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夫人脸色不太好看,从霍夫人提及婚约开始就一直没说过话。她最烦男人三两酒下肚就在酒桌上高谈阔论轻易许诺,尤其是论及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也不高兴霍夫人未经商议就当着叶从意的面贸然说出此事,多多少少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
她此刻看着叶从意,眼眸中不知夹杂着何种情绪,良久,才问了句:“意儿,你意下如何?”
叶从意自然不愿意。
随口搪塞道:“女儿还未在父亲母亲膝下尽孝,尚未考虑婚事。”
霍夫人“诶”了一声,说:“叶霍两府乃是至交,我与你母亲亦是闺中密友,若与我儿成亲,两府亲上加亲,届时也不影响你向双亲尽孝。”
叶从意刚要张嘴,就听见叶夫人替她婉拒。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叶夫人说,“但我家大姑娘自小便不在老爷身边,对她已是十分歉疚。如今她才入京,瞅瞅这小脸白的哟,精气神都没养回来,现在谈婚事还是太早了些。”
叶从意颇为诧异。
委实没想到她这继母会如此为她说话。
叶从意适时地咳嗽两声。
谁料她这一咳就咳了个撕心裂肺,怎么都停不下来,险些背过气去。
把在场人吓得够呛。
叶夫人赶紧朝着屋外喊,急得口音都出来了:“人呢?都死球了?请个郎中老半天还不拢屋?”
冬芷在外院等半天都没见着自己小姐的影子,现下听见里面乱成一锅粥,生怕自家小姐受欺负,哪儿还顾什么规矩,着急忙慌跑进去,结果就看见叶从意被叶敏搀着去坐下。
冬芷眼眶都红了,倒杯热茶递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叶从意的背给她顺气。
“好冬芷。”叶从意缓过劲儿,眼眶还有些发润,看着冬芷着急的模样心下一软,宽慰道,“我没事。”
霍夫人养尊处优,府中的小厨房日日煨着上好的人参鹿茸养身体。哪里见过孱弱成这样的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动作。
还是一时没说话的霍哲争着表现,说:“从意妹妹的身子要大补,来日我从府中带些上好的人参来给妹妹熬汤喝。”
“对,对。”霍夫人接话,“让哲儿日日将熬好的参汤送过府也行。”
叶从意:“不……”
不必。
“灵芝人参我们府里也有,就不劳烦了。”叶夫人打断道,“口头上的婚约到底算不得正经,没有正式定下婚事之前,哲儿与意儿还是少见面的好,未出阁的姑娘最要紧的就是名声。”
霍夫人脸色一僵,启唇欲言,又听见叶夫人话锋一转扯开话题。
叶夫人朝叶敏吩咐道:“去看看那些人把郎中请到哪里去了,这么些时辰了也不见人,耽误了你姊姊瞧病有他们好看的。”
叶敏贯懂得看脸色,连忙应声就要出门。
不曾想还未踏出屋门,就听见院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那男子说:“街头巷尾的民医终归不能与宫中御医相比,既要替叶大姑娘瞧病,本王想着还是请御医问诊会更为妥帖。”
叶从意一怔。
随着那个声音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被随从推着进院门,身后还跟着几个和尚打扮的人。
男子继续说:“事先未曾与叶大人打招呼,不请自来,是本王叨扰了。”
这人嘴上说叨扰,却没半分直闯朝廷命官家眷内院的自觉。
他没等叶夫人回话就径直到门口,脸上虽挂着笑,但怎么看怎么不像善茬,倒像个笑里藏刀凶神恶煞的杀神。
叶敏与男子迎面相撞,莫名地打个寒颤。
她思绪飞转,迅速在脑海中给面前这人匹配相应的身份信息。
自称本王还坐着轮椅。
满朝王子皇孙除了三月前骑马摔断腿的那个辅城王以外,叶敏想不到还有旁的什么人了。
叶夫人已经迎了出来,朝着谢元丞就要行礼。
谢元丞抬手虚挡了一下,没让这个礼行成。
然后觑一眼旁边还躬着身子的霍氏母子,过了几息才说:“不要在意这些虚礼。”
叶从意跟在最末,所有人都忙着应对谢元丞突然驾临,也就没人注意到她从始至终都没欠下身,视线还一直停留在谢元丞身上。
充满探究意味。
谢元丞状似不经意对上叶从意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叶从意:“……”
叶夫人往旁侧了侧,让出一条道请谢元丞进屋。
谢元丞毫不客气,只路过叶从意身侧时不着痕迹用手指勾了勾叶从意的衣摆。叶从意几乎已经肯定谢元丞也如同她一般重生了。虽不知是何缘由,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见谢元丞安置好后,叶夫人才恭恭敬敬询问:“不知王爷驾临敝府所为何事?”
她其实问了句废话。
谢元丞方才说的话虽然不够大声,却能叫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他是特意带了为了给叶从意问诊来的。
明面上是说看诊,但非功不禄,叶夫人实在琢磨不定这位摄政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换作旁人问这种毫无意义的话,按照谢元丞以往的作风铁定会面露不虞。可他今日难得的兴致好,竟先向叶夫人低眉颔首,耐心且规矩答道:“今日前来确有一事要相求于叶侍郎与叶夫人。”
“可我家老爷尚未归府。”叶夫人皱眉,想不明白这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会有何事要相求于她们小小的侍郎府。
谢元丞眼神从叶从意身上掠过,道:“无妨,此事同叶夫人商议也是一样的。”
叶夫人:“那敢问王爷,究竟是何事?”
“此事不急。”谢元丞说,“先等御医替贵府大姑娘问过诊再说不迟。”
“这……”叶夫人有些犹豫。
谢元丞瞧出她心中疑虑,宽慰道:“叶夫人放心,既是相求,本王决计不会强人所难。”
叶从意一早就看出谢元丞心里那点打算,故意道:“王爷从进府开始,似乎格外致力让御医替叶大姑娘瞧病问诊。王爷所求,莫不是与也大姑娘有关?”
叶从意分明是明知故问,谢元丞也就乐得陪她做戏装糊涂。
他道:“倒是没错。”
叶夫人:“?”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叶从意道:“何解?”
“自本王开春意外坠马,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卧病在府耽误了不少朝事。离奇的是,自那以后本王府中流年不利,诸事不顺。”谢元丞说。
叶从意眼皮跳了跳:“然后呢?”
“无奈之下,本王只得去了一趟护国寺求问方丈。大师说,本王命格虽贵,八字中却有小鬼作祟。叶侍郎府中大姑娘的八字与本王最是相称,可旺夫。”谢元丞戏谑地看着叶从意,问,“不知这位姑娘是叶侍郎的哪位千金呀?”
叶从意不想搭理他。
这么扯淡的理由亏他能想得出?还特意找了几个和尚来为他圆谎么?
叶夫人被震惊得嘴都合不上。
见叶从意不回话,谢元丞将头微微偏向屋中唯二的年轻少女,余光却还瞟着叶从意:“不答话,那想必另一位才是叶大姑娘了?”
叶敏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我不是我姊姊。”
叶夫人抬手就掐叶敏一把,把人拧得吃痛。
叶从意说:“我就是叶从意。”
“哦?”谢元丞将头侧回来,意味深长地说,“倒是本王眼拙。”
“不是王爷眼拙,毕竟你我二人从未见过。”叶从意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谢元丞颇为认可地点头:“那我方才所言,叶姑娘可有意见。”
“王爷先前说的是有事要相求于我父亲母亲。如今却不为求事而是求人,商议的还是我的婚事。”叶从意认真地问,“可若是我不同意呢。”
毕竟谢元丞才说过不会强求这句话,叶从意很好奇他会怎么回答。
“也是,若姑娘不同意本王也不能强抢不是?”谢元丞思考一瞬,佻达地看着叶从意,“那便只能上奏,请圣上赐婚了。”
第三章
二人你来我往说了半晌,在场的任谁也不敢轻易插嘴。
当谢元丞说到“赐婚”二字时,霍哲才终于有些反应。
他整理衣襟上前,向谢元丞见了个同辈礼:“王爷此行不妥。”
谢元丞不悦皱眉。
他对这个霍哲的印象不可谓不深,上一世就经常从旁人口中听说这人与叶从意之间的婚约,害得他以为叶从意心有所属,两人婚后还为此别扭了好一阵。
后来与他跟叶从意把酒言欢推心置腹一番后,才知晓这场婚约根本就是两府父辈酒桌上闹出的一回事,叶从意压根就没见过这所谓的未婚夫几次,那又谈何喜欢?
本以为这回重生后他能够遏止这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笑话的婚约,可没曾想差点又被这家伙捷足先登。
谢元丞“啧”了一声:“霍公子是在以何种身份与本王说话?”
霍哲疑惑抬头。
谢元丞说:“据本王所知,霍公子无职在身,而本王与你也并无私交,着实算不得平辈。”
霍夫人连忙拖着儿子重新行礼,霍哲却不肯动。
谢元丞示意随从将霍夫人扶起,说:“霍夫人不必如此,这不过是同令郎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他本也无意为难这对母子,这下还主动给了个台阶,霍夫人连忙感恩戴德。
霍哲这人却突然死倔,像一头六人也拉不回的骡子,他正视着谢元丞,说:“王爷今日是在求娶与在下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妻,如此,自然与在下称得上平辈。”
叶从意听得直扶额,正要解释什么,就听见谢元丞嗤笑一声。
“未婚……妻?”谢元丞冷着脸重复道,“可曾下聘?可有婚书?”
霍哲脸都要绿了,毕竟前不久叶从意才明确的表示过暂时不想考虑婚事,憋了半晌也只能恨恨道:“……暂时没有。”
谢元丞笑了:“那算哪门子未婚妻?”
“可这桩婚事是两府长辈亲口定下!”
“那又如何?”
霍哲:“……”
“霍公子是觉得霍尚书的话更管用还是朱批的圣旨更顶事?”谢元丞继续说,“或许霍公子也可以求你父亲将你带上金銮殿去求道旨意,看看圣意如何?”
霍哲气结:“你……你这是仗势欺人!”
谢元丞诚然道:“对啊。”
他顿了顿,末了还补充一句:“不服去告御状啊。”
叶从意:“……”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不讲理?
霍哲被气得不轻,连话都不知道回,却依旧梗着脖子不肯服输。
霍夫人一看这架势,生怕继续争下去,谢元丞会为着这事连累自家老爷官途,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
她先是推了霍哲一把,嗔道:“你这毛小子。叶大姑娘虽与你有婚约在身,但人家分明不久前才说了想留在双亲膝下再尽几年孝,这婚约就还做不得数,何苦在这跟王爷争得面红耳赤,没个分寸。”
转而又看向谢元丞,道:“王爷虽钟意叶大姑娘,却说过不会强求这话,也总得尊重姑娘家的意愿不是?”
她到底是个老油条,三言两语就将两人间的矛盾转移到叶从意身上。
瞬间聚集所有人目光的叶从意只能尴尬笑笑。
谢元丞瞧出她的窘迫,道:“是本王考虑不周,此事确实得尊重叶大姑娘的意愿。”
霍夫人长舒口气,在内心褒扬为自己的机智行为。
四两拨千斤,可总算保住了她家老爷的官位。
谁料谢元丞话锋一转,目光转向叶从意:“可本王听闻叶大姑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成亲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没有护国寺方丈那一卦,本王也不会急于此事。事关重大,想必会愿意为了朝廷,答应这桩婚事吧?”
威胁!他这就是威胁!
霍哲听得眼睛都红了。
谢元丞丝毫不觉,言笑晏晏地说:“至于叶大姑娘想留在双亲膝下尽孝……本王想了想,入赘叶府也不是不行。”
叶从意被呛得直咳嗽。
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只有冬芷震惊之余还惦记着替叶从意拍后背顺气。
谢元丞话还没说完:“不知叶大姑娘意下如何?”
话都说到这般境地,叶从意不得不表态,她扯了下嘴角,不着痕迹地瞪谢元丞一眼:“……我嫁。”
*
最终场面一片混乱,霍哲一听叶从意的那句“我嫁”,一手捂胸口一手指着谢元丞:“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竟就那么撅了过去。谢元丞带的御医还没来得及给叶从意切脉,倒是原地替霍哲扎起针来了。
谢元丞打发随从将人抬回尚书府,然后从轮椅上起身,在一众又惊又惧的目光下拽着叶从意出门。
叶夫人看了好一会儿的戏,见状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仪态,三步并作两步大跨上前,伸手拦住谢元丞的步伐。
谢元丞原地驻足,问:“叶夫人何意?”
叶夫人见识过谢元丞对上霍哲时候蛮不讲理的模样,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她站定,然后抬手整理跑过来时被甩乱的发髻,清了清嗓子,十分端庄地看着谢元丞说:“小女虽已答应与王爷的婚事,但毕竟两府还没过聘。况且此刻天色已晚,你这样不管不顾地拖着出门,委实不太合适。”
她进入角色的速度很快,俨然以长辈身份自居。
谢元丞对待叶从意家人从来不摆架子,更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他与叶从意对视一眼,温和地说:“叶夫人放心,不出叶府,我就在这院子里同令媛说几句话。”
叶从意跟着说:“母亲且宽心,没事的。”
叶夫人蹙了蹙眉,低声道:“那好,有事你就唤母亲,我就在这里。”
叶从意笑道:“好。”
她与谢元丞并未走远,就在院子角落的一颗墨梅树下。
好不容易独处,谢元丞只顾敛眸轻笑,良久无言。
他如前世那般下意识勾住叶从意的衣袖,却被叶从意板着脸拍开,正色道:“在外收敛。”
谢元丞老老实实收手,往屋那边一瞥,果不其然就看见叶夫人扒着墙角远远地往这处看,一副随时准备好往这边冲的架势。
谢元丞无奈笑笑:“你这继母还挺有趣。”
叶从意上辈子并没有与叶夫人相处过,只从她父亲口中听过叶夫人性情直爽,没什么坏心眼子。听到谢元丞的评价,她眉目间不觉沾染上一丝笑意,应道:“是啊。”
谢元丞一时看愣了,他不知有多久没见过叶从意这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