在月光下倾情拥抱她。
奉昭笑话她是没人要的小孩,还真是说着了。
也便是那时候,她遇见了方停归。
十六岁的方停归。
不是在千军万马中斩将夺帅,也不是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而是被人打断右臂,压住背脊,如猪狗一般狼狈地跪在街市中央。
四面灯火璀璨如星,满街行人灿笑若花。
只有他苍白、羸弱、伶仃。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败犬。
那样寒冷的天,他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的短打。料子破破烂烂,还不如她家下人手里的抹布。手脚暴露在外,早冻伤发紫。
几个锦衣少年抓着他头发,将他往泥里摁,嬉皮笑脸地唤他“阿狗”,让他汪两声回应,他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可偏生,他骨头硬得很。
别的乞儿为了活命,争先恐后地从领头少年的胯/下钻过,去抢泥潭里的馊馒头。只他始终冷着脸,饿到眼冒金星,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屈服。
一双凤眼凌然又锋锐,像荒原上喋血的狼,纵使死,也要先咬下你一块肉。
林嬛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生于后宅,养在深闺。
世间男子于她而言,要么如她父兄那般,眼神刚正,内心清明,终日为国事奔波;
要么就像那些勋贵子弟一般,眼里常带谦和的笑,一言一行都极尽风花雪月之温雅,会在她苦闷之时,聊赠她一枝春。
似他这样的狠戾,林嬛还是第一次见。
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许是从他身上窥见了似曾相识的落寞,林嬛救了他。
带他回侯府,给他吃食,给他衣裳,帮他治好身上的伤,还给他改了名儿,叫“方停”——
愿他今生所有苦难,都能到此为止。
十六岁的少年,玉剑初成,锋芒毕露,正是引人注目的好时候。
他又生了副极好的皮囊,漠然望着你时,已是皎如玉树临风前,笑起来,又不止丰神俊朗。
府中有多少丫鬟,在林嬛救人的时候,还对方停归嗤之以鼻,可等他梳洗完,换好衣服出来,又都克制不住春心萌动,每天宁可绕远路,也要去马棚看他。
就连一向跟林嬛不对付的奉昭,也因为这个新来的马奴,开始主动跟林嬛套近乎,闹得林嬛都有些无措。
方停归却依旧冷若冰霜。
旁人送给他多少东西,他都悉数退回;帮他干活,他也直言拒绝,不与任何人亲近。
哪怕是林嬛,先前帮了他那许多,他也从未同她道过一声谢。对她,并不比对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热络多少。
大约骨头硬的人,都是这般“遗世独立”的吧?
林嬛也懒怠同他计较。
横竖最开始救他,也不是图他什么。能结善缘自然是好,倘若不能,也无需勉强。彼此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很是不错。
只是每天清晨醒来,林嬛闺阁的窗台上,都会有一枝当日新摘的花,从早春的第一枝桃夭,到隆冬的最后一簇腊梅,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起初,林嬛也怀疑是他,还曾找借口旁敲侧击地打听过。
可无论怎么问,方停归都只有一句:“姑娘想多了。”
语气冷淡至极。
双眼始终盯着自己在刷的马鬃,不屑分她丝毫,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反闹得林嬛涨红了脸。
是啊,人家多清高一人,公主的邀约都敢推拒,又岂会起早贪黑给她摘花?
大约又是哪家郎子送给她的吧?
毕竟那时候争着给她送东西的人确实不少,有那么一两个别出心裁的,也算不得稀奇。
林嬛也就没放在心上,每天照旧做自己的事,日子平淡也美好。
原以为两人之间的缘分,应当也就到此为止,一场宫宴却改变了一切。
那是林嬛快满十四岁时候的事。
父亲和哥哥难得都在京中,可以陪她一块庆贺生辰。林嬛喜不自胜,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琢磨,当天要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
却不想那日,南律使团突然造访,陛下在宫里设宴接风,林嬛和她父兄都必须出席。
宴会上,又因南律公主一句“簪花甚美”,她不得不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拱手相赠。看着人家在自己面前把玩、炫耀,腻味了,又“不小心”将簪子丢入江水之中。
连句“抱歉”也没有。
平生第一次,林嬛体会到了什么叫怒不可遏。
也是头一次,她这般想将一个人碎尸万段。
可是她不能。
莫说她只是臣子之女,根本没法和人家公主斗。便是陛下格外开恩,准许她斗,她也不能这样做。
此番南律使团进京,为的是祈、律两国互市之事,一旦促成,就是造福双方百姓、惠及千秋万代的大事。
林家从她曾祖父那辈起,就一直在为此事操劳,她父亲更是夙兴夜寐,累出一身病。
如今就差这临门一脚,她身为林氏女,又如何忍心让三代人的努力,毁在自己手中?
那就认了吧……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那支簪子。
只不过母亲留下的遗物里头,只有它,是专程为她定制的罢了……
但还是认了吧。
父亲气得快要掀桌,不也照样忍了下来,还耐着性子过来哄她?
那样骄傲的人,遭奸人构陷,都不曾折腰,现在为了她,却能亲自下厨,给她做她最爱的羊乳羹。
自己气还没消干净,手上的烫伤也未来得及处理,却是把全部的温柔和耐心都留给了她。
哥哥也补了她一箱首饰,全是时下最新的款式,耗尽他全部积蓄。
别家郎子也是各显神通,搜罗来奇珍异宝与她,只为博她一笑。
虽不能为她报仇,但也都用心之至。
她应该懂事。
永安侯府的姑娘可以娇气,可以有小性子,但绝不能不识大体。
所以就认了吧!
类似的事之前又不是没有过,她不也照样熬过来了?这回有什么好矫情的……
林嬛抱紧双膝,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眼里早已蓄满泪花,却是硬是咬着唇,不敢让它落下。
待到庆贺的烟火点亮夜空,整个帝京都在庆祝,她才总算敢蒙着被子,在贯穿大街小巷的欢声笑语中,纵容自己小小地哭出声。
翌日天亮,她依旧是永安侯府最引以为傲的嫡长姑娘。
端庄、稳重、大方。
有人故意拿这事戳她肺管子,她也能端起十二分温煦的笑容,周全应对,不给父兄添丁点儿麻烦。任凭宫里资历最老的嬷嬷,也挑不出她一丝错漏。
原以为这事也就此落定,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却不料没多久,那位南律公主去祈江泛舟,就不慎落水,吃了好些冰碴儿。虽性命无虞,但也着实大病一场,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大家都说是现世报,恶人自有天收。
林嬛也这般以为,还暗中告诫自己,日后应当多行善事,免得也遭天谴,直到那个雪夜,她亲眼撞见了那个送花的少年——
那是立春后的第一个落雪天,也是最后一个。
寒潮像是知道冬日气数已尽,裹挟着最后的余威,摧枯拉朽般席卷整个帝京。天子脚下沦为一座雪城,天地都模糊一色。
她小院里的红梅倒是越发娇艳,云蒸霞蔚,宛如神女抖落的霓裳。
因簪花之事,林嬛一直无法好眠,那晚也不例外,索性披了衣衫,去院子里散心,看素雪一点点堆满枝头,看红梅摇曳在皎洁之上。
也看见那个玄衣少年,亲手将一枝新摘的海棠,轻轻放在她闺房的窗台上。
霜雪染白他乌发,脚踪也带着明显的跛,手上动作却慎之又慎,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稍微磕着碰着,都会要他的命。手肘不小心撞响轩窗,还惊了他一跳,似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想不到素来倨傲的人,竟也有这般憨傻的一面。
林嬛忍俊不禁,这才发现,京中的海棠已然开花,而她的窗台上,也已许久没人给她送过花。
好像,就是从南律公主落水那天开始断的……
像是盛夏吹来的风,骤然奔袭眼前,灼得林嬛心间滚烫,她不禁出声打趣:“这回也是我想多了?”
少年果然僵了身子,红了耳根,眼神左躲右闪,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身子绷得笔直,直挺挺杵在那,跟旗杆儿似的,任凭风雪冻红嘴角,也不肯回一句话。
林嬛不由捧袖笑出声。
连日来缠绵心头的阴霾,也随这一笑烟消云散。
但这事终归太危险,人家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连她父兄,还有那些家世显赫的世家公子,都不敢胡来,他这样的身份,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只淡然回答:“她让你哭了。”
——让你哭,就得付出代价。
即便那人是公主,也即便他会就此沦亡。
那一瞬,林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风声、雪声、鸟鸣声,都从耳边远去。只剩长风卷起两人发梢,绵绵交缠在月色和雪色之间,惊扰一地落红。
而他的目光揉进风里,像暗夜中乍然升起的焰火。
炽烈、明亮、干净。
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漫天冰雪都要融化。
于是春日变得格外漫长,长到再也觅不见任何雪落风凋的残痕,又短促得,好似等她再回想起来,就只有那么一次花开的瞬间。
林嬛忽然低头不敢看他,揉着衣角,小声嚅嗫:“别这样,为了我,不值得……”
真的,一点也不值。
她有什么好?
连家门都出不去……
除却一点庶务之外,当真什么忙也帮不上,还不如父亲身边的管事。
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人世间。
如此一来,母亲就不会难产而亡;
父亲也不会因为思念母亲过甚,而郁结成疾,遇上事,也能有个商量的人,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更不会因为顾及她,而处处遭人掣肘;
兄长也能更加安心地专注自己的学业,没准这会子,连亲事都已经定好,只待金榜题名,就洞房花烛。
不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她都是多余的存在……
林嬛无力地闭了闭眼。
酸涩溢上眼眶,她若无其事地抬手去抹,以为能像从前一样,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长年累月的委屈,就像不断冲击堤坝的海潮,一次比一次汹涌,平日钻不到空子就罢了,一旦漏出口子,就再难收势。
她终是克制不住,捂着脸,蹲在雪地上失声痛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风雪嚎得越响亮,她哭得就越大声,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不甘,统统发泄殆尽。哭声一路从喉咙撕扯到肺腑,骨髓都跟着刺痛。
方停归也被她吓到,跟她一块蹲下。
从来冷若冰霜的人,被人摁在泥里搓揉,都能面不改色,那一刻,却是忘了所有的自矜和骄傲,手忙脚乱地帮她抹泪,像只被抢了食的猴儿。
很想安慰她些什么,奈何脸到憋通红,耳根烫得可以烤红薯,仍憋不出一句话。
好半天,才讷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值得的。”
“凡是姑娘所愿,方停无所不应。”
林嬛心跳漏了一拍,愣愣昂起脑袋,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方停归自己也不敢信,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眼神明显躲闪。然最后,他还是咬紧牙,直视她的眼,摊开手,将一支发簪递到她眼前。
正是母亲留给她的那支。
也是祈江宴上,被南律公主丢进水里的那支……
林嬛不可思议地瞪圆眼。
祈江纵贯帝京,河网密布,水域极广,想从里头寻一支小小的发簪,无异于大海捞针。眼下又是这么个倒春寒的天,水里冰都没化干净,谁能受得了?
南律公主才泡那么一会儿,就病成那样,他要忍多少冻,受多少伤,才能这般云淡风轻地将簪子递到她眼前?
怪道方才过来的时候,他走路都不大自然……
方停归却满不在意,低头扯扯袖子,好像盖住手背上的青紫,那些曾经折磨他到生不如死的伤,就能跟没发生过一样。
簪子上落了一小片雪沫,他倒是不悦地皱紧眉,抬袖一遍又一遍仔细擦拭,确认没有半片污渍,才小心翼翼簪入她发间。
出口的声音尤带细微的颤抖,是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和笨拙;
望向她的眼神却坚定如磐石,纵使沧海桑田,亦不可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