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过来看看你。”姜泽安回道。
“看来是有事要找我。”高琢收了枪,带着姜泽安往梧桐树下的石桌旁走去,同时道:“喝口茶吧,姜大人。”
姜泽安摇摇头,没有碰石桌上的茶盏,而是让身后的侍卫拿出笔墨纸砚一一列在石桌上,才道:“这次过来,是想要你写封信。”
“写给谁?”高琢好奇的问,只是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的母亲,高钰。”
原本看着高琢的姜泽安将目光移到了漆黑的墨水上,缓缓回道。
姜泽安的声音落下,高琢低下了头。
落在地上的目光能看见的只有宽大脆弱的梧桐叶,许久,高琢问道:“写什么。”
“让你的母亲回都城。”姜泽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高琢声音艰涩:“陛下…可以下旨。”
“陛下想要你写一封信。”
“我写不出来。”
“可必须要写。”
“我…不能写。”
“为什么。”姜泽安看向高琢的眼神有些心疼。
高琢抬起头,语气出现了愤怒:“我怎么能写呢…我…”
她咬咬牙,却只是长长叹出一口气,后面的话再没说出口。
看着侍从手下颜色越磨越深的墨水,高琢四肢百骸都不舒畅,心里像是憋了一口莫名其妙的气,让她陷在一场不清不楚,难以言喻的情绪当中,让她焦躁万分。
或许就像包宛晴说的那样,她永远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永远不明白自己的立场。
现在朝廷要让她写一封信给她的母亲。
不写,那是违抗圣旨,不忠不义…
写,是为至亲入险境故意推波助澜。
一面是忠,一面是孝。
可她…她怎么可能用这双母亲给予她的手,写下让母亲回来赴死的书信?!
没错,她高琢就是优柔寡断!
她就是哪一面都做不到!
“你必须这样做。”姜泽安将高琢面色的变化看在眼里,口里说出一句肯定的话来。
“那姜大人,你告诉我怎么做!”
“写下这封书信。”姜泽安重复道。
高琢的血液在躁动,她脑中愤恨地想:什么呢,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很清醒自己要做什么,而她却连这个最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终于,她忍耐不住了。
她抓紧手里的剑,将剑一把抽出。
却又恐伤人,剑锋朝向自己后,才敢发泄似的喊道:“不,这不是答案,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看她拿出了剑,姜泽安身边的侍卫也都拿出了剑,一边保护住姜泽安,一边将剑纷纷指向她。
高琢不知道为什么,泪水糊了一脸,跪在地上低声叫了声:“母亲。”
“没有答案的,高小姐。”
姜泽安让身边的侍卫收起剑,然后走向高琢,“最好的选择是写下这封书信。”
“这个选择对谁最好?”
“……”
姜泽安确实不想哄骗高琢,她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个选择对高琢自己最好吧。
只好继续那句话:“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可世界上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答案,更不会有所谓的‘想要的答案’。你想要的,和答案…从来不能放到一起。”
高琢看着姜泽安的眼睛,突然摇摇头,“有答案的。”
她看向头顶的天空,宽阔又高远,
哗——高琢的剑滑过自己的手掌,左手的血哗啦啦地淋在脚底的梧桐叶上。
姜泽安看见高琢取出剑,惊慌地往后退了几步。
只见高琢抓过姜泽安放在石桌上的纸,写下六个字:高钰之女,高琢。
随后右手紧紧握住剑,用力的刺向自己的脖颈。
……
姜泽安嘴唇尝到了些许腥甜,勉强睁开眼睛,入目皆是斑驳的血迹。
高琢倚在石桌旁,剑卡进一半的脖子里,目光惨惨地看向她,似乎又带了些解脱的笑意,气息微弱道:“帮帮我吧…”
高琢痛苦地用割出破洞的气管吸着气,一抽一吸,大脑陷入了极度的混乱,杂揉着整张头皮和身体被针猛戳的痛楚。
极度的痛苦下,心中叫嚣的是她的无助。
帮帮她吧。
谁能帮帮她呢?
她真的不明白啊…
大量的回忆在一瞬间冲到她的眼前,甚至能明确听到回忆中的声音,闻到记忆中的气味,熟悉的家人就在眼前…
她伸手想触,却无力抬起双手。
也许没有什么不明白的,是她自己不想救自己,能用逃避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她足够满意了。
从没拿过剑的姜泽安看着高琢哀伤迷茫的双眼,打算帮高琢完成这场死亡。
高琢看到向自己赶来的姜泽安,施尽全力想要对生命尽头陪着自己的姜泽安咬出一个笑容。
可眼中能看见的色彩越来越少,她的内心忽然有些悲凉,再怎样也挤不出一个笑来。
姜泽安快步走了过去,要从高琢手里拿过剑。
可能是高琢的手没有知觉了,那把剑僵在高琢手中,让她怎么也拿不出来。
秋风卷起梧桐落叶,高琢的表情逐渐痛苦。
姜泽安心一狠,用力地从高琢手里抠出剑,连续砍了好几刀,高琢才渐渐没了气息。
做完这一切,姜泽安面目苍白,近乎虚脱,身体摇摇晃晃。
随行的侍卫立即扶住她,姜泽安摆摆手,“将高小姐的右手尾指取下,由你们把这个把信和这根手指给陛下送过去吧,我留在这里将高小姐好好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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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骨肉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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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复一日的过去,直到今天,赵景程收到了一封来自霖颐的信。
时间不过三月有余,八阳郡掌握话语权的人已经发生了变化,几乎一大半都换成了赵景程敲定的人。
高钰在霖颐受薛羡柳所制,无法返回八阳郡,何况重回皇座的她有足够的实力压制住高琢,朝内局势明朗,八阳郡的势力自然不会继续等待身在霖颐无法脱险的高钰。
赵景程看着手中由薛羡柳传回的信息,眉目舒展。
她还不打算杀掉高钰,所以现在包括高琢在内,高钰的家属亲眷都已被她“请”到了昭阳。
过几日给高钰封个无关紧要的官职,便可用这个为台阶,将无路可退的高钰等人囚禁于昭阳。
而高钰不会不从。
在百姓眼里高钰可是个在朝炀危难之际前往霖颐抵御外敌的英雄,如今重回皇座的天子召她进国都封赏,高钰要是不从,不就从英雄成了反贼?
赵景程呼出一口气,摸了摸手边金银交织制成的匣子,里面盛放着高琢的手指。
很快,这个匣子就会同圣旨一起到达霖颐,将高钰带回昭阳。
此时,殿外传来了动静,一名女官走过来通报道:“陛下,林公子求见。”
她顺手将桌案上的一本小册子放到女官手上,说道:“让他进来吧。你出去时再把这本册子送到尤荣女官那儿,让她自行判断,不必回信。”
“是。”女官告退,殿门缓缓打开。
册子上记是的是与林业毓曾经有过来往的官员,与林听竹聊天时了解到的,拜访地点和日期只要林听竹还记得,都记在册子上。
把这本册子给尤荣,就看尤荣自己辨别和使用里面的信息了。
此时,林听竹也从殿外走了进来,赵景程随意理了理杂乱的桌面,对走来的林听竹笑道:“怎么,一个人待着闷?”
林听竹将背后提着的食盒拿到了身前,走到她身旁坐下,眉眼温柔:“许久不曾见到陛下了,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同往日一样懈怠用膳,所以今日特地过来看看。”
这样一说,赵景程才想起了要用午膳的事,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问道:“已经午时了?”
林听竹一边将食盒递给身边侍候的太监,一边点头道:“已经午时了。”
她看着林听竹放到太监手里的食盒,道了句:“费心了。”
听到这句话,林听竹却说道:“我反而想日日这样费心。我担心陛下的身体,可又怕打扰陛下的公务。”
听着,赵景程望着林听竹一笑,手指蹭了蹭眼中人白皙的脸颊,婉拒道:“要让你日日费心,就该我心疼了。”
林听竹捉住她的手指,温文尔雅的语气里终于忍不住透出一丝埋怨:“陛下也真的很久没来见我了。”
“今日不就见到了吗,听宫人通报是你来了,我立即就…”
话没说完,伴随着淡淡的麝鹿香,林听竹在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陛下…”林听竹眼中半是紧张,半是渴求,轻声唤着她。
赵景程反握住林听竹的手,亲了回去,笑道:“先用膳吧。”
——霖颐。
高钰面目沉重的领了圣旨,等宣旨的使者走后,看着同圣旨一道送过来的匣子,面色愈发难看。
“母亲,我们要不要回都城?”大女儿高睿站在她身边,询问着她的意见。
高钰没回答,沉默了片刻,说道:“睿儿,把匣子打开。”
“是,母亲。”高睿走到放匣子的桌前,手已经盖到了匣子上,却迟迟没有打开。
“母亲…”高睿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剑柄,语气不忍。
可除了母亲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声音出现。
所以纵使清楚匣子内装的是什么东西,高睿也只能打开。
啪嗒一声,金银交辉的匣子将自己容纳的物品暴露在了两人眼前。
匣内是一团被血书包裹起来的僵直之物,高睿将被血书包裹着的手指谨慎取出,小心翼翼的放进匣子内。
这只尾指可怜兮兮的蜷缩在金银反射的光辉下。
手指呈弯曲状,像平日里拿剑时尾指会呈现出来的状态。
高睿不敢看了,颤着手血书抖开,上面写着六个字:高钰次女,高琢。
高睿感觉胸腔里的气息好像被一次性挤了出来,身体的血肉在不断发抽发紧,她呼出一口气,又唤了一声:“母亲。”
看到匣子内的手指,她的母亲艰难地闭上了眼睛,紧紧握住她的手,呼吸声粗重:“回昭阳。”
说完,高钰意欲起身,正要拿起放在椅子旁边的佩剑,却听见哐啷一声——佩剑摔到了地上,露出一截明晃晃的剑身。
剑光锋利,高钰盯着那把剑,眼睛发直,胸膛里突然涌出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
“母亲!”高睿冲向前去,跪抱住了身体下坠的母亲。
“回,昭阳。”高钰说道。
“是!”
高睿知晓,母亲没有精力再继续下去了。
她一直追随着母亲的步伐,也同母亲一样追逐着皇座背后的无上荣光。
可现在,死而复生的皇帝端坐于朝堂之上,她们将止步于此。
八阳郡不再是她们能回去的地方,仪癸国在母亲和薛羡柳的两波攻势下已经退兵…
她们早已无路可退。
再者,母亲和她已经放弃过高琢一次,怎么能放弃第二次?
“女儿明白了。”高睿将血书揣进胸口,手臂有力地扶住母亲的身体,“先回房休息吧,母亲。”
高钰看着匣子里的手指,没有动弹,目光里交织着狠厉、不甘与怨愤,最后都化成了一滩软弱不堪的心痛。
那是她的女儿。
是她天真又蠢笨的女儿。
女儿的断指像烙刻在她脸上的耻辱,以切肤的痛楚来彰显她的无能。
窗外梧桐叶落,天地已入深秋。
忽然,金银制成的铁盒被高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抓起那腐败的僵直之物塞入口中,吞吃入腹。
目光是极尽凶恶。
蠢笨之物…安详地回归阿娘腹中吧。
鲜血滴答在白亮的剑身,高钰连呼吸都痛苦。
她收容高琢的□□,高琢收容她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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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玉蟾宫内埋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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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癸国——
镜延浩从霖颐退兵后,带兵回到仪癸国休养生息,次年,仪癸国君主镜宥因病离世,怀琛王为其守孝三年。
隐雾山,云雾氤氲,一道从玉蟾宫内飘出的浓烟延伸至天边,山雀顺着烟雾下坠,落进玉蟾宫一颗巨大又茂盛的桂树里。
“你也喜欢我姐姐,是吗?”
灰烬在空中扬起,纸张和笔墨在燃烧中发出香气。
秦舟渡一袭素衣,板板正正地跪坐在一块无字碑前,一张一张的烧着写有诗句的纸张。
听到了镜昇的问话,他没有一丝犹豫,直接表明道:“当然喜欢,况且我本就是陛下的人了,无需怀琛王殿下指点,我有资格在此处为陛下守丧。”
听到这样呛人的话,镜昇居然没生气,反而赞同地笑道:“这是应该的…我长姐那样好,见过她的人都应该喜欢她,这是应该的,你也应该如此!”
秦舟渡面上无悲无喜,头顶的桂树遮天蔽日,镜宥的坟墓得不到一束阳光。
“放在原来,敢喜欢我长姐的人是要被我杀掉的,不过今时不如往日了。”
镜昇摸上了墓碑的一角,“我的那位姨母实在太张狂,等我离去以后,长姐未免会孤独。既然你也喜欢我的姐姐,那这段时间就由你替我给长姐点灯,陪她解解闷儿吧。”
秦舟渡听到这里,烧诗句纸张的动作停了停,提醒道:“殿下要下山?陛下临终时送您来隐雾山的目的,就是不让你再回朝廷。”
镜昇眼神冷漠,回道:“关你何事?仪癸国的江山有我长姐一份就有我一份,她掌控过的王朝就算她死了,也应该是由我来守,我姨母是什么东西,也敢染指我长姐坐过的江山?”
“陛下离开之前让我…”
镜昇直接打断道:“我什么脾气你知道,别逼我当着长姐的面打男人!
反正我们这些人的血脉没了之后就是能者上位,我根本不在乎是谁做仪癸国的皇位。
所以我怎么不能下山?我偏要下山,她逼死了姐姐,我就要逼死她!最好是一起死了,换个人坐这江山也未尝不可!
只要,坐在皇位上的还是仪癸国的人。”
秦舟渡起身拦住了镜昇,“殿下,您真的不能下山,陛下做了这么多,好不容易护住你!”
山雀旋飞,发出悦耳的啼鸣声。
啼鸣声下,镜昇直接掐住了秦舟渡脖颈,发出一笑:“你是在寻死吗?也好,光在这里烧纸有什么用,不如让你下去陪我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