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柕抬头瞥了她一眼:“朕只是简单问问,皇后不必视洪水猛兽一般避不可及。”
“臣妾没有啊,只是在很认真地回答皇上的问题。”简昕装傻充愣,指了指门口映出的一团正紧贴在门上的黑影:“皇上不如还是先回寝宫休息吧,瞧赵公公待在外边都快要急死了。”
“朕走了,好把这间屋子留给你一人吗?”季柕只稍一眼便能看出简昕心里正在打着什么算盘:“皇后还是省省吧,今日是太后准许你进来,日后除了朕允诺,你不可再独自踏进这里半步。”
那倒是有些可惜,毕竟是皇帝专用的书房,价值不菲的古书汗牛充栋不说,单只是这一处,便是看书极好的地方。采光充足,坐榻柔软,还有屋外一整排的人候着,只差饭来张口了。
“那皇上不如现在便放臣妾回去,这样也省得碍了您的眼。”回了自己宫里,虽然比不上甘泉宫住得舒服,但好歹不用被面前的人时刻用防备的眼神看着,还不用被逼着照顾某人的一日三餐。
“那也不行。”季柕不曾多想,当即便拒绝:“你留在朕边上,时刻留意着,朕倒也能安心些,免得一会儿没看住就又将朕的宫里闹得人仰马翻。”
“皇上还是讲些道理,若不是您找臣妾不痛快在先,我又何时自个儿干出过什么事情?”
“没有吗?”季柕停了正在誊抄的手,目光正正同她对上:“前些个月爬假山将脚摔瘸了的人是谁?朕怎么记得那人同皇后长得挺像?”
简昕:“……”
“说到这个,朕确实好奇很久了。”说着,季柕将手里的笔直接搁在一侧的青瓷笔架上,好整以暇地将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皇后不如说说吧,到底为何要去爬假山?”
她掩饰地翻开了一页书:“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个时间段的风景比较好看。”
“看风景需要避开一众人去看?”
“嗯,一个人去看比较有感觉。”
季柕冷笑一声:“这个说法倒是新奇,什么风景得一个人看才好看?皇后不如同朕说说,让朕也开个眼界?”
“人多了吵,我嫌烦。”简昕言简意赅:“就比如现在臣妾正准备好好看个书,皇上的话却跟个连珠炮似的一直没完没了,很烦。”
“……”
季柕正要发作,简昕只是理所当然地将书一放,忽而又来了底气:“太后一刻钟前才刚嘱咐过皇上要包容臣妾,怎么一转眼就又急眼了呢?”
“你倒是会断章取义,母后说得难道不是教你让着些朕?”
简昕睁着眼回瞪:“皇上还好意思说臣妾呢,这不是自己也用得炉火纯青吗?”
“彼此彼此。”
简昕:“切!”
季柕:“哼!”
第55章
简昕在甘泉宫待了有些时日, 两人白日里便在分据书房两侧,晚上则互自各回房间,虽同进同出却形同陌路。
季柕的身子骨看着硬朗, 但这病养了足足三日却还不见好,这让简昕不由怀疑是某人故意所佯, 毕竟当初就连她这个体格也是只睡了一觉便生龙活虎了。
摸不清这男人到底在想写什么, 但至少目前还未对自己干出过什么出格的事,除了每日动不动便使唤着她干这干那,简昕倒也就没去细究。
毕竟她本来自己就忙, 抽不得剩余的精力去管他每日在做些什么。
这般看似风平浪静的时日没过多久, 前朝便传来了南上加鞭传来的消息。
江淮一带阴雨许久, 前段日子还遭了暴雨, 沿岸人工修筑的堤坝悉数尽毁, 如今稻田连片被淹数顷, 多座城池内正闹着饥荒, 亟待朝廷拨款救济。
“那方的几个县令先前曾上奏汇禀过, 朕记得当初委派了南明王南下防患, 拨了三千的兵力,又从国库里调了数量众多的粮食, 为何才过了短短两个月不到便突然如此严重?”
说这番话时,夜雾深沉,季柕已然坐上了即刻动身南下的马车。
车内的气压低迷, 阵阵冷气自坐在中间的男人身上散发而出, 昏黑的视界内,半张俊脸隐匿在黑暗中不见神情, 只有飘窗偶尔被风吹起时,才能借着微弱的自然光看到其紧绷的颔颈和下颚。
得知消息时的简昕本正在侧殿熟睡, 蒙眬间便被隔壁一阵动静吵醒,而后就见赵正德表情慌乱地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地让芙秀简单收拾了行礼,便让她坐上了这辆出宫的车马。
虽然到底又是出了宫,但此刻的简昕却完全雀跃不起来。
即使是科技力量和海外供应的支持,发生在现代的饥荒尚且会成为一国伤筋动骨的大事,更遑论是如今落后的封建时期。
若是无法妥当治理,对百姓,对一国之根基的经济,都会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回皇上话,简御史方才来报,前不久曾在南明王府中搜得其贪污的罪证,无奈数目庞大,还未整理完全,便未向皇上禀报。”赵正德坐于车外,声音透过微敞的车门传进。
“数目庞大,未整理完全。”季柕将这几个字咬在牙间许久:“这便是母后给朕留的好贤臣。”
季柕的顾虑也并非无道理。大梁的阶下臣皆是跟着先皇一步步打下的江山,尊卑观念本就不强,而他又是年幼上位,才德资历本就难以服众。先皇的忠臣,并非他的忠臣,所以他才不得不暗下对前朝重新审查。
他需要的,只能是独属于他的忠臣。
简昕抿着唇沉思一番,而后开口问道:“皇上吩咐了前朝哪些个官员一同前去?”
“户部尚书,礼部侍郎,镇南将军。”季柕瞥了她一眼,双眸在黑夜中熠闪:“和你爹。”
她对前朝的人事了解不太熟悉,但起码知晓其中的镇南将军应当是医学院来的。
但是,没有用啊!专业对口的一个没带!
她倒也不是看不起户部,只是若能挑些农学院和商学院的带上,起码还能事半功倍些。
简昕坐在原地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向前倾了倾身,低声暗示:“趁现在车还未出城,皇上不如再叫上些能用的人?”
“皇后是想说什么?”季柕的眼神陡然锁定在了她身上,探究的视线如紧实的鱼线牢牢缚住了她。
简昕瞬然坐了回去,避开锋芒:“我没有歪心思,只是觉得多些人,多份力。”
季柕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几秒,而后自然地挪开:“皇后不必多虑,朕南下离京的日子,朝中也少不得人。”
“那皇上为何要将我带来?”
宫里本就少人,如今一皇一后全都出了城,偌大的皇宫便只剩下不干政事的太后一人独守,他难道不害怕吗?
男人则是忽而低头理了理衣摆,悠悠地堵住了她的话头:“其余的事皇后便无需多问了,朕自有安排。”
天还未亮,晨钟未响,主街道上骤然驶过一辆外观低调简陋的车马,速如疾电,如流星唰然划过,只稍一瞬,视线内便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街两侧的商贩都还未开摊,商户的大门紧闭,全城仅余的亮光便只剩下几间时刻营业不间歇的客栈。
简昕只感觉一阵颠簸过后,马车的速度陡然缓下,待拐最后一个弯,她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不知何时紧抓住木栏的手,涔涔的冷汗在手心里覆上薄薄一层。
她将长袖拉下,将一侧的纱帘轻轻掀起一角,窗外愈显稀疏的建筑和街景映入某种,随即便是横亘在城周不见尽头的城墙。
车夫轻轻晃了晃马绳,嘴上下着口令。全然不同方才的生死时速,马车慢慢悠悠地等在了城门前的一列长队之后,等待守门卫兵的检查。
前后都是早起赶路的商人,马车后还跟着好几辆驮着塞满了麻袋的运送车,季柕一行人毫无违和地便混了进去。
简昕这时才注意到两人的穿着是全然不同于宫内的朴素,她穿越过来后的穿衣风格一直在走简朴田园休闲风,因而早晨换上芙秀递来的新衣时便也没多想。
但季柕,长发束起,只是简简单单环了一个做工普通的白玉冠,身上着一件崭新却毫无纹饰的白衣青披。五指间的所有指环皆被取下,手上执一把绘着山水的折扇,乍然看去仿佛只是一位家境普通的行旅商人,只有那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彰显着此人的与众不同。
简而言之,宽肩窄腰大长腿,如此优良基因,扮不太了穷人。
简昕又掀了帘子往四周环视一圈,确认周围无人后,将手收回。
方明亮了一瞬的马车内瞬间便又昏暗了下去,封闭的空间内只剩下简昕小心翼翼的询问:“皇上,是要偷跑吗?”
“什么偷跑?日后措辞要注意妥当。”季柕不满地否认:“朕只是带着人先过去,免得那方鼠蛇听闻了风声早早便窜走了。”
“在朕的眼皮底下欺上罔下,这些年无底洞般不知私吞了多少东西。前些年朕只是顾不及去处理他们,才叫这些个恶心的东西苟延残喘了这么多些时日。”
江淮一带距京城路途本就遥远,加之归于王朝版图内的时间不算长久,远在北方的朝廷到底难以真正将手伸入其腹部。如今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季柕倒也并没有太意外。
“不应该啊,我爹不是都能干得出大义灭亲这种事吗,这块地方这么大的问题他难道放任着没有管?”简昕疑惑。
“这块地方不好动。”季柕的眼帘低垂,左手习惯性地置于下颌。
共处了这么些天,简昕倒也能分辨出来这是男人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流官?行省?再不济还可以直接归统给中书省,这些方法你试过没?”
“若真有这么方便,朕也不用事到如今亲自坐上这辆马车了。”季柕叹出一口气,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看向简昕:“皇后懂的倒是不少,书没白看。”
“此行在外约莫只有两月,其间在外,我便是打黔县来的一位袁姓行商,家中历代造纸,微有名气。我年前奉家中父母之意下江南行旅拓商,不料偶遇此灾祸,便也想尽绵薄之力拯祸救灾。”季柕说着,指尖一转,修长笔直的食指正正对向简昕懵然的面孔:“而你。”
“今日起便是我的随身婢女,阿珠。”
简昕:“……”
马车往前几步,守卫粗犷的声音顺着门缝透进来,打断了正准备发作的简昕:
“官凭路引。”
几团黑影浮动,是赵正德正谄笑着将东西递上:“官爷,在这,多有劳烦。”
那人仔细地将文书检查了一番,盘问道:“去哪里?做什么?马车里的是谁?”
“回官爷的话,小的几个南下经商,马车里坐着的是我们少爷。”
守卫狐疑道:“南边这几日不是在闹荒?你们赶着这时候过去?”
“这不是在那儿有几家门店嘛,现下也不知晓情况如何,而且府中正好有储备粮,我家老爷便令少爷带着这些粮食南下救灾,顺道看看纸坊如何了。这也是受恩于朝廷多年的庇护,如今也想着尽些力嘛。”
“倒是有心了,路上注意安全。”守卫朝着前方掌门的看守点头示意,将路引重新递回到赵正德手里:“走吧。”
“好嘞,多谢官爷。”
马车带着身后的货物慢悠悠驶过城门,待走远后才又渐渐加了速。
“后面这东西不扔掉吗?马跑起来怪累的。”简昕倒不觉得驮着的几车东西是所谓的粮食,毕竟这几个麻袋也是他们刚准备出城的时候才装上的,听着颠簸是传来的动静也不想是谷子的声音。
待出了城,道路便更加坑洼,饶是屁股下垫了一层厚厚的垫子,也不免磕着生疼。
“好歹摆着能装个样子,等下次进城后再拆了,里边填充的稻壳还能顺便当牲饲买了换银子。”
季柕说着,自衣袖里抽出一块干净的方帕,递到简昕面前:“拿手上吸吸汗,不然一会儿打滑握不住木栏,人飞出去了。”
“朕见不得太血腥的场景。”
第56章
车马颠簸了不知多久, 天边才微微泛起鱼肚白。
抵达南下落脚的下一座城池还需约莫两日,期间便只能在荒野路边,或是运气好能碰上客栈暂且住住。
愈远了皇城, 周遭的人影便愈发稀疏了起来,只剩着一辆刚出城时便跟在了边上的一队车马。
季柕和简昕共乘的马车本是匀速在宽敞的砂石路上行驶, 倏忽间便听闻车轮飞速掠滚的声音自侧后方传来, 待与之平行后,边上又传来一道热情洋溢的男声:
“嘿,敢问同行, 此行可也是一路下往江南?”
口音纯正, 语调上扬, 带着一丝明显的稚嫩, 想来对面当是恰巧一同出行的京城本地人。
季柕正端坐着闭目养神, 全然将其无视。不是其是好是坏, 简昕也不敢莽然将帘子拉开。
车外的赵正德侧过头, 同样回以友善的笑容:“是啊, 我们家公子身体不太好, 吹不了风,还请见谅。”
“没事没事。”那人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看你们的装扮, 应当也是长居于京都的商人罢。这江南现下可不太平,上赶着往那奔的估计也就我们两家了。”
赵正德设有防备,不外显露地同他搭起话来:“是啊, 我家夫人一直信佛, 心善,最听不得这些荒事灾事。于是便叫了我家公子拖点东西送下去, 顺带去留住几日施粥布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