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将仪架抬入仁智殿内扶着梁拾意斜倚上去,在经过杨钧翊灵柩时她还是合着双手恬不知耻地再拜了一下。
心中恳求:陛下,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有什么报应都是咎由自取,但你心善就保佑保佑其她姐姐们吧,她们皆是被臣妾蒙在鼓里绝无不敬陛下之心。
大抵因身心俱疲还失了不少血,梁拾意没待回到乾清宫便在仪架之上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
正月十五夜,天空中圆月正明,民间亦多有阖家团圆的喜乐,唯紫禁城短短半月竟因刺王杀驾再度紧锁四方戒严。
宫门守卫看见远方疾驰而来的飞马时厉声喝道:“内宫戒严何人驰马,若不速离定杀无赦!”
但见一玉牌举出,清辉白芒印出上面所刻正正也是一个白字。
宫门马上开启待来人进去后才再落锁。
可落锁后那守卫却又惶惶不安地立刻便道:“刚刚进去的是白大人么?”
“你说什么胡话呢,天底下敢举那玉牌敢骑马入禁的除了白大人还能有谁?”
“可我瞧见那人被风吹散了一缕头发,我守宫门十年从未见过白大人......”
他同僚一听直接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白大人过道,你不趴好还抬头看,怕真是被月亮晃昏头晃花了眼吧。”
——
梁拾意是丑时左右再次醒来的,这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辰,朝日未升月华褪去。因外间隐隐透入的火光才让梁拾意勉强瞧见了立于窗边的人影。
因为白居岳全然背朝着她,梁拾意只能窥见他身侧的些许明处。
但就这一个极片面的侧影,也可看出他的衣服依旧是归置得整洁如新,脸上的胡须鬓角更打理得宛若刀裁,没有半分疏漏之处。
一如既往的身姿挺立,面容无失,仿若世间一切凡俗都无法动摇他分毫。
梁拾意把头偏向里侧不愿再看。
只是她扭头时在枕上发出极细微的声音,竟一下让白居岳察觉她已醒了过来。
“别动。”
语气依然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却又透着浓厚的威压,只是他极为少见地再补了句解释。
“你身上施了针灸,别乱动。”
梁拾意的情绪大抵脆弱得紧,而除开白居岳她却同别人说也说不得半分。
虽平常与他也说不着,但今日他既然来了还肯多讲半句解释,态度总归是比往日软和些的。
梁拾意的委屈一下带出来哽咽道:“那孩子......”
却不想没能说下去便被白居岳打断了:“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
梁拾意绝没有想到白居岳竟然能这么冷漠地说出这句话,连她淌着的泪都怔住停了一刹。
哪怕她阿爹再不在乎她这个女儿在她坠马落水生死一刻的时候,总也还是勉为其难地关照过,更是因为期盼儿子,对于有孕的姨娘总会嘘寒问暖几句。
梁拾意不禁将头重新转回去,她见白居岳依然背朝着她,没有丝毫偏移。
愤慨、失望、痛苦......但更多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不出所料。
梁拾意将指尖狠狠掐入掌心死死地咬住唇,半晌却还是没忍住抖着声质问:“那也是你的孩......”
可惜她没说完又被打断了。
白居岳淡淡一句:“是癸水。”
作者有话要说:
一缕头发:一定是风动的手绝不是他失态了。
第17章 醒悟
“什么癸……”
梁拾意反应了一下才终于明白白居岳究竟在说什么,喃喃重复一遍:“……是癸水?”
腹痛、腰酸、流血.......这些的的确确都是来癸水的症状,尤其许是小时落冰窟窿里留下的病根,梁拾意一遇寒总是疼得厉害,有时真就冷汗直冒动弹都难。
来了紫禁城,冬日比辽东暖和许多加之宫妃的吃穿用度也一应比原来好,这两月倒不见从前那般难受,却也还是容易浑身软得没力。
只是梁拾意这月信按日子算本该上旬便来,如今已推迟数天再加之她又晓得自己是闻完那落胎的红花才见的红,第一反应自然是自己小产。
当真仅仅是癸水么?
不过白居岳俨然不打算再为她解释更多,只是单纯地又直接发出下一个命令:“臣要拆针,请娘娘闭眼。”
仿佛那一瞬间就凭他此前轻飘飘的三个字,她今夜经历的所有悲痛无望全变成了一个笑话。
可不,不是这样,那些危险痛苦都是真的,留下的血迹伤口也是真的,她的的确确是怀着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让那些人得逞的心念撑过这一夜的。
梁拾意极罕见地起了脾气,她憋住眼泪咬着牙道:“白居岳,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绝望么。”
“那娘娘就更应该相信臣的布置,而非自作聪明,娘娘的匕首但凡挑得再深一些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那你此前伤我时……”
难道就没有半分危险么?
梁拾意本想这样质问的,但她很快意识到白居岳平平的一句话还真是一针见血地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白居岳精医道,他的手下们通武道,自然比她这个什么都不通的人知道分寸。
而且他们若想害她,甚至可能连手指都不用动,冷眼旁观着她自己往死路上撞便是。
倏地醒悟的梁拾意开始仔细回想今晚到底哪些出自于白居岳的布置。
冰心丹心自不用说,她的戏也多亏白居岳派的这二位侍女才演得下去,但这么一想让她二人自行处理恐怕也未尝不可,反不需梁拾意自己兵行险着。
埋伏在外的刑部尚书张以斯同为内阁听闻更是白居岳的学生,想必他也有授意。
甚至,还可能有凌姐姐......
自梁拾意对白居岳点头那日起,她几乎便一直被团团围于这乾清宫中,宫人侍卫无一不受白居岳的安排,外人几乎一概不见,乃至今日才第一次拜见太皇太后。
而凌飞雁却可随意进出同她嚼那各式各样的耳朵,若没得白居岳的首肯才反倒稀奇。
沉默半晌将这些全数理清后,梁拾意声调闷了下来,复再开口:“白居岳我是不是真的很傻?所以旁的人多多少少都配知道你的计划,而我却不能知道也不能问,你是觉着我既没用还傻得一旦知道便会坏事,对不对?”
不出所料的毫无应答。
但梁拾意继续接着说道:“不如你索性便用针把我的五感尽数封了吧,否则再遇到今日这等事我便会害怕便会无促便会关心则乱,指不定将旁人都一并牵累进来。”
“娘娘,”这一次白居岳倒是立刻就回了一声,只是接下来不过是再重复一遍他那冷漠不带有丝毫情绪的命令,“还请闭眼,臣要取针。”
思及白居岳平日压根不许她出声也几乎从不于她房内耽搁时间,或许他今日的表现已多多少少在对她容情,但听上去他对她这番自怜自艾的耐性的确快要耗尽了。
梁拾意终于顺从地闭上眼。
她听到脚步走至她床前,然后感到光亮了起来,白居岳大抵点燃了床头的灯。
坐至梁拾意床边开始为她取针,动作极为利落唰唰几下便彻底完事。
被褥重新包裹住梁拾意。
因此前他二人行|房时,梁拾意总需事先服一剂使周身无力的麻药,完事后白居岳都会顺手一拉替她重新披上被褥。
不过这一次白居岳俨然并无行|房之意,梁拾意没有服那味药。
反倒或因白居岳确如张以斯所言极善医术,她周身的气力比之之前又恢复不少。
顷刻间,梁拾意做出一个极为大胆的决断。
她将眼睁开一丝细缝发觉白居岳虽右手还未完全松开被角,但身体已全然侧转过去便要起身离开。
梁拾意一把抓住了白居岳的右手。
在白居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她直起自己的身子紧紧贴上他的背,从身后抱住了他,恳求道:“求你给我一个孩子。”
梁拾意原本认为孩子是她要满足白居岳的要求,但如今仔细想来这实际是她对于他唯一的用处。
今夜的一番变故让她明白哪怕背负着再多的负罪歉疚,但凡有一丝希望自己仍会本能地去求生,只要不去伤害她身边还活着的人,她可以全盘接受白居岳的一切冷漠与操控。
但面对她迟迟未有身孕,白居岳一如既往的淡然,梁拾意不得不想或许他早为自己找好了替选。
而现在只是在消磨他最后的耐性,如同他方才听她说话一样。
“娘娘以后再想同臣谈条件不要拿寻死觅活来做砝码。”
梁拾意彻底醒悟了一个孩子的意义,她的柔弱无用让她只有通过这个孩子才能让她获得真确的砝码,让她存活下去、让她有机会变得有用、甚至有一天能同白居岳谈上条件的砝码。
一个女人求助一个男人最好的招数便是用她的身子,这自然是阿娘教梁拾意的话。
若她再等下一次白居岳主动行|房,她必然又会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她想要抓住眼前的机会搏上一搏。
乾清宫的地龙是极暖和的,没有厚重的斗篷冬氅,虽白居岳的里衣仍有一定厚度,但透过自己轻薄的寝衣,梁拾意清晰地感受出了他后背的线条。
白居岳的骨节因清瘦有些突出,但衣下掩藏着躯干却绝不单薄十分紧致有力,尤其是他的脊背就连她这样贴上去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偏倚弯曲。
白居岳平日行事时从不褪上衫,除开那处身体其余部位近乎没有任何接触,现在虽仍有衣料相隔却反倒更像真正的肌肤之亲。
梁拾意亦第一次闻见了白居岳身上的味道,极苦涩的药味,在她凑近他的刹那鼻腔中原本的气息竟都一下被强横而浓烈的苦尽数霸占。
她平常从没闻见过这种味道,想来她竟从未如此贴近过白居岳。
极度的亲密、对这个近乎掌控着一切的男人所存之畏惧,还有许多复杂到梁拾意也说不清的情愫让她不禁开始发颤,呼吸也愈发急促。
但自梁拾意从身后抱住白居岳后,他虽没有回应她的话,却亦没有推她离开。
这恐怕是她绝无仅有的机会。
梁拾意努力回忆着那些伺候男人的法子,咬了咬唇下定决心。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将右手探入他的掌中试图交握,同时左手向他裸|露于外的脖颈处摸去,再重复了一遍:“给我一个孩子,白居岳。”
不知是否乾清宫的暖供得极足,二人又相贴太紧温度会自然升高。
从梁拾意一开始抓住白居岳手时所感到的是微微凉意,而当她右手钻入他掌心时,触及的肌肤便隐隐发起烫来。
白居岳躯干仍然未有半分偏倚,倒显得他喉结的滚动在她左手的指尖格外突兀明显。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这就是32岁还没经验的男人面对初生牛犊吧。
心疼一下我们小拾意其实真的已经很聪明成长很快了,刚入宫两个月就波波死劫,没有势力也没有信息源,而且从小生活的环境限制了她的阅历,她只能被迫去用这些不是办法的办法。
第18章 动摇
白居岳的躯干清楚地感受着梁拾意不住的战栗,他的耳朵清晰地捕捉着她努力试图平稳却还是带上了一丝喘的呼吸,而呼出的气体不正不巧地打在他后背之上乃至点滴湿润渗入衣物。
少女极柔软又极光滑的指尖切实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会在瞬间张开,贪婪地试图索求更多。
她的一只手钻进白居岳右手的掌间,无比娇小让人觉着不堪盈盈一握。
很难让人想到这柔软似无骨的手在几个时辰前举着匕首便划破了她那本不应该存在丝毫瑕疵的肌肤。
更难想到她哪怕颤动得再厉害却仍将他越贴越紧,她的手臂软绵得根本毫无力气却轻轻一环便叫他动弹,不得。
梁拾意,这女子简直就仿若她这双手一般。
大多数时候都是那般柔弱顺从让人感不到半分威胁,却又总会在完全难以预料的时机场合胆大妄为到不知所谓。
而这种难以预料的突如其来竟无可奈何地动摇了白居岳。
“要一个孩子。”
十数日前,梁拾意便是用这句话,让白居岳看见那道永劫不复的无底深渊。
而现在,她又要用这句话诱使他彻底沉沦进罪恶中无法自拔。
梁拾意的左手攀至白居岳的喉结之上,那里便无法自抑地上下翻动起来想要发出某个音节。
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轻而易举地调动着他周身全部的感官。
但最终从白居岳喉管中滚出的不是那最轻易便可脱口而出的“好”字,而是一句:
“娘娘寒凝气滞之体,若不温经通络好生休养,枯泽而渔亦难得鱼。”
白居岳扳开梁拾意的手臂,甚至为了让她体会到一些警告,他恰好按在她刚被他换过药的伤处。
“嘶。”
霎时,梁拾意本能地抽痛吸气,却仍固执地试图用她的手指触碰他,用她的手臂环住他。
不过他二人力量实在悬殊,只要白居岳不想梁拾意绝对无法同他对抗。
又或者他想,但他向来是一个善于背叛自己的人,一个为了达成目的可以彻头彻尾背叛一切不择手段的人。
白居岳将自己抽离向外走去。
他今夜的动摇就像他藏于袖中的医书一般,不会被任何其他人发现,亦如他掌心那条已经掉痂的伤疤很快便将彻底毫无痕迹。
梁拾意扑空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耷在床上。
她看着白居岳离开的背影一如既往地挺立不偏不倚,步伐一如既往地平稳不疾不徐。
然后想到她刚刚探进他掌心时,竟已找不到她曾留下过的伤痕,或许那也会是她的宿命。
之后两三日梁拾意都没有见过白居岳,因为此前刺驾一案整个宫城再次封禁得极严,而她恰逢月信又加之受伤索性也就不爱动弹得待在屋中调养。
仔细想来白居岳对她说的那句话大抵除开拒绝的意思,也还是有几分切实的道理。
白居岳没必要编造病情来搪塞于她,如果她真是因体寒而无法受孕,那再怎么急于一时也是没用的。
倒又努力读了读那几本四书五经,俗话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或许她多读上几遍总能多多少少从中悟出点意思。
不过正月十七的傍晚发生了件颇让梁拾意诧异的插曲,乾清宫内来了位稀客。
“太皇太后驾到。”
若说这声通传已让她有些愕然,梁拾意连晚膳都没用完便赶紧让宫人们拾掇一番去前厅见客。
但待真正见到太皇太后黎永惜时,这份愕然直接转化为了彻底的惊愣。
因为黎永惜对杨钧翊所作所为,梁拾意对她的印象绝算不上好。
但不可否认黎永惜纵批麻缟素不饰钗容也自有一番凌厉强大的气场透出股让人想要拜服的威严,正如梁拾意在书中读过的那些太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