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德挺了挺腰,拂尘垂下的每一撮白毛都在半空中跳跃,收了颔眨着眼暗示:“皇上您库里还有双龙双虎双螣的呢,这个送出去就送出去了,还得了皇后欢心,多好。”
“……也罢。”
*
赵正德领了人提前将浴室放暖,待将浴桶里倒满温度适宜的热水后便要屏退,却见男人难得地招了手让人留下。
季柕环顾着这间不大不小的浴房,四周木墙和花篮摆设好似都与平常无异,但他总感觉有几分不太对劲。
“朕怎么闻着一股甚浓的花香。”
缕缕玫香匿在空气中,不时便能自鼻腔里窜入腹间,沁润心脾的味道似是有些熟悉,不久前才刚刚从一人的身上闻到过。
季柕转过身来望向赵正德:“皇后在这儿沐的浴?”
顿了顿,指向角落里的的木架:“还用了朕整整一篮的花。”
“自陛下白日里在御书房里昏睡过去后,娘娘不暇片刻便从未央宫急匆匆赶了过来,妆面发盘皆是慌地来不及打理。其后又一直任劳任怨地照顾了陛下直至方才,奴才见娘娘实在辛劳,便备了新桶让娘娘暂且歇息片刻。”赵正德又道:“若是皇上也喜欢那篮玫瑰,奴才明日便叫人日后多备着些。”
季柕抿了抿唇,缄口沉默。
赵正德候在一旁等着季柕的指示,却只见男人直直立在了原地。屋内腾升的热气很快便在整间屋子里弥散开来,挤压地室内略呈压抑,呼吸也一时难以透上气来。
就在赵正德准备提醒季柕水将凉了的片刻,便见男人的指尖微动,被热气浸润后而愈显低沉的声音自前头传来:“日后也多备些送去未央宫。”
“好了,出去吧。”
赵正德没有觉察到季柕此刻全然不同于往日般波澜不惊的心绪,只想着现下蒙混了过去,便应了声退去屋外。
只剩了一人的浴房显得格外空旷,季柕褪去了轻薄的外袍,穿了衣服时截然难显的好身材透过微透的屏风一览无余。
肌肉线条流畅的长腿自屏风后踏出,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地踩在地面上,稳健而有力。
伴着入水的一声轻哗,乌黑的墨发在水间荡然散开,清水在出水时在男人裸露的锁骨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片刻又凝成水珠,自肤间坠落,没入水面,点起阵阵泛开的波圈。
季柕仰头依靠在木桶边缘,一双黑眸因沉思而更显幽深。
悟了过来……
那女人是悟了什么?
第52章
翌日, 免了早朝的季柕难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便就了几块刚蒸好呈上来的糕点当作早膳,这头刚翻看了几面书, 殿外便陆陆续续成列进来了端着午膳的宫人。
季柕的视线不曾离开过书面片刻,只是淡声道:“朕还不饿。”
正在盯着下人摆菜的赵正德闻言, 抽了空转过身, 谄笑着脸回道:“皇上,是娘娘饿了。”
言罢,季柕抬头望了他一眼, 又侧了侧身子打量着窗外的日影:“现在何时?”
“回皇上的话, 巳时将近。”
“往日这个点朕才刚下朝不久, 皇后怎饿得这样快?”季柕的眉心微蹙。想来过去几年莫不都如这般, 这边他刚勤勤恳恳下了朝还要赶回御书房批折子到午时, 一宫之隔的简昕起得晚不说, 每日早早便吃上了饭?
赵正德转了转眼:“呃, 皇后身体较弱, 是该当多吃些, 补补身子。”
季柕没回话,只是将书页合上, 从窗牖边的榻上站起身来,朝着内室环视一周:“皇后人呢?既然菜都摆上来了,怎得不见她人?”
“娘娘今日起得较奴才还早, 方才听闻娘娘有叫人从未央宫里搬了一沓书来, 醒了便一直待在房里看书。”
因得之前不曾住过这个地方,加之有些认床, 简昕待今早天边刚泛了鱼肚白便醒了过来。
屋外有人拦着不允她走,屋内又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摆饰, 连个能打发时间的东西都难找到。无聊了肚子便饿得快,没事儿干便只能想着吃饭,就连那箱书也是简昕念叨了半天才叫芙秀同意给搬过来的。于是这头季柕刚吞下几块红豆糕,这头简昕点好的午膳便送上来了。
“会看书,倒也是个好习惯。”季柕点了点头,轻轻招了招手:“博闻强识之过程,饿得快倒也正常。你先过去唤皇后来用膳吧。”
“是。”
……
此时的一墙之隔,宫人将屋内的门扇全部敞开,自门外透进的日光如众星汇聚般积聚在一处,亮光如明潮般涌动,想来也是先人筑屋者巧夺天工的手笔。
简昕命人将侧殿里唯一的一张书桌摆至前侧不远处,投过来明亮恰恰正好,不刺眼而显得舒服。
唯一的缺憾便是桌子太小,摆不下多少本书。刚翻开几簿不同版本的书册准备开始校勘,桌面便被摊开的书簿全然覆盖住了,连多余的一盏墨盘都摆不下。
“娘娘,这个高度您看得清吗?”
一方不大的桌前围着一圈人,每人手里都竖捧着扉页各不相同的书,内容朝外,正对着桌后的女人。
简昕拎起一侧笔架上的一支狼毫,挑起笔尾调整着面前几人的手姿,表情因投入而显得有些许严肃:
“你再高一些……你的放正点……你的手别抖……”
“差不多了,就这个位置都不要动。”简昕将手腕一转,笔身便随着她的动作转了半圈,显出几分飒气:“要是觉得手有些酸了就直接把东西放下,出去换个人进来便好,不必硬撑。”
言罢,正抬了手准备点上墨汁,紧闭的大门外便传来了叩门的动响,紧跟着便是赵正德的吆喝:
“娘娘,御膳房已经将午膳送来了,娘娘要现在用膳否?”
一辨出是何者的声音,简昕便知晓了是何时。外头的话音还没落下,里头便已然开始了收拾的动作:“好,这就来。”
昨夜在侧殿外当值的人恰好她也认识,听闻宫里将食材往外运时,出宫门前的途中正好有两只乌鸡顺着破了一个洞的竹笼里逃了出来,被御膳房里的人抓了回去继续养着。她今早特地命人专程去了趟御膳房,点了份带栗子的乌鸡汤,想必这会儿应当是已经摆上桌了。
昨夜那白粥虽然味道不错,到底是饿得快还解不了馋。这碗乌鸡汤简昕已经盼了一个晚上,随意地将笔搁在一旁,撇下身后正手忙脚乱将书摆好的宫人,迫不及待地便向外走去。
外殿。
季柕姿势端正地坐在圆桌后,看着面前的那碗飘香白粥,面露难色。
昨夜睡醒后嘴里残留的味道叫他历历在目,没有一分一毫的调剂品,那是一种如生命般寡淡到最后而只能发黑发臭的的味道。
让人难以下咽。
这般想着,却见赵正德掀开了另一碗的盖子。只是一瞬,鲜嫩的肉味伴着黑木耳和各种佐料的喷香如排山般扑面,肉糜隐匿在高汤之下,汤面上荧动着一层薄油,淋了汤汁的配菜在打光下显得格外入味可口。
不假思索,季柕毫不拖泥带水地将面前的碗推开:“朕吃那个。”
还未能赵正德回话,简昕斩钉截铁的声音便自其后传来:“不行!这是我的鸡。”
“对的对的,是娘娘要的鸡汤。”赵正德讪讪一笑:“皇上身体还未好全,这鸡汤里多多少少带点毒,还是不要喝为妙。”
“朕没大碍。”
“你有。”转眼间,简昕几步便走到了桌边坐下,全然无视季柕的睽睽的目光,将整碗鸡汤挪到了自己面前。
季柕轻咳一声:“皇后应当喝不了这么多,这两年民田官田收成皆不景气,这粮食短缺,不可浪费,朕得做好这个表率。”
“皇上,这两年收成挺好的啊。”赵正德面露惊色:“皇上不是前几日才顺口同奴才说过,城北和江南运来的麦稻一年较之一年要多,再不想个办法处理一下,粮库都快塞不下啦!”
“……”
季柕脸色一黑:“就你显摆自己嘴巴好看还是怎得?自己滚出去。”
这波赵正德实是一个不小心才把自家主子给卖了,也知自己犯了错,忙灰溜溜地走了出去,臂边抖动的拂尘每一根都在透露着慌张。
“吃不完我拿回去给我宫里的人吃,皇上大可不必担心浪费。”简昕自顾自得往自个儿的瓷碗里舀了一勺连肉带菜的浓汤,也懒得拿勺子,就着碗便喝了一大口。
“朕不喜欢喝白粥。”季柕坦白。
简昕“嗯”了一声,边点头边又灌了一口下去:“我知道,赵公公说过你不怎么吃清淡的东西。”
季柕面无表情地看着简昕几口便喝完了碗里的汤,正夹着筷子准备吃肉,出声打断:“所以给朕舀一碗鸡汤。”
面前的人没有回话,只是毫无顾忌地将已然将近煮烂了的新鲜乌鸡肉放入嘴中,嚼了几口咽下后才开口,不留余地拒绝:“不行。”
说罢,又不耐烦地补了句:“说了不能吃就是不能吃,你都是当了皇上的人了,能不能懂事点?晚点万一出事儿了又要赖上我。”
“就一口。”
“半口也不行。”说着,简昕将被推开的碗重新摆回到季柕面前,顺便又替他盛上了一碗白粥,示意他自己吃好喝好。
简昕虽有意忽视,但身旁之人幽怨的目光实在太过炙热,烧得她刚嚼完碗里最后一口肉,便慌不迭端着整锅的鸡汤往自己屋里跑:“皇上慢慢吃,一会儿有什么吩咐先叫赵公公,能解决的不要麻烦我。”
“……”
当然,能让季柕闹心的事远远不止这一件。
前殿,望着那碗食之无味的东西看了许久,全程皱着眉喝完了整碗粥的季柕刚站起身来准备去御书房照例批会儿奏折,守门的公公刚推开那扇涂上了黑漆的房门,门后那个熟悉的人影便陡然映入眼中。
夹杂着方才的不满,季柕的脸色顿时极差:“书房重地,谁准你进来的?”
简昕将挡了脸的书放下,抬颔点了点他身后的赵正德。
季柕转过身,将凌厉的眼刀扫到他身上。
赵正德弓着腰走上前,紧张地直冒汗:“回,回皇上的话,是太后的吩咐。”
“干太后什么事?太后方才有来过?”
“是啊是啊,奴才一直候在大殿前,便见太后领着一行人从侧边走出来,说是今个儿天气好,去后花苑采采风,顺道来问候一下皇上您。”
“那怎么没进来见朕?”
“太后本是要进来的,这不是路过侧殿便见着皇后娘娘那桌子小,不便读书嘛,然后就吩咐奴才给安排到御书房里来了。”
听罢,季柕厉声呵斥:“胡闹!今日本就还堆着一叠折子没看,借用朕的书房问过朕的意见了吗!?”
简昕将头一摆,支着脑袋,将手上的书又重新立了起来,若无其事道:“莫慌,你那叠折子已经被太后折成三份送去三公那了。她叫我转告皇上,今日没有你的活了,好好去休息吧。”
“还有不用担心,机密的文件她都收起来了,过几天等你身体好些了再看也不迟。”
赵正德也揪着空在一旁劝说:“是啊皇上,昨日太医也说了,皇上近些日子里不好再劳累了,这折子叫前殿的大人们批也都是一样的。”
“……”
季柕只觉着胸腔里拱着一股横冲直撞的无名火,齿间紧阖,咬合肌气得都在发抖,一字一句道:
“到底是谁,把皇后,留在朕宫里的!?”
第53章
“是谁?”
季柕的眼神扫过身后众人, 虽是询问,但目光已然锁定了一人。
赵正德心虚地往两侧观望,心里拧巴着能说些什么来辩解。
“赵正德, 朕看你的胆子也愈发大了。”季柕的声音低沉喑哑,一字一句都透露着暗含的怒火:“朕就睡一觉, 看你们一个个都要上天了!”
临着面的赵正德慌不迭扔了拂尘跪下, 以头抢地,叩响顿然:“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太医昨日便嘱咐了要多加休息, 奴才只是听了太医的话, 说皇后照顾这儿病有经验, 所以才斗胆将皇后留在甘泉宫的。奴才对陛下绝无二心!也不曾有过其他逾越的想法!奴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请皇上明鉴!皇上明鉴啊!”
叩首声闷重, 急促且接连不断地传入耳中, 脚下的地板仿佛也接连着随其振动。
简昕饶是也看不下去了, 放下书站起身来, 悠悠走至桌前:“皇上何必为难赵公公, 谁人真心对你好,对你不好, 皇上难道自己辨不出来?”
“……”
他怎会辨不出来,只是也不知从何而起,宫中的一切便陡然出了他的控制。前朝的几个大臣, 后宫本是乖巧的皇后, 他自认为的挚友,以及他倾身所为的百姓……仿若一夜间陡然变了样。
他乃本朝第二位王, 幼时便曾目睹山河破碎、荒民逃窜之景,自知江山来之不易, 守之更艰。只乃春蒐之后,更知后辈难培,贤才难遇
他身为一国之君,当已窥见社稷之将倾,若他不为其操劳,那又有何人会。
偌大的书房内齐整地排列着规格有致的木架,历代典藏的书画文集都尽数摆列其上。木似有灵,能闻其身,静默的房内只有接踵而响的钝击声。
一次又一次。仿若银珠落盘,自高处而掷,坠落其间,铮然而裂,砸出网布的碎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