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腰——却话夜凉【完结】
时间:2023-10-01 14:42:04

  上位者随便一句话,就能轻易让她们永远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想凭自己仅有的资本往上爬,也是情有可原。
  是以这些时日,见她们在自己面前争奇斗艳,耀武扬威,林嬛也多是睁一眼,闭一眼,懒怠同她们计较。
  可若是才刚混出头,就立马以上位者之姿,反身嘲笑那些还在泥泞中挣扎的同等出身之人,就多少有些令人作呕了。
  更何况,她们还没混出头呢。
  林嬛哼笑,不紧不慢地拿杯盖刮着茶面浮沫,淡声问:“不会捧高踩低吗?我怎听说,当年那一碗有恩之饭,好像是馊的?”
  雪笺和雪蝶脸色霎时一僵。
  林嬛恍若不知,继续反问:“还有那接风宴,按雪笺姑娘的身份,应当是登不了台的,也不知是哪路环节出了差池,居然真进去了。”
  这话她没说完,却是比说什么都捅人心肝。
  还能是哪路环节出问题?
  那样规格的宫宴,除非自己削尖脑袋主动打点,还能怎么混进去?
  落魄时给人家喂馊饭,发达了就使尽浑身解数往人家身上倒贴。
  适才还在那义愤填膺,嘲讽别人捧高踩低,熟料面罩一揭,跳梁小丑尽是她自己。
  众人忍俊不禁,这热闹看得可真够本。
  可还不等她们高兴完,林嬛就从茶盏上抬起眼,懒懒扫过一张张花枝招展的脸,似笑非笑道:“瞧大家今日这架势,我还以为,那接风宴上的差池,也出到今日这场花宴了。难怪雪笺姑娘都有胆量笑话别人捧高踩低,原是有这么多人一块陪她做伴。”
  这下轮到那些作壁上观的娇花,齐刷刷黑了脸。
  勋贵人家好颜面,许多事不会宣之于口,但都心知肚明,就譬如今日这场花宴。
  若只是一个宋廷钰,还真不至于让这么多闺秀趋之若鹜,又是梳妆,又是挑衣裳,几乎把自个儿家底掏空。
  说白了,她们不过是在赌,那位权倾天下的楚王殿下,今天究竟会不会现身罢了。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从前的小小马奴,的确是人见人嫌,可凭他如今的权势,哪家心里没点小心思?
  赌错了,充其量就是参加一场花宴,什么也没损失;
  可一旦赌中,那进益可不同凡响,即便结不了秦晋之好,能套个近乎,也是极妙。
  真要说捧高踩低,她们也不遑多让……
  原只想凑个热闹,坐山观虎斗,熟料扭头一瞧,老虎掀的竟是自己家!
  这个林嬛,过去不声不响,跟个哑炮似的。岂料一场搓磨下来,竟脱胎成了大地春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半个脏字儿不带,愣是把她们炸得从头皮麻到脚趾头!
  气氛彻底僵硬下来。
  丝竹还在前厅婉转,正是鼓急拨弦处,嘈嘈切切,如珠落盘,好不悠扬。
  大家却听得臊眉搭眼,如丧考妣。
  丫鬟捧来宫里特特赏下的樱桃,颗颗大如鸽蛋,赛蜜糖甜,她们却只尝出满口酸。
  林嬛不由抿唇轻笑。
  姑娘家扯头花罢了,小事一桩,同她现在遭遇的难关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原也不打算计较,怎奈她们非要往上凑,不吃点苦头就不罢休,那就怪不得她了。
  更何况,还牵扯到了他……
  林嬛心头微微一拧,片刻,又牵唇失笑。
  想什么呢?
  他怎么可能会来?
  那样孤僻的人,过去在侯府,吃饭都不肯和别人同桌,又怎么可能来这里和这么多人凑堆儿?
  宋廷钰便是能把他那皇帝舅舅请来,也断然请不来他。
  林嬛也便不再去想,抿了口丫鬟新递来的茶,便自顾自仰头赏起窗外的花。
  春光盈盈斜了她满怀,精瓷般白净的面颊透出一层恬淡的粉,细腻如帛缎,衬着窗上的步步锦,和外头的鸟语花香,俏生生一幅美人赏春的画儿。
  雪蝶在旁边瞧,银牙几乎咬碎,拍了桌子就要上去撕人。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
  雪笺低呵,眼刀狠狠扎去,浑不见半点适才的娇怯。
  雪蝶猛一哆嗦,慌忙端正坐好,一根头发丝也不敢乱颤,好半晌才嚅嗫着唇,不甘道:“姐姐当真打算就这么放弃?若是真叫王爷见到她,可怎么办?”
  “放弃?”
  雪笺似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由不得冷笑出了声。
  秦楼楚馆里头出来的姑娘,最不认识的,就是“放弃”二字。
  因为她们没有退路。
  往上爬一
  所以纵使练琵琶练出两手厚茧,陪宋廷钰陪到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她也断然不能回头。
  就像那日接风宴,为了能混进献艺的伶人之中,她能毫不犹豫地去陪一个面皮皱成包子的老太监一样。
  毕竟四条腿的狗好找,像方停归这样大权在握、又守身如玉的男人,一辈子能遇上几个?
  她岂能错过?
  现在受些委屈有什么?只要她能入楚王府,成为王府中说一不二的楚王妃,何愁不能将这些委屈都加倍报复回去?
  原以为宴上得他一声赞,已经是大功告成,熟料自那过后,他就再没其他表示。自己主动去撩拨,他也视而不见,仿佛那句夸耀,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错过……
  她不是什么朝堂政客,没法像那些老狐狸那般轻易看透人心,可她到底在红尘中游走多年,有些东西却是看得比旁人都要敏锐。
  倘若当真如她猜想的那般……
  一股恶寒顺着脊骨猝然窜上心房,雪笺不自觉攥紧了手,望着窗边闲坐赏花的姑娘,有那么一瞬,她也险些克制不住冲上前。
  然余光一划,她又倏地松开了手。
  眸底思绪瞬息万千,末了,就只余一缕幽暗的刻毒,几不可见地爬上嘴角。
  “林姑娘到底还是林姑娘,高义无双,我等实难企及。想来楚王殿下应当也知晓姑娘这份心,不会轻易怠慢。就可惜宋世子……但愿他能早日想通吧。”
  雪笺温声一叹,笑容映在春日柔软的光束中,纯良而美好。浓长的眼睫迎着金芒簌簌轻颤,恍惚能抖落金粉。
  众人心底却不约而同浮起一丝兴味。
  林嬛也一瞬拧紧了眉。
  这话乍听只是在帮刚才的尴尬局面打圆场,没什么特别,然仔细分辨,又陷阱重重。
  什么叫“楚王殿下知晓这份心”?什么叫“不会轻易怠慢”?
  说的好像她和方停归之间还藕断丝连一般。
  如今方停归刚接手军饷案,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叫有心人听去,一状告上御前,凭陛下多疑的性子,莫说她林家难再回天,便是方停归也会受他们牵连。
  而这间水榭后堂在座之人,又恰好都有这本事,能成为那个“有心人”。
  且就在刚刚,自己还把她们全都得罪了……
  好一个一枕春的花魁娘子,不多生几个心眼,还真是防不住!
  坑她也就罢了,居然连他也不放过……
  三年前那场大雨重又浮现眼前,林嬛心尖骤然撕扯,怒火随之涌上。
  想着被宋廷钰绑走的春祺,又溜了眼周遭意味深长的目光,她索性将这口黑锅扣给宋家,郑重而坦荡地道:“诸位放心,我家之事,我纵是去求宋世子,也绝不会和楚王殿下有任何牵扯。”
  衣袖一甩,甚是飒沓。
  可不等屋里人做出回应,门外就先传来一声笑,唤了句:“念念。”
  语气宠溺又无奈。
  是宋廷钰。
  林嬛皱紧了眉,心里一阵犯呕,直呸:“晦气!”竟让他听到这话。
  正思忖该如何跟他解释,让他不要误会。
  就听他满心歉然,又欢喜难掩地对身旁人说:“念念自幼娇贵惯了,口无遮拦,无心冲撞王爷,在下代念念同王爷赔个不是,还望楚王殿下莫要怪罪。”
  林嬛本就烦躁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但见金雕玉饰的大门外,宋廷钰执扇而立,笑容浅浅,金丝云纹满绣的衣摆在风中绵绵开阂,宛如一片起伏的水浪,端的是人面如玉,公子清嘉。
  而他身旁立着的人,却浑然是另外一种气象。
  他身量颀长,背脊挺拔,金芒自他身后照来,整个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渊渟岳峙,锐不可当,即便腰间未配刀剑,亦有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雷霆风华。
  早春乍暖还寒的薄风,吹起枝头尚未融化的雪,翩然飘过园中一片蔚然盛放的海棠花林,碎雪般的海棠,和海棠般的碎雪,掠过太湖奇石堆叠的假山,化在他翻飞的玄色衣袖间。
  袖口金银绞丝的坐蟒暗绣便似拭过雪的刀锋,狰狞毕现。
  而他逆着满室春光,凛然睨向她的眼,更是比那周身盘旋龇牙的黑蟒还要凌冽。
  林嬛呼吸都滞了一滞。
第8章
  这一刻,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本是因为维护他而撒的谎,却偏偏叫他本人听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拂了颜面,还是拿宋廷钰作比,这下恐怕不等军饷案查清,他就想把她碎尸万段了吧!
  林嬛慌忙垂下眼,不敢同他对望。
  鸦羽般乌密的眼睫在风中簌簌轻颤,恍若枝头惊乱的蝶。
  而他的目光就是那张将她困住的网,冰冷锐利,密不透风,顺着她四肢百骸层层裹挟,她逃不脱,挣不掉,只能任由那不安与惶惶,尖啸着攥紧她心脏,将她彻底绞杀。
  十指虚虚拢起,掌心早已汗湿大片。
  而那罪魁祸首宋廷钰,却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她脸色不对,还拧着眉,忧心忡忡地过来关切。
  “怎的脸色这般难看,可是累了?要不要先下去休息一会儿?”
  边说,边把手搭在林嬛腰上。
  林嬛本能地要躲,却叫一冷硬触感警告地抵住了腰窝——
  不是其他,正是春祺的那支玉簪!
  林嬛豁然抬起脸,眸底愠色尽现。
  宋廷钰仿佛没看见,犹自笑得晏晏然,见她长睫间夹了几根碎发,还抬手温柔帮她勾开,低头柔声细哄:“累了就说出来,别怕,在自己家还拘谨什么?嗯?”
  似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放心,王爷今日过来,只是来赴宴的,不谈其他,不会为难于你。”
  说着便抬起头,看向方停归,笑问:“在下说得可对?”
  声音明显冷下。
  半个身子偏侧过来,将林嬛牢牢护在怀中,俨然一只护崽的母鸡,容不得方停归说半个“不”字。
  仿佛他才是那个毁人一生的恶鬼。
  方停归嗤笑出声,垂眸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寒声笑道:“休沐之时,不谈公事。世子放心,本王虽不通风雅,但还不至于如此不解风情。人生漫漫,也恭喜世子得佳人陪伴。红尘中相守不易,世子可千万好好珍惜,真心一旦辜负,可是一辈子都弥补不回来的。”
  边境行伍出身的人,声音也随了那片土地,纵只是闲话家常,也自成一派筋骨。随便几个字,就能让人想起北地风雪中,那连绵不绝的烽火狼烟。
  然最后一句,却透出几分缥缈,宛如山岚间捉摸不定的云。
  林嬛还未分清,那里头究竟是讥讽更多,还是自嘲更盛,便觉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情绪,顺着声音汹涌奔入腔膛,惊涛骇浪一般,搅得她整颗心剧烈撕扯。
  仰头想说些什么,那抹玄色身影却已消失在朗朗春色中。
  只剩满枝垂丝海棠,缀在风中空空摇曳,荡起一股森寒的风。
  风势不大。
  林嬛却踉跄着,几乎站不住。
  “放心,他舍不得走,想见的话,待会儿宴席开始,自然就能见到。”
  宋廷钰摇着折扇,春风得意地上前搀扶。
  林嬛错身避开他的手,睨了眼他袖底半藏半露的海棠玉簪,冷笑道:“我原以为只有深宫里的争宠妃子,才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离间人心。却不知世子爷用耍起心眼来,也不遑多让。”
  宋廷钰扬了下眉,明知她是在挖苦自己,却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手段卑劣又如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是好招。倒是林姑娘你……”
  他哼笑,“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掐住林嬛下巴,豁然抬起,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力道之大,林嬛白嫩的下巴尖儿几乎是一瞬间便显出红痕,鲜明扎眼。林嬛攒眉挣扎,反被掐得更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林姑娘是聪明人,应当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今日这场花宴,姑娘若是听话,你和那个叫春祺的小贱蹄子,就都能活命,可若有一星半点忤逆,叫我发现……”
  宋廷钰嘴角划过阴冷的游丝,凑到林嬛耳边,指尖摩挲着她下巴那片红,动作放得格外轻,格外柔,好似在怜惜什么世间仅有的精瓷。出口的话语,却比毒蛇还啃噬人心。
  “我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花宴正式开始,依旧是前厅后堂,分出男女座席。
  林嬛随宋廷钰一道,去前厅男席就座。
  雪笺也同他讨了恩准,得以去前厅吃酒,就坐在林嬛对面,和她仅隔一条走道。
  入座时,还盈盈朝林嬛微笑,神色温柔而坦荡,仿佛适才给林嬛下套之事,只是林嬛一个人的幻觉。
  林嬛心里本就烦闷,见此情状,便越发郁愤,索性错开眼,假装没看见。
  雪笺也不见恼,捧起碗筷自顾自用饭,有人搭话,便停下来含笑应对,游刃有余,落落大方,半点瞧不出贱籍出身的局促和小气。
  在座的都是京中勋贵子弟,闲暇时就好玩个风花雪月,纵使平日不上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也都听说过雪笺的盛名。今日得见真人,自是热情异常,三句话里头,有两句都是在寻她攀谈,余下的那句,亦是私下里同邻桌好友夸赞于她。
  三杯两盏淡酒下腹,厅内气氛便已升至高/潮。
  雪笺被起哄着,含羞带怯地唱了两嗓。几个性格狂放的世家子,还以筷为槌,以杯为鼓,“叮当”击起节律,给她伴奏。
  满座推杯换盏,沸反盈天,竟是比宫里设宴还热闹。
  然花厅上首,比东道主宋廷钰还要高上一阶的首座之上,方停归却始终不做一声。
  厅内众人闹了多久,他便支头看着那枝欹生入窗的垂丝海棠多久。薄唇紧抿,神色倦怠,浓长的眼睫压着几分厌世的疏冷,那般炽烈如火的阳光,都照不进他晦暗幽深的眼眸。
  林嬛心头不禁抽疼,思绪兜兜转转,竟是想起第一次遇到方停归的时候。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冬天,她的生辰。
  天大雪,帝京上下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琼花。
  父亲和兄长皆因这场雪,困在灵州,不能归家。闺中几个好友也都叫家里的事务绊住,没法赶回来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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