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的名声再不能作为薛羡柳身上的污点,她的故事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忠君佳话。
所以等赵景程和薛羡柳带兵返回昭阳时,城门大开,一路通畅,她们能毫无阻碍的带着兵去往皇宫。
这还是身处昭阳的百姓们头一次看到恒仁帝的模样。
大街上人挤人的跪了一地,等队伍走远后又起身张望。
一位老妇人住着黄梨拐杖颇为稳健地挤在人群里,听着奔腾不息的马蹄声,微微感叹道:“恒仁帝果然与大皇女有七八分的相似啊,不愧是一母所生,不仅容貌相似,还都是仁爱的主儿。”
另一个粗糙的女声便接道:“都怪那祸国的妖后,让当今的天子受苦!让我们底下的百姓受苦!呵!还好恒仁帝回来了,这天下还是我们女人的天下。”
被挤到别人腿下的小女孩听到老妇人的说话声,用力往前一挤,抱住了老妇人的腿,道:“奶奶,你眼睛都看不见,怎么知道皇帝陛下与大皇女长相相似啊?”
老妇人闻之,摸到孙女的头就给了一弹指,骂道:“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老爱臭打听,敢管你奶奶?你奶我爱咋说就咋说。”
……
赵景程的马与薛羡柳的马齐头并进,除了前方被士兵开出来的路,周边都是身着重甲,神情警惕的护卫,看不到太多风景。
她脸上凝固着温和宽厚的笑容,将这个笑容展示给周边的百姓看,薛羡柳则保持着自己一向冷淡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
在以前,与薛羡柳并肩而行的一定是她长姐。
那时的她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一般都憋在窄窄的马车内,从马车车帘卷起的光亮中去窥看薛羡柳与她长姐的身影。
而现在,她在走她长姐未曾走过的路,薛羡柳依旧陪伴着,毫无怨言地追随在身侧。
这种时候,薛羡柳会想起长姐吗,那个在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心中都无比完美的皇女。
沉默中,她在千军万马的拥护下回到了皇宫。
当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后,朝中的所有势力立刻倒向她,禁卫军也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封锁住了后宫的清心殿。
既然已回了皇宫,赵景程自然要问沈映宸的踪迹,于是向身边的禁卫军问道:“沈圣君现在何处?”
“回陛下,沈圣君被关押在他之前住的清心殿内。”
身边的禁卫军立刻回道。
“有多少人看着?”
“有数百名禁卫军看押,沈圣君本人安然无恙。”
赵景程俯下身拍了拍自己身下马匹的脖子,仿佛是在对身下的马匹说话:“好,带我过去看看他吧。”
随即将马腹一夹,急速往前奔去,身后保护她的士兵立即紧随她的脚步护她左右。
这还是赵景程第一次在后宫内肆无忌惮纵马,宫内精心培育的各色花草在马蹄下变成了糜烂的泥状物,最后与马蹄踏出的黄泥融为一块。
对美好事物粗暴的破坏使她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她终于有资格完全支配宫内的一切,怎能不让她得意忘形?
突然,手指触碰到了自己绑在腹部的瓷瓶。
赵景程莫名一阵心悸,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直接冷静了下来。
她这才记起南施遥的骨灰就缩在她放在腹部的瓷瓶内。
他那么爱花,爱这些看上去美好又柔弱的东西,若是他在这里,怎么忍心这些花草受到马蹄的摧残?
胸口被闷出了汗水,刚好清心殿已经快到了,她下了马,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沈映宸如今就被关押在清心殿内,等待着她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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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不是棋外人,而是棋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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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清心殿内的寝宫,两名禁卫军为她推开寝宫的门,赵景程向身后的士兵嘱咐道:“再检查几遍宫内有没有可疑的人,要是看到了,都给我活捉关押起来。”
禁卫军自然回道:“谨遵圣谕。”
先是三十多名禁卫军进到寝宫内,将寝宫仔仔细细检查了两遍,确认寝宫内只有沈映宸一人后,赵景程才踏进了寝宫。
沈映宸的寝宫早就变得空荡荡了,偌大的寝宫只能见到他一个人。
现在,唯一的这个人闭着双目,专心致志的拨动佛珠。
赵景程慢慢走向他,口中先念了两个字:“父亲?”
沈映宸无动于衷。
“沈映宸?”
依旧没有人回应,
“沈圣君?”赵景程已经走到了沈映宸身边,见沈映宸依然闭着双目,她笑了一声:“沈陛下?”
沈映宸手里的佛珠不动了,随之睁开了眼,面目平静。
她继而道:“我原以为你会逃…毕竟你手下还有不少风饕客吧。”
佛珠被拨动的声音咔哒咔哒地响起,沈映宸回道:“没必要逃,我一辈子都只能站在皇座的阴影下,无论我身在何处,阴影如影随形。”
沈映宸的声音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现在听起来,给她一种陌生的感觉。
“真新奇,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赵景程坐到了沈映宸面前,自顾自倒起了茶,用不在意的语气问道:“圣君这个位置无法让你满意吗?你为了你口中的那个位置,几乎要争出个国破家亡。可到现在你也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多聪明,多愚蠢。”
沈映宸眼睛看向她,面对现在的她,眼中再也没有了从容不迫,语气中只有冷漠:
“国破家亡不是我本意,没有人一开始就能从善如流的应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当决策做出,我不免要对以前做过的不当决策做出新的决策进行弥补,反反复复,做出一张自缚的网。”
“是在复盘吗,后悔没有早些把我换掉?”赵景程面容平静。
“我的确后悔没有早点将你换掉,可换不换掉都一样,这天下果然还是女人的天下,我再怎么争也不能为男子争出一方天地。”沈映宸眼中终于出现了温和之外的情绪。
“阴阳两生,各司其职,如何没有男子的天地?”
“女为人前,男为人后,这就是男子的天地?”
“先人说过,男子愚钝,无法为人前。”
“人人生而平等,人人生而无知。同样的人,一人受之甘霖,一人受之泥浆,当然会显出聪慧与愚钝来,凭什么以此为依据断定男子愚钝?”
赵景程倒起了茶,茶水冰凉,不知道放了多久,她缓缓回道:“这就是你大兴文治的缘由?只可惜你办的学堂没能达到你让人人受之甘霖的目的。”
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沈映宸再度闭上了眼睛,“这点你说的对,我永远明白的太迟,要对抗千百年来的社稷,不是棋局博弈,非黑即白。我的对手不总是执白子或黑子,而是我身在棋盘,举目望去都是与我为敌的白子和黑子。”
“你应该早些放弃。”赵景程道。
“你以为我现在就放弃了吗?我没有放弃,我只是无能为力了。
杀掉一个你,我也无法同女人那样坐上皇位,没有你还有其他的皇室血脉,皇室血脉没有了还有无数个等着上位的大臣。”空荡荡的殿内充斥着沈映宸无能为力的责问。
顿了顿,他又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阴阳两生,各司其职?
女人从来没有给男人留下平等的位置,即使女人会因为孕育后代出现各种风险,可你们还是会推举出各种各样的制度维护你们的权利,没有了正统天子还有其它皇室血脉,没有了皇室血脉,还有禅让制供大臣上位。”
“圣君,你也说了这是千百年来的社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是千百年来是由男人执掌社稷,结果也并不会与现在有所不同,你要改变社稷的规则,光靠自己成为上位者是无法做到的。”
“但你不可否认这是有用的。”
“这确实是有用的,可是除了阴阳两性能将人割裂开来外,还有许多东西能将人与人割裂开来。”
“比如权力?”
“这是肯定的,王朝的建构本就由权力支起,没有权力就无法维持秩序,没有秩序就无法稳定江山社稷。”
赵景程从袖口处拿出一小包药粉,手指将药粉撒进面前冰冷的茶水中,看着药粉融化,同时道:“你若是要追求人人平等,那么有这些无可缺失的东西存在,就永远也做不到。”
沈映宸闭上眼,似乎陷入了另一种沉思,佛珠被他轻轻拨动,声音平和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时间还长,等什么时候聊完了,女儿就什么时候助你度过余生。”
赵景程看着茶盏,等到药粉已经完全融化,她开口说话:“圣君,你日日拜佛,可似乎你并不慈悲。”
沈映宸淡淡回道:“你知道了?”
“嗯。”她摇晃着手中的冷茶,盯着茶水里悬浮的茶叶说道:“我记得母亲待你不错。”
“有效果,不是吗?”沈映宸声音微颤。
“母亲真正的尸体放在旧汌,对吧?在你杀了她后。”
没有让沈映宸回答,她继续道:“由当时宫内最有名的李太医代为看管,后来出现变故,你把这位李太医囚禁起来,将看管尸体的职责放到了这位李太医的女儿李牧青身上。”
“……”
“她的女儿跟你想的不一样,她为百姓而活,所以她跟我下了山,入昭阳后她就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她现在呢。”沈映宸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圣君是指我的母亲?”赵景程把放了药的茶水往沈映宸面前一移,“她的尸体已经被烧成灰烬,由我还回她该去的陵墓了。”
沈映宸手里的佛珠碎了一地,随后面无表情的拿起了赵景程递过去的茶,盯着茶看了一会儿,一饮而尽。
终究是空梦一场,若他能坐上皇位,他不会后悔赵问贤的死亡。
可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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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魂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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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沈映宸把放了毒药的茶水一饮而尽,赵景程依旧坐在原地,就着茶壶中的冷茶自斟自饮,等待沈映宸的死亡。
月寒日暖,次日早朝,赵景程身下所伏之物从普通的座椅变成了百官头顶上的皇椅。
原本还要修整几日,但她心里有要紧的事要办,便在第二日上了早朝。
跟随她一同来上早朝的还有数千名禁卫军,在朝堂内乌泱泱站了一大片,收到消息前往朝廷上朝的官员看见这一幕无不冷汗涔涔,退缩的腿被禁卫军手里泛着寒气的玄铁惊得不敢后退,最后只能揣着慌乱的心绪进入朝堂之内。
今日上朝的人来了半数,参拜完后,伏在地上等待赵景程下一步的指令。
并未等到赵景程的声音,先听到的是女官的宣旨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皇后沈氏挟势弄权,弑君夺权,越俎代庖,祸国殃民,加恩赐令自尽。
良储郡尉…贪赃纳贿…就地赐死。
良储御史中丞……”
这道圣旨很长,宣旨的女官读得嗓子近乎嘶哑。
圣旨上提到并来了的官员,直接由朝堂内的禁卫军将人头斩下。
不在朝堂之内的,赵景程早就派去了禁卫军执行旨意,也许某些地方,圣旨上的人正随同着女官嘶哑的宣旨声进入她们写在圣旨上的结局。
赵景程斜坐在皇椅上,注视着脚下的一切。
注视着一些从未见过血腥之物的文官脸色发白。
同僚的血就流淌在自己的膝盖下方,眼睛一睁一闭,身边便有人被刀一劈,脖子上乌黑的头受力飞走,与身体离得很远。
这样的头颅有时滚到一些胆小的官员面前,必然会在造成恐慌之际,晕倒几名官员。
地板潮湿冰冷,奉旨宣读的女官已经换了一个人,这回手中圣旨的内容主要是封赏。
特别是李牧青,按照赵景程的意思,直接被抬到了丞相的位置。
薛羡柳自然是受封首位,不过封完大将军后,就被她派去了八阳郡。
目的是带走八阳郡高钰手下十万兵前往霖颐支援,顺理成章收走高钰的兵力,减少朝炀内部势力对她的威胁。
到时她再派一部分人去八阳郡上任,高钰就不再能让她忌惮了。
不知何时,女官的宣读圣旨的声音已然停下,赵景程正了正身子,笑道:“众爱卿平身,今日的朝会就到这里,退朝。”
她话音落下,又有几名官员终于放弃了强撑,昏倒在了地上。
转身,赵景程面容冷漠。
在宫人的侍奉下,她重新踏上了她走过数千次的路。
前朝到后宫,眼前的风景与身为傀儡时的自己看到的风景一模一样。
也许有些东西变了,也许又没变,她似乎还是跟原来一样,被束缚在一方名为权力的太仓里。
刚回到后宫没多久,便有宫人来报林丞相求见,按照林业毓的说法是:不小心误了上朝的时辰,特来请罪。
赵景程看着奏折眼皮都没抬一下,淡然回道:“让林丞相回去,就说朕体谅她年岁已高,并不怪罪。”
宫人闻之,答了声“是”,便小心翼翼关上门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重复处理朝廷的事务。
期间,尤荣过来向她抱怨过财政的问题;朝廷上通过了贺渊虹提出的“与民休息,恢复生产。”的政策;薛羡柳的行动一切顺利等等。
同时,她为李牧青和岑千岭筹备了开设玄理局的计划,广招人才,用于钻研世间万物玄理,将研究出来的玄理投入生产实践,加快朝炀国发展。
不知不觉,她都要将自己曾经答应过南施遥的事情遗忘了。
终于有了空闲,她亲自带了六千士兵前往解雾谷,打算把当初逃进深山躲避追杀的南氏家族带出来,随后再挑选个理由让她们名正言顺的活在人群之内。
这应该就是南施遥想要实现的愿望了吧。
“陛下,前方路段不明,要不要派些人到前方探路?”
赵景程面容镇静,听到身边禁卫军的提议,只道:“不必,叫后面的人跟好就行。”
“是。”
路那样的曲折,南施遥只带她走过一次,怎么有自信她能一次走对?
她走在返回解雾谷的路上,路上有许多熟悉的风景,她脑子止不住的想:南施遥说出清水与米粮那句话时,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是情真意切的相信她,还是迫于无奈的举动…
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卑劣下流的想法,似乎是为了消除自己内心的痛楚,她不自觉的把南施遥往恶的方向推,好让自己的行为变得理所当然。
头顶感受到的幽凉逐渐消失,抬头望去,视野一片广阔。
视野内,那片曾经坐落着宅院和各式房屋农田的土地变成了一片废墟,几乎没有完好的住所,只有几堵可怜兮兮的墙壁立在废墟上,还被大火的烟气燎成了黑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