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寻常女儿家那样哭一哭,闹一闹,有什么不行?
倘若可以,她真想拿自己所有,换老天爷好好善待她家姑娘。即便不能像别家闺秀一样无忧无虑,至少也能被人宠,被人爱。即便天塌下来,也有人陪她一起扛。
盛嬷嬷垂眸长叹,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紧紧攥住林嬛的手,郑重道:“姑娘放心,老奴一定将信带到,绝不让姑娘失望。”
*
冬日昼短,从盛嬷嬷的住处出来,天色已然向晚。
整个帝京城都浸润在浓烈的夕色之中,宛如一块沉淀千年的琥珀。暮风贻荡,草叶徐徐转身,卷起片片细碎的粼光,勾勒出黄昏温柔的形状。
林嬛猝不及防被晃了一眼,下意识抬手去挡。
夏安把帷帽戴在她头上,帮她分去大部分强光,嘴里兴奋个不停:“想不到嬷嬷这般好说话,适才她把侯爷骂成那样,奴婢还以为她不会答应了。”
林嬛莞尔,“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得再厉害,心里比谁都担心。”
不过能这么顺利说服她,她也是没想到。
虽说世情炎凉,但终归还是好心人多啊。
林嬛由衷翘起唇角,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帽纱,眉眼弯弯道:“回去吧,别让他们发现。速度快些,没准还能去看看春祺。那龟奴虽答应帮咱们照顾,可到底不是自己人,我放心不下。”
然步子还没迈出去,身后就先传来一道熟悉的笑:“恐怕没这机会了。”
声音阴寒至极,仿佛毒蛇“嘶嘶”吐着长信,一圈一圈缠绕心上。
主仆二人心头皆是一颤。
回身去瞧,果然看见一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摇着一柄缀有东海黑珍珠的玉骨折扇,闲庭信步朝这边走来。
青金色蜀锦圆领?袍熨烫得一丝不苟,足上六合靴更是用一整张鹿皮新制而出,奢靡又讲究。
纵使额上还缠着一圈纱布,还渗着淡淡的血,依旧挡不住那通身逼人的贵气。
正是雍国公府的世子,浔阳长公主的独子,宋廷钰。
林嬛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夏安也绷紧了神经,一步上前挡在林嬛面前,凝眉展臂,俨然一只护崽的母鸡,唯恐自家小鸡仔叫歹人叼了去。
宋廷钰嗤声一笑,倒也没多在意,盍起折扇,端端朝林嬛行了个礼,温煦道:“真巧,居然能在这里遇见林姑娘,可真是有缘。”
两手平平拱在额前,标准又守礼,挑不出任何错处。
仿佛当真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在路上偶遇至交好友,同她简单打个招呼。
然一双眼却径直越过夏安,毫不避讳地流连在林嬛袅娜的身段上,如何也撕不下来,行至那丰润玲珑处,还微微眯起了眼,眸底轻佻尽显。
林嬛胃里一阵作呕,侧身避开他视线,扯唇冷哼:“是挺巧。世子爷都亲自带伤出马了,倘若再遇不上,岂不白费世子爷一番苦心?”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宋廷钰高高挑了下眉梢。
他承认,今日相遇的确不是巧合,本来世间就没那么多巧合。
说白了,他就是专程过来堵人的。
那晚发生这么丢脸的事,莫说他一个堂堂国公府世子,还和皇族沾着亲,就算只是一个寻常的贩夫走卒,心里也不会甘心,不把面子找回来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天,他也一直派人盯着一枕春,就等着揪她小辫。
原以为照这丫头的性子,抗旨偷偷溜出禁足之地,叫他抓个现行,怎么都会把她吓慌了神,除了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谁承想,她竟一点也不慌,大大方方站在那,像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甚至还能阴阳怪气地点破他的小算盘。
看来是早就筹谋好,若是被人抓到,该怎样应对。
呵。
还真是比过去机灵不少。
怪道连红姑那样的老油子,都不能从她身上讨到半点好。
可是有什么用?
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而今这局势,纵是她拼尽全力挣扎,也终归只是旁人刀俎下的鱼肉罢了。
宋廷钰鄙夷一笑,执扇闲闲敲着掌心,状似遗憾地长吁短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林姑娘不愿承在下的情,在下也无计可施。就是不知,春祺姑娘的死活,林姑娘可还在意?”
他边说,边从袖底摸出一支发簪,捻在指尖把玩。
龙眼翠玉锻造的簪身,簪头雕成镂空的西府海棠,就着阳光瞧,依稀能辨出一个“春”字——
正是当年林嬛给自己身边的几个一等丫鬟置办的。
而宋廷钰手里这支,就属于春祺!
林嬛眉心豁然大跳。
夏安也吓白了脸,失声惊呼:“你把春祺怎么了?!”
宋廷钰轻笑,“在下能把春祺姑娘怎样?不过就是见她因在下受伤,心中有愧,所以专程请她来府中医治罢了。眼下她有吃有喝,过得比你家姑娘还要舒坦,旁人都羡慕不过来。只是能不能舒服到最后,就端看林姑娘的态度了。”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林嬛不自觉捏紧了拳。
宋廷钰看在眼中,笑容越发懒散,“林姑娘不必紧张,在下没有恶意。不过是看近来春色渐好,京中海棠就要盛放,便想着置办一场花宴,邀一众亲朋好友一道过来吃酒赏花,也算不辜负这大好春光。若是林姑娘肯屈尊赏光,在下定欢喜之至。纵使此生都不能得佳人青眼,也死而无憾。”
他边说,边拱手深深一礼。
潋滟桃花眼荡起无边春色,真诚又坦荡,仿佛当真只是在邀请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瞳孔深处却渗满阴恻恻的笑,混着朔风幽幽睨来,直扎得人心颤胆寒。
林嬛拳头又紧了几分。
宋廷钰的脾气,圈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得罪了他,想全身而退是万万不可能的。那天晚上闹成那样,林嬛就已经猜到,他早晚会找自己讨回来。
想来这场海棠花宴,就是专程为她设,自己若真赴了宴,还真不知这家伙会如何在宴上打击报复。
可若不去……
看着宋廷钰手里的发簪,林嬛咬紧了牙,挣扎良久,终是点头道:“好,我答应宋世子便是。”
第6章 (2修)
回去一枕春,天光已然黯淡。
远近楼台陆续开始燃灯,仿佛只是一个错眼,整个帝京便都沉淀在一片柔软的灯海之中。
一枕春更是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有红姑回来坐镇,楼里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本的井然有序。舞女在台上献艺,乐师在台下拨弦。隔着茜纱,依稀还能窥见身姿曼妙的女子手执红牙板,“咿呀”唱着《双双燕》。
夜风穿堂而过,鼻尖都是醴酒和脂粉调和出的馨香。
纵使柳下惠来了,也得自甘堕为阿斗,乐不思蜀。
位于三楼的灵犀阁,却安静异常。
没有人说话,亦看不见人影晃动,就连灯火都比别处暗淡。
林嬛沐浴完出来,夏安仍坐在圆桌前,愁眉不展。面前的晚食早已凉透,她仍旧不动一筷。
林嬛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主仆多年,这丫头在愁些什么,她又怎会不知?
左不过是担心她去赴那花宴,会叫宋廷钰欺负罢了。
说不害怕自然是假,毕竟她在明,宋廷钰在暗,不知道人家目的究竟为何,再沉稳的人,心里也终归会有一丝不安。
可若说吓破了胆,倒也真不至于。
毕竟抄家灭族之事都经历过了,这点小风小浪,还真不至于将她怎样。
“别想那么多了。”
林嬛提裙过去,“横竖这花宴是逃脱不了,你这般苦大仇深,又能改变什么?倒不如趁现在还有闲暇,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自己照顾好了,才有力气去对付外头那些豺狼,不是吗?还是说……”
她抿唇忍笑,俯身勾了下夏安鼻尖,打趣道:“你又偷吃肘子,把自己肚子给撑坏了?”
这是夏安小时候干过的蠢事。
十岁的小豆丁,个头不大,胃口却是比天阔。
一根肘子已经足够顶饱,她非要再吃一个,不给就哭,结果夜里果然闹起肚子,疼得她满地打滚,大半夜请大夫过来看过才好,叫大家笑话了许久。
都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多少年没人提过,夏安以为,早就没人记得,岂料这会子突然说起,她毫无防备,脸“蹭”地烧红,杀鸡般地“滋哇”大叫起来:“姑娘怎的又翻老皇历?不是说好不提了吗?那天奴婢真是饿坏了,才稍、微、吃多了些,不是嘴馋!不是!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不是不是。”
林嬛满口答应,人却笑得花枝乱颤。
分明是半个字也不相信。
夏安彻底急了,伸手去挠她痒痒肉。林嬛最怕这个,左躲右闪,尖叫讨饶。夏安却如何也不放,非要她起誓再不提此事,才肯罢休。
一时间欢笑声充斥满屋,竟是比外间的歌舞还欢喜许多。
适才那点忧思,也叫酣畅的打闹,而宣泄出了大半。
夏安稍稍松了口气,重新拿了条干净的长巾,帮林嬛擦未干的头发。
边擦,边劝:“奴婢知道姑娘厉害,一场花宴并不能将您怎样。可世事无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姓宋的没安好心,咱们再怎么防他也不为过,况且这花宴也委实古怪。就咱们如今这情况,那姓宋的想报复咱们,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何至于绕这么远的路,办这样一场花宴?”
“且陛下又是个多疑的性子,这么个风口浪尖,他和咱们走这么近,真不怕陛下起疑心?到时别说他,连长公主都得受他牵连,为了这么点小仇小怨,当真值得他冒这么大险?”
林嬛听完,不由挑了下眉梢,“小妮子现在是越发机灵了,连这都能想到,不错,看来这段时间的苦头没有白吃。”
夏安眼睛一亮,“所以姑娘早就猜到了?”
林嬛笑而不语。
猜到自然是能猜到的,否则这么多年侯府中馈都白操持了。
只是为什么?
她也一头雾水。
宋廷钰虽不着调,但还不至于这般愚蠢……
林嬛摩挲着梳篦,若有所思,“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像她刚刚安抚夏安说的那番话,花宴之事既然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多思也无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她不是个爱自苦的人,比起浪费时间,为一些早已注定之事自怨自艾,她更喜欢将精力节省下来,留到真正对垒的时候,一击中的。
况且就算她败了,不是还有那个将她调来一枕春的人吗?
她虽不知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就目前这形势,在林家彻底倒台之前,他是不会让她就这么轻易出事的。
祸兮福兮,只怕那人自己也没想到,他这道催命符,居然也会成为她的护身符。
也不知他知道以后,会不会被她气坏。
他要是不高兴,她可就高兴了。
林嬛弯起唇。
月光笼在她身上,似一层薄纱,照得她一身明透夺目,宛若春水。
那一抹带着玫瑰般润泽色彩的弧度,便似融化了春水神/韵,勾芡得整个人都灿烂起来。
饶是夏安早已见惯自家姑娘的美貌,此刻也不禁呆了一呆。
虽不知她究竟在笑什么,可美人展颜,总是惹人欢喜的,夏安也不禁跟着弯起眉眼,帮林嬛擦头发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
外间似也有人感受到她们的畅快,“砰”地一声,向天上放了一枚烟火,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次第不绝,铺天盖地,转眼间,墨蓝色夜空就叫绚烂光彩映得恍若白昼。
林嬛偏头去瞧,见那烟火竟是从皇城而出,不由惊讶,“真是奇了,宫里从去年就开始推崇节俭,年节都不曾大肆放烟火庆贺,今儿不年不节的,怎的反而闹腾起来了?”
夏安才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僵在嘴角,手上一个不稳,长巾滑落在地。
林嬛诧异低头。
夏安忙蹲身去捡,“都怪奴婢笨手笨脚,害姑娘头发都擦不干净。”
边说边牵起从容的笑,假装无事,眼神却左躲右闪。
林嬛越发奇怪。
这丫头平时虽毛躁了些,但毕竟是侯府出来的,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像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猜测跃然浮于脑海中,林嬛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蜷,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便脱口问道:“是他回来了?”
夏安身形一颤,垂着脑袋,不愿回答。
然最后终是挨不住她质询的眼神,艰难地点了头。
“确切地说,王爷昨晚就回来了,比原定的日子还早了三天,宫里都不知道。原本预备好的犒赏大典全部作废,只能今天临时设宴补上。”
“奴婢也是今天早上去厨房领吃食的时候,听几个打杂的说起,才知道这事。”
“还听说王爷进京后,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直奔皇城司,把军饷案的一应卷宗统统调出来,看了一晚上,直到卯时上朝,才从皇城司离开……”
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林嬛亦垂着眼,没有说话。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比刚才还要静,无需仔细分辨,就能清楚地听见水珠顺着发梢“嘀嗒”淌落的声音,衬着外间的烟火,和楼里的笙箫,倒是比外头的祈江更像被冰雪封冻住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嬛才霎了下眼睫,轻声道:“这样啊……”
拿起桌上的梳篦,若无其事地梳起头发。
语调轻俏,神色淡然。
仿佛只是偶然听人说起一个陌生人,随口“哦”了一声。
然篦齿间缠绕的断发,却将她心底的躁乱暴露无遗。
越扯,还越发纠缠,最后彻底打成了死结。
林嬛不由攥紧了手,玉指叫篦齿压出道道红痕,扎眼又骇人,然她也只是松开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仰头望着窗外连绵不尽的烟火,一声不吭。
其实这样盛大的烟火,曾经也有人专程给她放过。
在她及笄的时候。
皓月当空,流霜似霰。
她难得吃醉一回酒,神志不清,扒着少年的手拼命摇晃,要天上月亮和星星,不给就哭,怎么劝都不听。
不讲道理得很。
若是换成她那古板的父亲,估计哄不到两句,就要拉长脸,斥责她没规矩,罚她去抄《女诫》,严重了,还得禁足个两三天。
而他却什么也没说,兀自出门忙活了一顿,便抱起她,纵身跃入茫茫夜色中。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千层塔百丈高的塔尖之上。
雪海连绵在她脚下,星月横陈在她眼前,伸手就能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