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方向他走过无数回,就算闭着眼也不会出差错。与往日不同的是,谢元丞感觉自己身上几乎聚集了所有同僚的目光。
震惊的,不解的,诧异的,甚至还有惊恐的。
却独独没有一个上来同他搭话的。
行至太和门,谢元丞后肩突然被人一拍。谢元丞正要回头看看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转瞬就对上叶学海带着疑惑的脸。
谢元丞思绪转了转,喊声:“岳父。”
“王爷。”叶学海几乎每次见谢元丞时眉头都是皱着的,他问,“你穿着婚服来这儿做什么?”
谢元丞:“……”
什么婚什么服?
“你不是告假了么?而且新婚第二日,你一大早跑来太和门做什么?”叶学海语气有些不悦。
谢元丞恍惚片刻,思绪慢慢清晰起来。
昨日他与叶从意成亲,大宴宾客。什么成婚的流程习俗,怎么隆重怎么来,就是为了填补上辈子成亲时那份遗憾。
他们上辈子几乎可以说是奉旨成亲,谢元丞不乐意,叶从意更不乐意。但出乎意料的,二人婚后十分合拍,感情渐笃,成亲时没有大操大办便一直是谢元丞心里的一个疙瘩。
所以谢元丞这一回才不顾叶从意劝说坚持将婚仪大办,堵住京都的闲言碎语,让叶从意风风光光嫁与他为妻。
成亲仪式一大办,流程变复杂,一天下来,把两人都累的够呛。前来贺喜的宾客也多,新郎官宴宾,无人敢灌谢元丞的酒,却架不住谢元丞自己高兴。
传杯弄盏,就这么醉了。
所幸他没醉得不省人事,撑着三分清醒进新房给叶从意挑了盖头,还喝了杯合卺酒。
然后拥着叶从意倒头大睡。
兴许是太累,两人太久没同床合枕,叶从意当晚就梦回当年临深履薄的日子,被噩梦惊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身处前世,恍惚过后就自然而然地拉起谢元丞,催他上朝。
婚服和官服颜色相近,谢元丞宿醉,醒的时候头脑发愦,穿衣裳压根没没仔细看。又被叶从意催着,稀里糊涂就到这儿了。
“在发什么呆?”叶学海眉头皱得更深了。
“东市有个老人挑着担子的早摊卖的包子好吃。”谢元丞脑速飞快,说,“从意刚入京不久,我想买她给尝尝。”
叶学海缓了缓脸色:“那你往这边来做什么,这又不顺路。”
谢元丞见招拆招:“西市的鲜牛乳也好喝,我想着西市离太和门近,就顺路来看看。”
叶学海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几息过后,又突然问:“不会是从意非要你来买的吧?”
谢元丞笑着摇头:“没有,是我自己想来的。”
叶从意从来不要求他做任何事情,东市的包子和西市的牛乳都是上辈子夫妻闲聊间叶从意无意提过一嘴,说好吃,家里小厨房做得比不上。
谢元丞便就此记住了,每日下朝后都不厌其烦地去了西市跑东市,给叶从意带早点。
叶学海忽然就觉得,抛开谢元丞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他“上门逼婚”的行迹不讲,这个女婿好像并没有自己心里想的那么差劲。至少他会愿意早起替叶从意买早点,也没有拿架摆谱,会乖巧恭敬地对待这个态度并不算和善的老丈人。
“哦,好。”叶学海说,“那你先去吧。”
转身之际他忽然想起什么,叫住谢元丞叮嘱道:“过几日回门,你带上些衣物和从意一块回家,多住几日。”
谢元丞连声应是。
朝钟响起,叶学海没再多说,入了太和门,径直往紫宸殿方向走了。
谢元丞松了口气。
貌似这一次比上辈子得到叶学海认可的时候还要早些。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谢元丞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调转脚步往西市走。
卖牛乳的小贩刚出摊,整理摊位时抬头就看见站在摊位前的一抹鲜红。
“哟,新郎官。”市井小贩日日忙于生计,并不关注朝政之中的大人物,“怎么一大早就流落街头,被新婚夫人赶出来了?”
谢元丞莞尔道:“我夫人说你家牛乳好喝,我趁她没醒特意赶来,给她个惊喜。”
小贩说:“她说喜欢你就特意来买啊?”
谢元丞道:“没办法,我惧内啊。”
“啊,”小贩感慨,“你夫人真是命好,嫁了个会疼人的好夫君。”
谢元丞不知想到什么,眸中含笑,说:“那还是我命更好一些。”
*
卯时六刻,叶从意已经洗漱梳妆完毕。
见到带了一身清晨的寒气回来的谢元丞,看向他的眼神中多少带了点歉疚。
谢元丞故意板着脸,一脸没睡够心情不好的模样。
叶从意轻而迅速地问:“回来了?”
她说得又轻又快,但还是被谢元丞捕捉到内容。
谢元丞语气僵硬地“嗯”一声。
叶从意:“生气了?”
谢元丞依旧:“嗯。”
叶从意长“哦”一声:“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谢元丞将背在身后的包子和牛乳放在桌面上,“你把这些早点都吃了,我就不生气了。”
叶从意立马照做,拿起一个包子咬上一口:“富叔的摊子,你去东市啦?”
“嗯,”谢元丞语气上扬,“富叔的摊位不固定,我可是跑了好几条街才寻到他呢。”
叶从意咬着包子,发自内心道:“辛苦了。”
谢元丞倒了一杯牛乳推到她面前:“我回来让厨房煮过的,趁热。”
叶从意接过杯盏吹了吹:“你吃过么?”
谢元丞道:“吃了。”
“那行。”叶从意喝了口牛乳,说,“宫里那位昨晚派人来说,让我们今日进宫。”
“昨晚?”谢元丞疑惑,“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前厅宴宾的时候。”叶从意说,“是芳华嬷嬷来的。”
芳华,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
谢元丞沉着脸没说话。
叶从意说:“辅城王大婚,做嫂嫂的怎么也得关心一下你这个小叔子。”
“关心是假,试探是真。”谢元丞嗤了一声,“我‘病了’这么些时日,有人要坐不住了。”
叶从意不置可否。
太后母族势弱,在朝中扎不稳根基,皇帝身为先帝幼子年纪过小,根本没有决政能力。
前有朝臣不满,后有藩王虎视眈眈,缺了谢元丞着把利刃替他们肃清障碍,从高殿明堂摔下来就是早晚的事。
她们当然坐不住。
“那你还进宫吗?”叶从意问。
她这话问出口前,心里就已经知道谢元丞的答案了。
上一世她与谢元丞有如此结局,背后少不了太后兴风作浪。因着先帝临终前的一句嘱托,她躲在谢元丞的羽翼之下逐渐扎稳根基,重用母族导致外戚势大,还野心勃勃妄想垂帘听政。
最后却被谢元丞极力反对,美梦破碎。
太后怀恨在心,日夜挑拨君臣关系。皇帝耳根子软,哪里经得住他母亲的几句温言软语,便渐渐与谢元丞疏离。
最后设计架空谢元丞,将他逼上绝路。
谢元丞不是圣人,他记恨太后,态度自然不会好。
“不去。”谢元丞斩钉截铁地说。
随后唤来贴身侍从吩咐:“你去宫里回话,就说本王昨日宿醉,今日早起又吹了风,突然就病得不能下床。王妃要留在府中照顾本王,亦无法入宫。”
侍从:“……”
“告诉太后。”谢元丞换了个坐姿,凉飕飕道,“辅城王府今日起闭门谢客,若有什么人想要见我,就让她自己来。”
第六章
皇城,建章宫内。
“他还真敢说 !”
辅城王府派来回话人的身影一消失在殿门转角,年轻太后嘴角挂着的和善笑容就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怒容。
“昨日成亲还打马御街,绕城而行。全京都百姓都瞧见了他这门亲事,结得好不风光!不过过去一晚,就跟哀家说重病在床卧榻难行了?”她单手一拂,木案上的摆件便摔向地面,零零碎碎洒了满地,“真是好一个辅城王,竟这般不把哀家放在眼里!”
一旁伺候的宫人应声而跪,诚惶诚恐地不敢抬头,生怕祸及己身。
“你们都先下去,这里我来伺候就好。”一位年岁稍大的嬷嬷屏退左右,才上前宽解,“娘娘莫气。裴行是辅城王亲卫,他回禀的话大多不会有假。。”
芳华是建章宫资历最老的宫人,自太后入宫起就跟在身边。在太后还是先帝妃嫔时,就没少替她出谋划策,解决碍事的路障。
太后语气稍微缓和:“那辅城王看着可不像是个娇贵人。”
芳华搀着太后的胳膊,扶着她缓缓坐下,问:“您的意思是辅城王装病?”
“谁知道呢。”太后冷哼道。
谢元丞让裴行传达的话多少有点嚣张不合规矩,叶从意在裴行临行前特意嘱咐,让他在建章宫回话时隐去后半部分,只说了谢元丞受凉抱恙,怕过了病气给宫中贵人,不宜入宫。
太后倚着椅背,说:“他自开春起就称病不上朝,齐儿年纪小,压不住那些老臣,朝野上下都乱成一锅粥了。”
芳华给她倒了杯茶:“兴许是辅城王抱着锻炼陛下的心思也说不准呢,再过几年,等陛下及年岁稍长,也不可能一直由着他这个皇叔干政。”
“他最好是。”太后喝口茶,冷冷地说,“若他是以生病为由,打着什么不该想的主意,就算豁出命哀家也不会让他好过。”
她十五岁入宫,虽深得先帝恩宠,却因母族势微一路走得如履薄冰。二十多年来暗地里斗死了不知多少想踩着她上位的宫嫔,好不容易才熬到如今这个位置,泼天的富贵,自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轻易破坏。
“娘娘宽心。”芳华道,“辅城王性子虽冷了些,却向来重情义。有先帝的嘱托在前,他定然不会做出危害娘娘与陛下的事。许是真的生着病,在府中将养些时日就能归朝继续帮衬娘娘与陛下了”
“哼,哀家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病得不成人形。”太后不肯掉以轻心,对芳华吩咐道,“传哀家懿旨,请安国公进宫,让他从建章宫带上好的灵芝鹿茸去辅城王府,好生替哀家探望一下辅城王的身子。”
*
“发了不小的火吧?”叶从意剥着荔枝,问着归府的裴行,眼神却斜睨身旁懒散坐着的谢元丞。
裴行回话:“属下离时,是隐约听见建章宫内有器物摔碎的声音。”
叶从意沉吟一阵,干脆扭过头看着谢元丞道:“家里怕是要热闹一阵了。”
谢元丞伸头咬过叶从意刚剥好的荔枝。
鲜甜的果香味溢了满口,他慢吞吞地嚼着,迟迟没说话。
叶从意瞪他。
“来日我想在家里种上几株荔枝树。”谢元丞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叶从意说:“京都的节气种不出荔枝。”
“那就种葡萄?”谢元丞坐直,说,“改日在院子里搭个葡萄架,你夏日怕热,装个秋千就能在下面乘凉。”
谢元丞继续说:“再着人在旁边挖个池子。”
叶从意问:“挖池子做什么?”
谢元丞:“放些鱼苗养上几个月,我钓鱼给你看。”
叶从意接受了这个建议:“听起来好像很不错。”
他们上辈子的最后几年,就经常这样凑在一起,规划谢元丞乞身后两个人的生活。
“但在京都想过这种生活应该没那么容易。”叶从意认真评价。
“那就回封地。”谢元丞说,“带上岳父他们一起,到时候天高皇帝远,我们安居一隅过自己的小日子,谁也管不着。”
裴行眼看着话题就这么被谢元丞带跑偏,傻愣愣地杵在那里,接话也不是,走也不是。
但他听久了就难免好奇,素来尽瘁事国的谢元丞为什么突然转性,撒手不管朝政大事。也完全不似外界传闻的模样,与新王妃貌合神离。
他二人相处的模式,甚至让他觉得,这不像新婚,俨然是一对老夫老妻的架势。
“那好,说正事。”叶从意突然话锋一转,将先前的话题拉回来。
谢元丞还沉浸在未来不久的美好生活的想象中,他“嗯”了一声:“什么正事?”
叶从意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说:“宫里的事。”
谢元丞不情不愿:“哦。”
“他们不会轻易让你离开京都。”叶从意说。
“由不得他们。”谢元丞稍顿须臾,说,“整个京都的达官显贵都知道,开春那回我是为了救谢修齐才坠马受伤,如今伤病没好,他们不敢逼得太紧。”
叶从意有些不高兴:“为了救他就将自己置于险地吗?”
她梦里魇的都是谢元丞出事,听这话声音都不觉严肃起来,全然已经忘记这其实是谢元丞的计划中的一部分。
谢元丞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都过去了。”
叶从意别过脸去没说话。
谢元丞打发裴行下去。
等裴行走了,谢元丞放低姿态,抽出一只手,将手指立在桌面,移到叶从意面前,两根手指一曲,模仿小人跪地的姿势,诚挚道:“错了。”
“哦?”叶从意看他,“让我听听,错哪儿了?”
谢元丞反思道:“不该莽撞以身涉险,不该让我夫人担心。”
“还有呢?”叶从意继续问。
谢元丞想了想,说:“以后我万事都与你商议。”
叶从意眉眼缓和:“好。”
*
安国公的轿撵停在辅城王府前,把门小厮拦住他不让进。安国公头一回在别府的下人手上吃瘪,偏生这府邸主人尊贵,就是府中下人他也不敢轻易教训。
气得他面红耳赤,脱手就要将拎着的东西往地上摔,又想起这东西是御赐,硬生生停住动作。
冬芷从御医署回来,手里还拎御医开的药。
刚走到府门口,就见着这么个场面——安国公仍在正门前和小厮纠缠,被气得来回踱步,可就是进不了辅城王府的门。
冬芷不清楚主子与旁人之间的恩怨,直接无视他进门,却在踏进府门的最后一刻被拽住袖摆。
“这位姑娘,我瞧你眼熟,”安国公就像救命稻草,“你是辅城王府里的人吧?”
“问贵人安,”冬芷礼貌的扯了下嘴角,“奴婢是辅城王妃的贴身婢女。”
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将衣袖往安国公手中扯出。
但没扯动。
安国公在外耗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见着个自由出入的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那能不能劳烦姑娘进去的时候,替我向王爷王妃传句话。”安国公说,“就说安国公奉太后懿旨,前来探望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