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腰——却话夜凉【完结】
时间:2023-10-01 14:42:04

  “生辰吉乐,这不是祝福,是承诺。”
  那天,他的确是这般许诺。
  后来,也是这般一一实践。
  林嬛从前的天地,是繁文缛节织就的锦绣妆蟒,一针一线该怎么走,该怎么放,都自有他的章程。
  看似富丽堂皇,实则处处是限。
  纵使天神下凡,也不容许有任何偏差。
  而那少年,就是金银绞丝中赫然闯入的一丛乱针,一根杂线。
  不曾驾着七彩祥云,也没有那些王孙公子手眼通天,却给了她最大的包容和偏爱,让她知道,她也是可以被无条件地选择。
  无需权衡利弊,也不必计较得失,只要她开心。
  可短短三年,什么都变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侯门娇小姐;
  而他亦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和笨拙,从一只只是用冷漠疏离伪装自己的幼犬,变成一头真正嗜血残忍的孤狼,呼吸间都透着狠,骨髓里都渗着毒,股掌翻覆间,便能轻易断人生死。
  最是人间留不住……
  那个浑身竖满尖刺、对谁都冷若冰霜,却独独愿意为她扒下自己一层又一层护身鳞甲、只为护她无恙的少年,终是被她亲手葬送。
  林嬛艰难地闭上眼。
  早春蛰伏的寒意争先恐后钻入肺腑,刺痛绵密如针,说不清哪一种感觉来得更为猛烈,她的手越攥越紧。
  “林姑娘可还无恙?”
  耳边猝然响起一声问话,将林嬛从回忆中拉回。
  她睁开眼,循声去瞧,但见一位青衫公子,正笑吟吟看着她,“如今林姑娘到一枕春也有些时日,想来也学会不少技艺。这么长的花宴,总让雪笺姑娘一人献艺也不好,林姑娘若是身子无恙,不如也来表演一段?”
  边上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完立马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总让雪笺姑娘一个人表演,算怎么一档子事?林姑娘学了什么技艺,大胆展示出来,在座也没有外人,谁也不会笑话你。”
  一语出,万声应。
  很快,花厅里就只剩起哄的声音。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密密麻麻交织在林嬛身上,或打量,或戏谑,或轻蔑,没一个心怀好意。
  林嬛不由抿紧了唇。
  旁人问她歌、舞、骰子……她会哪样?
  她都默不作声。
  众人越发鄙夷。
  “这就是林姑娘的不对了,今时不同往日,人都到甜水巷去了,若再不学点一技之长傍身,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总不能还拿过去的身份压别人吧?”
  “不会也无妨,现在练也来得及,就从最简单的敬酒开始。酒就在旁边,要多少有多少,林姑娘就这么一桌桌地敬,大家都看着,帮忙指点指点。等全部敬完,不会品酒也会斟了。”
  此言一出,立马赢得满堂欢呼。
  一个两个都兴奋起来,将空杯摆到案上,纵已是醉意阑珊,也强忍着继续。见宋廷钰并未阻止,便越发猖狂,黏腻的视线大剌剌黏林嬛身上,也不知究竟是等不及要吃酒,还是在想其他。
  雪笺出声打圆场:“林姑娘出身世家,想来是做不得这些的,大家就甭为难她了。若是大家觉得不尽兴,雪笺再给大家献上一曲琵琶助兴,如何?”
  说着,她似触及什么难言之隐,眸光微暗,虽仍保持着柔和的笑,笑意却略显苍白,“反正雪笺本就是轻贱之身,早做惯了这些,不怕的。”
  在座大多都是宋廷钰的酒肉之友,同他臭味相投,本事不大,却总爱逞能,尤其在美人面前。
  眼下听雪笺这般自轻自贱,他们如何忍得?
  当即便发作起来。
  “雪笺姑娘此言差矣,何为‘本就是轻贱之身’,佛家有言,众生皆平等。雪笺姑娘累了这么久,合该好好休息。且咱们这番提议,也并非在为难林姑娘。一行有一行的活法,林姑娘如今这际遇,若是连酒都不会喝,如何在甜水巷里过活?总得有个开始不是?”
  “说来也真是没想到,林姑娘一向聪慧,学什么都快,怎的这回就堕落成这样?属实不像话,待会儿来我这敬酒,可得先自罚三杯。”
  “雪笺姑娘还是太过妄自菲薄,其他先暂且不提,光是这一手琵琶,世间就没有几人能及,前几日宫宴上那曲《洛神赋》,在下至今都记忆犹新。连王爷都开口称赞。要知道那天,奉昭公主也献了艺,王爷可连正眼也没瞧过。若是王爷那把琵琶还在,定是要予雪笺姑娘亲手抚弦,方不负那凤凰木之盛名。”
  常年混迹风月之地的人,多多少少都通晓音律,凤凰木的传说,他们自然也有所耳闻。
  虽仍有些惊讶,似方停归这样五音不识的莽夫,居然真的能用凤凰木做出琵琶,可想到那足可誉为当世第一的名琴,还没正式开弦,就遭歹人损毁,大家都心疼不已。
  当下便越发愤慨,言辞随之激烈,竟是有将琵琶损毁之痛,也怪在林嬛身上之意。
  咄咄目光自四面八方逼视而来,宛如有实质,压得林嬛胸口发闷。
  她咬着牙,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好思考该如何应对。
  毕竟现而今,除了她自己,已经没有人会帮她了……
  可也就在这时候,上首那位自进门起就不曾说过一句话的人,终于开了他的金口,声音清淡如枝头未化的寒霜:“会弹琵琶吗?”
  花厅安静下来。
  雪笺以为是在问她,忙欢喜地要回答。
  方停归却不等她开口,就望着林嬛,又问一遍:“会琵琶吗?”
  众人俱都怔愣。
  方停归恍若不知,不等林嬛回答,便转头朝花厅角落立着的宁越扬了扬下巴,“把琵琶拿来。”
  这下轮到宁越愣住。
  心里隐约明白点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迟疑地将那唯一一把南音琵琶从马车上取来,却是立在花厅门前,犹豫不前。
  方停归眉眼压着郁色,盍眸长身坐在席上,谁也不看,谁也不理,脸色比进门前还要难看。
  显是不想再管这事。
  甚至都有些后悔多嘴说那两句话。
  可见宁越半天不动,他终是蹙眉“啧”了声,自己起身去到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拿了那面堪称世间第一、唯有雪笺才配得上的凤凰木琵琶,径直递到林嬛面前。
  晨光顺着琵琶曲颈蜿蜒流淌,琴身两处刀伤若隐若现,其中一处更是捅入肺腑,险些将琵琶彻底毁去。
  若非修补之人耐心极佳,恐也再难回天。
  海棠绘纹栩栩如生,顺着刀痕嫣然绽放。
  一如四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夜晚,少年为她无数次跳入祈江,将那年最明媚的春光,温柔地簪入在她鬓发。
  他手上伤痕累累,送给她的花,却永远鲜艳明亮。
第9章
  一室震惊,满座寂静。
  纵使亲眼瞧见,大家也不敢相信,方停归居然已经把那面凤凰木琵琶修补好,不给奉昭公主,不给雪笺,而是给了……
  看着角落那茫然惊讶的姑娘,他们也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整个水榭就只看得见一张张瞠目结舌的脸,嘴巴圆得能吞下一整个鸡蛋。连枝头暂栖的鸟雀,都定住了身形,歪着脑袋朝堂中窥探,好半晌,才“唧”地一声飞远。
  徒留一枝摇颤的垂丝海棠,搅乱满窗缱绻的春光。
  也正是这一声清脆的鸟鸣,众人才终于回想起来,林家这位长姑娘,也是一位世间难觅的琵琶高手。
  雪笺不过是得相思夫人几句指点,便能将《洛神赋》弹奏得丝丝入扣,赢得陛下赞誉,受封“魁首”。
  而林嬛则是实打实拜入相思夫人门下的关门弟子!
  雪笺上蓬莱岛求访了半个多月,才终于得见相思夫人真容;
  而林嬛却是因随手的一次拨弦,就惊动避世多年的相思夫人亲自出岛,上林家招揽她入自己门下,自己因舟车劳顿瘦了一圈,也半点不觉辛苦。
  不过三年不曾听林嬛抚弦,大家这才逐渐忘记,这位第一美人最开始名噪帝京,并非因为她的绝色容颜,而是那一手神乎其技的琵琶。
  旁人靠上等的凤凰木,方才能奏出鸾凤和鸣之音;可她纵是用最寻常的琵琶,亦能化腐朽为神奇,让人明白何为昆山玉碎凤凰叫。
  而那首让雪笺一举成名的琵琶曲《洛神赋》,也正出自林嬛之手!
  倘若这世间只有一人能配得上这凤凰木做的琵琶,林嬛若说不敢担,谁又敢说自己行?
  那厢林嬛亦是错愕非常。
  因着她母亲乃是琵琶弄弦的个中高手,林嬛打从会拿筷子吃饭起,就开始修习琵琶,昼夜不怠。凤凰木造出的琵琶是何等品相?没人比她更清楚。
  甚至连这凤凰木的传说,也是她告诉方停归的。
  鸾凤乃是忠贞之鸟,一生只得一个爱侣,至死不渝。《山海经》中记载的那只凤凰,便是因为爱侣羽化,方才归隐昆仑之北,将一生思念都托付给了那株荒漠梧桐。
  故而凤凰木又名“相思木”。
  一片相思木,声含古塞秋。
  琵琶是谁制?长拨别离愁。
  她的师父“相思夫人”的名号,便是从这而来。
  而那相思木所造的琵琶,亦是得了那只荒漠凤凰的祝福,除却琴音如凤鸣般清脆悦耳之外,还能庇佑那抚弦之人,和知音之辈,如鸾凤一般永结同心,相守不离。
  想不到那日她不过随口一提,他居然真的记住了。
  还记到了现在……
  可明明当时,她弹琵琶给他听,弹的还就是那首《洛神赋》,他脸上除了不耐烦之外,就再寻不到其他任何情绪……
  要知道,他可是自己谱完曲后,第一个听到整首曲音的人。
  连她师父都要排在他之后。
  林嬛越发纳罕,仰着脑袋,狐疑地打量面前的男人。
  翻过岁月的洪流,昔日的青涩少年,已然长成顶天立地的青年。轮廓比过去更加深邃鲜明,双眼也比从前多了几分深沉内敛,近距离瞧,更加凛冽,宛如一柄无鞘的利剑。
  只四目相对之时,那微微有些躲闪的目光,和轻轻颤动的眼睫,才隐约暴露出他心底些许慌乱的端倪。
  同她认识的“方停”一模一样。
  林嬛不由惊讶,以为自己看错,正想仔细分辨。
  方停归却已收回视线,将琵琶又往前一递,强自冷下声音,质问:“弹吗?”
  周围人也缓过神,跟着起哄。
  “要不林姑娘就献上一曲?就弹那首《洛神赋》,如何?三年不曾闻得姑娘的天籁,倒真有几分想念。”
  “相思夫人门下的妙音,当真举世无双,若能有幸听到,便是今日就要我死,也值了。”
  “林姑娘可是还在计较方才之事?在下先带头同姑娘道个歉,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宽恕一二。也请不计前嫌,献上妙音。”
  此言一出,那位最先向林嬛发难的青衫公子,便真起身,向林嬛行了一礼。
  有他做表率,其余取笑过林嬛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向林嬛执礼赔罪,态度真诚无比。道完歉,又都用更加真诚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求着她抚弦。
  催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眨眼间,整个水榭就应和成片。
  倒是忘了适才,雪笺也曾主动提过,要献上一曲琵琶……
  雪笺不由咬紧了唇,淡粉的唇瓣上很快显出一弧月牙白印,深刻而用力。
  但也仅是片刻,她便忍了下来,重新牵起一抹完美无缺的笑,站起身,朝方停归盈盈一礼,“这些时日楼里生意忙,林姑娘也是忙累着了,这才没法儿给王爷献艺,并非她不愿,还望王爷莫要怪罪。若是王爷不嫌,雪笺愿意代林姑娘,为王爷奏上一曲。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这话显然还暗藏其他机锋。
  分明是在诬陷林嬛这几日一直在一枕春招揽客人,宁可给他们弹奏,也不肯搭理方停归。
  众人心中颇为鄙夷。
  可不等他们戳穿,甚至都不等雪笺说完话,方停归就兀自将琵琶往前递了一递,谁也不瞧,只看着林嬛又问:“到底弹不弹?”
  雪笺不由攥紧了拳,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都掐出了血丝。
  然再气,她也只能看着林嬛在千呼万唤中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接过琵琶,福礼道:“小女不才,献丑了。”
  *
  世间万物皆有灵,琴谱亦然。
  每一个曲音看似寻常,却都随了谱曲之人的心性,诚如嵇康之琴狂放,伯牙之音温厚。
  而林嬛编的这首《洛神赋》,便如她这个人一样细腻柔软,然变奏之处,又充斥浩荡,明快而铿锵,便是不通音律之人,听完也能觉出其中热血沸腾之意。
  旁人想要弹好,且得反复练习。
  雪笺当初为了这首曲子,就练了不下半年,十根纤纤玉指都磨出老茧,才终于在相思夫人的点拨下,勉强勘破其门。
  可对林嬛而言,这却是小菜一碟。
  毕竟是她写的曲,其中的要点难点,她都一清二楚,甚至比别人理解得更加透彻,弹起来自然也更加得心应手。
  在场众人也多是勋贵人家出身,对音律之事,纵使不似林嬛那般精通,但经年耳濡目染下,也能品鉴一二。
  曲子才至一半,就有人克制不住,跟身旁人感叹:“妙哉!妙哉!原先在宫宴上,我以为雪笺姑娘已然将这首《洛神赋》演绎到了极致,今日听得林姑娘弹奏,方知何为天籁之音。”
  那人听完,也是点头不已,“当年曹植作《洛神赋》,乃是感怀甄妃故情。雪笺姑娘技艺是好,寥寥琴音,洛神之姿便跃然眼前,可终归是太过匠气,得其魂,而不得其神。林姑娘就不同了,琴音之中,相思之意缠绵不尽。纵使未曾目睹当年曹甄二人的旷世之恋,依旧控制不住伤怀不已。”
  “到底是老天爷赏饭吃啊,这天赋,怕是再过一百年,也没人能拍马赶上。”
  大家都纷纷点头以示赞同,溢美之词张口不绝。连那些惯爱捧雪笺臭脚的世家子,都忍不住给林嬛击节伴奏,浑然看不见雪笺所在。
  雪笺咬着牙坐在席间。
  众星捧月了这么久,头一回体验到被冷落的滋味,她如何忍得?脸上温柔几乎挂不住,瞪着林嬛,恨不能在她身上剜两个血窟窿。
  然林嬛坐在大堂中央弹琵琶,却是浑然感知不到。
  纵使亲身抱住这面琵琶,亲手抚动上头的琴弦,她仍觉不可思议——
  方停归会来这里赴宴很不可思议,做出这把相思木也很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他居然愿意将琵琶交给她来弹,还反复请了三遍。
  仿佛她不答应,他就能在她面前耗上一辈子。
  那样没耐心的人,从前连人都不愿意等,现在居然……
  林嬛抿了抿唇,抬起眼,借着琵琶琴头的遮挡,偷偷向上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