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
季柕从不曾低下的面孔,此时被额前垂落的碎发掩住,面上的表情暗不可察,高大的身躯恍然间便出现了一瞬的黯然落寞之感。
“起来吧。”他如是说道,声音却是不曾听闻过的沙哑:“摆驾永寿宫。”
赵正德止了磕头的动作,顶着通红微肿的脑门从地上爬起来,边嘶着冷气儿边为难道:“可这,太后前脚才刚去御花园。”
“你不会把太后再叫回来吗?”季柕冷眸一睨,眼神淡漠而不显露一分情绪,转头又面向站在跟前的简昕:“皇后也一同跟着。”
简昕吸了一口气,正要拒绝,转而瞥见一侧在男人身后给她使眼色求救的赵正德,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将话锋一转,应了下来:“哦。”
赵正德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转身便向门外跑去,准备赶上去拦住应当还未走远的太后。留着简昕同季柕二人在书房内面面相觑。
“愣着作甚?要朕请?”季柕冷着眉呛她。
简昕也不甘示弱,扯了扯嘴角,双臂抱胸:“皇上倒是先走啊,臣妾也不能走在皇上前头啊不是?”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甚浓,硝烟弥漫至身后的无辜宫人,个个都驼着背低头默不作声,恨不得能直接消失在此处。
……
眼神滋出的电花仿若能滋出火光,只要稍加一点轻风变成瞬间燃成燎原之势。两方对峙良久,直待身侧传来宫人颤颤悠悠的提醒。
“禀,禀皇上,御辇已经备好了。”
*
轻薄的糊纸门扇后,一道黑影连着飘逸的衣袂自外疾步掠过,身后的下人都敛眉垂首跟在其后。
光影一瞬,以一栏木杆为界,身着宽袍、面饰雍容的太后便自其后现身,精致的面容上盛满了怒意。
她抬了步子跨过门槛,走进来的每一步都将裙裾踢地扬起,饶是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纹花地毯,那闷然的脚步声也能清晰地回荡于殿中。
“无事不登三宝殿,皇上这是遇见个什么事儿了,这么赶着将哀家叫回来?”太后僵着脸,走至主座上摆袖坐下:“真是苦了赵总管那一把老骨头,明明早就到了能安享晚年的年纪,偏偏还要留着继续伺候你们老季家。”
季柕同简昕屈坐于一侧的长木矮桌后,面前摆着两盏刚沏好的新茶。
悠悠茶香缓然飘至,季柕拂手将茶烟挥散,三指捏起这小巧的青瓷杯盏,放至鼻前轻嗅。而后缓缓开口:“儿臣自知母后跟随父皇多年,兵家齐招和人事政治皆是不在话下。可这天下如今是在儿臣手里,母后今日到底是逾矩了。”
“怎么治,如何治,儿臣说了才算。”
说罢,手中的茶盏随之掷于桌面之上,坚脆之物相撞的清亮一响,在一片静默中显得格外震耳,似实锤砸铁般狠狠地落在座中几人的心间。
太后安然不动,双目视于前方,坦然之姿尽显上位者的威严,一字一句道:“自你父皇走后,哀家只此一次。”
“但这一次,母后太过了。”
季柕微微仰头,视线同上位的太后相接,母子间平生第一次出现了这般大的敌意。
“哀家记得已经让皇后转告与你,其中要件已被我尽数留下保存,只待皇上身体恢复些便能自哀家这拿走。至于其他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言罢了,交由底下的人去处理,无伤大雅。”
“朕每日自晨间至深夜,为的便是于其中能够找出有其价值的折子。朕拘囿于皇城一方,而百姓流于四海,若是没了折子,朕便无法自其中窥见的朕的子民,吃何,穿何,用何。”
“安否,裹腹否,衣寒否。”
季柕的眼神坚毅,情至极处,双唇也微微颤抖。
太后沉默着望他,紧抿的双唇满是无可奈何,半晌才闭眼叹出一口气:“那些个前朝佞臣骂得不错,你的父皇说白了就是个披上了龙袍的乡野山匪。”
她抬起眸子向着远处眺望,好似在尘封的旧忆中翻找:
“当年你的父皇气运好,恰巧遇上了难逃路过的前朝末帝,带了底下几人轻轻松松便取了其项上人头,没过多久又稀里糊涂地坐上了皇位。”
“可惜啊,你的父皇大字儿不识几个,遑论更叫人头疼的驭臣之术。哀家当时忙于替你的父皇打点朝政,一时竟也忘了替你找个靠谱的太傅,这才教的你步了你父皇的后尘。”
季柕神色不满地打断道:“儿臣一直勤于朝政,何来有步父皇后尘一说?”
太后神色不愉,垂眸睨了他一眼:“你非是不做,而是做得太过了。”
“过犹不及。”简昕坐在一旁听着面前母子俩的你来我往,拣了果盘中的一只青枣咬了一口,边嚼着边评价道。
太后朝她投来欣赏的目光,而后又重新面回自家儿子:“你看,这道理皇后也明白。”
季柕拧了眉,撇过头低声呵斥:“吃东西的时候便不要说话,嚼也不允发出这样响的声音。”
简昕刚动了一半的咬合肌陡然停止运动,腮侧鼓起,错愕地回望:“?”
“也莫要一次性咬这么大口进去,不雅观。”
“……”
简昕几下便将嘴里的果肉咬碎吞入腹中,将啃了一半的青枣放回桌上,转身便要回骂。主座上的太后陡然出声打断:
“你这孩子,别动不动老喜欢把气撒在别人身上,倒是显得心智多有不成熟。”
简昕立马似有人撑腰般挺起了胸脯,挑衅地看向季柕:“听见了没?总那别人出气是心智不成熟的体现。”
还没等她得意多久,太后便又接着道:“皇后也是,皇上本就年轻气盛的,每日还给自个儿积压了这么多公务,平日里能让便让着些。别总摁着皇上的痛楚不让自己吃一点亏。”
“到头来吃亏的还得是你自己。”
最后一句极为意味深长,连投向她的那双眸子都意蕴深沉。
季柕冷哼一声,用同样的话术回呛她:“听见了没?让着朕些。”
简昕无语:“能说出来这种话,你也真怪好意思的。”
“得了,你俩有什么话回头到自个儿宫里再吵。既然今日来了哀家宫里,便再好生嘱咐几句。”太后疲惫地将眸子一闭,打断二人。
闻言,季柕也摆正了坐姿,作俯首之态:“儿臣恭听。”
“前朝的人都是哀家当年清洗过了的,能留在现下的位子上,说明此人可用。哀家知晓你幼时便深谙前朝国破之因,因而对谁人都不曾抱以全然的信赖。但若是任人不用,那便不如不任,省了朝廷还要拨出没能用到实处的银子。哀家说这话,皇上能懂吗?”
简昕本以为这太后只是个喜爱读书的贵妇人,倒没想到是个陪了先帝打下江山的女人。
自儒礼盛行后,女子多因陋习而被囿于家中,与世隔绝。若先帝在位时的治理有了太后的一份功劳,那现下能在前朝各种政务机构中得以见到女官的身影,便也有迹可循了。
简昕颇为赞同太后的话,这类女性一向是她最为欣赏的类型。这边还担心边上的季柕听不明白,好心翻译:“太后的意思是,有什么事可以交给下面大臣,别往外付着工资还自己硬撑,不然贫穷和过劳死迟早有一个会找上你。”
季柕:“……”
“朕听不懂?要你多说?”
第54章
太后静静听着二人处传来的动响, 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哀家倒真得好好说说你们二人。”她嫌弃地皱起眉,视线在对峙的两人间来回转动:“皇上同皇后前些日子的动静闹得哀家都略有耳闻了。你们说说,到底是个什么事儿接连地非要闹这样大, 被人瞧见传出宫去,也不嫌丢人。”
“你们自是夫妻, 堪比同根生, 首先便是要互相包容,就好比先皇同哀家,相互扶持那才能能走得长远。普通百姓尚且如此, 更别说你身为一国之主, 治理前朝需得你的气力, 而后宫也离不得皇后。”
季柕不以为意:“所以朕又没有往后宫里乱塞人, 自然也没有皇后多余的事, 她只需将自己管好朕便万事大吉了。”
闻言, 太后的手掌重重拍了下扶椅的把手, 拇指上套着的琥珀扳指重重磕了上去, 发出清脆一响:“你还好意思说!早些年便让你从世家小姐里找个心仪的, 你偏生要挑三拣四,害得后来被那些个大臣催个不行了, 才终于点了头。”
“你的皇后是当年你自己选出来的,后头哀家磨了简御史甚久才让他放的人。可是你呢!当真以为把人接进来往后宫里这么一放就好了?还好是有点良心,知道在穿衣住食上对人家还留了点心, 不然你瞧着简御史几时会冲进宫来臭骂你一顿。”
“朕本就不喜欢身边有多余之人, 且政事繁多,朕抽不得空天天往后宫跑。”
“什么抽不得空, 甘泉宫同未央宫的距离较那御书房还近,到底是没有空还是没有心皇上自己心里清楚。”
季柕直接应下:“朕没有心。”
“哼。”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当年便同你嘱咐过, 既然哀家能应下口,那你便放了心,莫要对所有人设防,免得到时候疏离了所有可信之人,想必皇上早已过了妄想只凭自己一人便能将江山守住的年纪。”
“儿臣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只是人心善变,太后当年认为的贤臣,今日便不一定是了。儿臣的顾虑并非无道理,万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你也不应当将旁人同自己隔得太远。”太后冷淡着嗓音,出声打断:“特别是本应与你关系最为亲近的皇后。”
话音落下,一室陡然静默,似落针声可闻。
简昕以为季柕把自己叫过来是要同太后说些他俩的事,没想到自己只是过来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只能呆坐在一旁还插不上嘴。
季柕深吸几口气,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沉着声道:“那母后认为,皇后能帮得上朕什么?”
“你可以自己找,也可以问皇后,但这种问题,你不能直接问哀家。哀家前半生替你父皇操劳,如今人也老了,有些事情再多的,便也不想参与了。”
“哀家总会有一日不在,你总得有一日会是孤身一人,但那一日多久会到来,是否会到来,真正的还是取决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太后仰了仰首,发夹银坠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如银蝶振翅般,在光影下折射出细密的光泽,蓬然充满生机:“哀家今日说了这么多,希望你们二人能够明白。”
季柕也不再回话,只是暗自低下了头,不由地显出几分难以言述的低落情绪。
两人都不再开口,这气氛便横生出一分压抑。
简昕用余光瞥了眼身侧的男人,又抬头望向太后,沉思了片刻后才出声打破沉默:“是,臣妾知晓了。”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眼神一凛,看着自家儿子:“那你呢?”
“……”
男人平坦的眉间蹙起沟壑,狭长的眸子眯起不情愿的弧度,别无他法,也只得暂且口头上答应:“儿臣知晓了。”
“知道了还待在这?哀家在屋里坐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来了兴致出门走走,才刚没出去几步路就给硬拖着劝回来。”太后将袖摆一挥,撒着气:“跟你爹一个臭毛病,一天天的就知道让人扫兴!”
简昕倒是也没见过哪个太后能这么嫌弃自己儿子的。只见季柕抬手将最后一口茶水一饮而尽,搁下杯盏站起身来:“那儿臣先带着皇后退下了,一会儿臣派人备些瓜果清茶到御花园的湖中凉亭,母后便在那歇会儿。”
太后确实突然将话锋一转:“不必了,哀家现下突然不想去了。”
季柕好似被呛住一瞬,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许是这些年也被太后这说一是一的性格给锻炼习惯了:“那母后好生休息,今日是儿臣叨扰了。”
倒是简昕有些没反应过来:“这就走啦?”
不是特意还把她叫过来的吗?什么事还没说呢这就要走了?
季柕目不斜视地绕至桌前,只留了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了:“叫你来又不是有什么要事,只是朕不放心将你一人留在御书房罢了。”
简昕“嘁”了一声,朝着太后行了一礼,便也快步跟上了季柕的脚步。
这男人确实如太后所说,对旁人的防备心及其重,警惕心极高,但也容易钻进牛角尖。对着所有人都是左提右防,昨日能直接累瘫倒也不是个惊奇事儿了。
两人一前一后,紧跟着一路走回了御书房。
门外,赵正德忧心忡忡地不断朝里边探头,虚掩的门缝只能堪堪透过看见屋中二人的半张脸。
简昕将座位让了出来,把自己带来的书收拾到屋内另一侧的软塌边。那儿正对着侧边的林木亭子,空气流畅、光线明媚不说,更重要的是跟季柕这位置分踞于房中东西二角,如此一来谁便也打搅不了谁。
“皇后很喜欢读史?”季柕的视线从她搬起的最上方一本书封掠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还可以。”简昕淡声回答道,手上的动作一瞬不停。
季柕自一侧的书架上随意取下一本古籍,摊放在宽敞的桌前,又自书屉里抽出一张崭新的宣纸,摆好了架势,拿着笔蘸墨,仿佛在自语:“朕听闻简御史便是自小博览群书,皇后乃其女,想必也是随着他的爱好了。”
“应该吧。”简昕将最后一摞书摆放好:“只是识点字,能读通,平常看这些也是闲来无事当故事看的,其余的臣妾还真的什么都不会。”
想来这人也是听进去了太后的话,想来打听她能做些什么。但光是钱文静每日留着她在史馆讲课便累得要死,更别说她正在搜集史料编书,成日偷偷摸摸忙得脚不沾地的,哪还有空去帮他管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