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次那股气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位太皇太后是被人搀扶入内的。
不,更确切的说她是被人驾进来的,她的腿脚就似完全使不上力气一般像完完全全就是被她身侧的两个宫人拖行进来的。
黎永惜头低垂着,鬓发散乱让梁拾意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但发上骤生出的一片白霜还有她那佝偻的形态竟似老了十岁不止。
她曾是位几乎看不出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短短两日看上去竟完全就成了副五六十岁风烛残年的老妪模样。
梁拾意愣得直到冰心轻轻碰了一下她,才慌忙回神按礼数道:“儿媳不能给母后行礼,还请母后恕罪。”
又吩咐宫人:“还不快给母后赐座。”
她的宫人倒是听了她的令去端座来,但搀着黎永惜的宫人却仿若压根看不到那个座并不把这位太皇太后付过去。
黎永惜开口道:“儿媳不必多礼,哀家这次来,不过是想向儿媳辞别便不必坐了。”
连声音都极尽嘶哑,暮气沉沉。
辞别?如今尚未开春去行宫既不便这新丧也绝非是个适宜的时候,而且太皇太后的模样实在让她回想起她当日被架出乾清宫时。
梁拾意不禁生起共情的怜心,颇为心紧地问道:“母后是要.......?”
“哀家受那妖法蒙蔽蛊惑差点酿下大错,自知罪孽深重,实在无颜再面对未出世的皇孙和儿媳你便自请守陵,为历代先皇还有大行皇帝祈福诵经了此残生,潞王亦会随哀家同往。”
但听完黎永惜接下来的话语,虽她讲得语调陈恳凄凉满副衰颓的哀容,梁拾意那份同情却逐渐瓦解。
她心中明白过来黎永惜原是因那日慈心法师刺杀一事受牵连才要和潞王一起被送往皇陵。
不,或者不应该说是受到牵连,综合那日一事这位太皇太后就是最有可能的幕后真凶。
要谋杀她腹中这个胎儿最大的可能性自然便是要换个皇帝,而如果没有她腹中的胎儿皇帝人选多半便是潞王杨钧禄。
潞王年仅十岁难以自己做出这等布置,那操控这一切的便只能是他的母亲太皇太后黎永惜。
更何况那日慈心法师先是送太皇太后和潞王离席之后才去而复返的向她发难,而这位慈心法师本也是因受了太皇太后的赏识才在三年前横空出世一下变成佛道大家的,二人勾结可能性不可谓不大。
只是此前梁拾意一因自己身在局中险象环生难以细想,二虽她隐隐觉着黎永惜对杨钧翊并不算好,但毕竟黎永惜是杨钧翊的亲生母亲。
她很难去想一位亲生母亲竟真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将为儿子往生祈福的法会变成一场争权夺利的阴谋,甚至要谋杀她名义上的亲孙子。
想到这层,纵而黎永惜之后又絮絮叨叨地哭诉解释了许多,梁拾意都难再听下去。
直到最后她听到一句:“......儿媳你有一个好儿子也有一个好父亲,只要多听白阁老的话,不要误信奸人一定不会重蹈哀家的覆辙。”
多听白阁老的话......梁拾意陡然一惊登时抬眼望向黎永惜,却发现她已被宫人押着离去。
梁拾意想起此前听闻过黎永惜与白居岳过从甚密的流言。
莫非她的话是在提醒自己,她也不过是白居岳的棋子难逃下场凄凉的覆辙......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话里的她指黎永惜。(感觉这个指代怎么写好像都有点不明)
这章两个人应该都算符合章名的动摇了吧 ~
第19章 司礼监
宣泰十年正月十七夜,比起连续数日通宵达旦都明如白昼的文渊阁,司礼监近些日子显得颇为冷清。
原先明明也是个十二时辰随时候着主子爷下令的地方,而现下将将戌时三刻,灯全都熄得七七八八,人尽在往外面走,唯有一个逆向而行的。
逆向而行之人身量并不矮小却弓背踏腰极尽佝偻弯成了虾型,面上油腻的脂粉厚得像墙泥一般抹得反光比他身上的素衣还煞白。
都说太监是没根的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必就是这副模样了。
不,应该说他是太监中的太监,他每撞见一个人都是满脸堆笑,腰一定压得比人家低。
这种姿态简直把别的太监都给衬得如同主子一般了。
“朱秉笔,赵秉笔,这是要回去了?”
“呀,卫厂督来啦。”
然这最奴颜满面的人却是这帮太监中唯一一个挂着刀的,东厂提督卫敬忠。
若说司礼监掌印冯智是所有人的老祖宗,那卫敬忠不光是他最疼的儿子、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亦该是人人畏之的利刃。
不过或许他平素的姿态实在难以让人想到这一层,朱秉笔当着卫敬忠的面竟直接发了句牢骚:
“卫厂督现下除了您的东厂忙活,咱们这些秉笔随堂的不需要跟着主子爷了,前朝的大人们把事务大多都担待了下来,可不只能闲个乐呵么。”
朱秉笔嘴上说着乐呵,脸上神情却满溢着股愤愤不甘。
卫敬忠没有接话。
一旁的赵秉笔觉出不对立马拉住朱秉笔圆道:“这一时闲一会儿,一时忙一会儿都是常有的事。到真忙起来的时候,你可不要又埋怨大人们不心疼咱做奴婢的了。”
赶忙朝卫敬忠赔个笑:“卫厂督,老祖宗等着呢,你还是先快进去吧。”
卫敬忠点点头再开口:“那二位秉笔慢走,我先去了。”
卫敬忠一步步向内走去,挂着一个像是纹死在面上的笑容。
到了掌印冯智的屋前,发觉看门的小太监都站在院里没一个靠着门的,卫敬忠晓得他这干爹今日恐怕是要同他讲些极要紧的事了。
但他一进去还是装出一副毫无所知的模样问:“干爹怎么也不留个伺候的人。”
然后腰弯得便彻底跟没了脊梁骨似的,到冯智跟前更是带着腿直接跪到了地上开始给冯智捏捶揉腿。
冯智已是过了天命之年,脸上的褶子再怎么遮也是遮不住的了,但被卫敬忠这么一捏舒服得皱都撑开了些。
他嘴上说:“敬忠,用不着你做这些事。”
却是把腿又伸直了些。
“儿子伺候干爹天经地义。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儿子那儿又新得些雪顶含翠,明儿遣人给干爹送来。”
卫敬忠自然没停这手上的活路,把桌上的茶先奉给冯智又接着捶起来。
冯智把手中的书扣在桌上,接过茶抿了一口:“太皇太后和潞王殿下都已出城了?”
“是。”
卫敬忠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上面圈圈点点着些宫人的名字。
“这是随行的名单,皇陵那边也挑出了几个得力的。”
冯智看完把纸直接扔进炭盆里燃了,拍了拍卫敬忠的手欣慰道:“你干得好。”
见冯智面容愈发舒展,卫敬忠抓着机会问道:
“干爹,恕儿子蠢笨得多句嘴,太皇太后此前一心扶着御马监和咱们作对,您怎么还心善的帮衬上她了呢?万一那位大人发现以为司礼监有了异心......”
冯智没答话而是把桌上的书扔给卫敬忠。
卫敬忠只瞟了两眼便道:“干爹,儿子可看不懂这个。”
“叫你平日多读读书,这是洋学士译的《几何原本》,此章是说在一张纸上至少得画三个点才能连出一个稳定的形来,两个点就只能是条线,其中一边被攥住剩下一边就只能跟着动了。”
卫敬忠不懂几何,但却听得懂话,明白干爹是在暗指原本司礼监、内阁、黎太后乃三元并立互相掣肘,可若其中一元消失势力便会失衡。
卫敬忠停下捶腿的手,急忙磕一响头:“干爹,元宵法会一事是儿子失察,让刑部抢了先。”
“怪不得你,我也没料得离这新皇出世还有至少数月,太皇太后便会这么急着动手。”
冯智叹了口气递给卫敬忠一封信。
“梁总兵实在不负九边第一将之称啊,咱们这位新太后有她父亲的千一百个人头作保岂会再有异议,谁总也不想跟嘉盛朝似的让外蛮的铁蹄踏到咱京城的城门外吧。”
卫敬忠看着手中辽东平河西部叛乱大捷的军报,明白太皇太后定是早收到捷讯只能想办法抢先杀掉这腹中胎儿。
不然等到朝野皆知,仅凭着这太国丈梁成印立下的军功,梁太后的位置就能坐得稳如磐石。
“梁太后身边皆是那位大人的安排,咱们插不进去,但那位大人总归更在乎前朝的事,后廷还是咱们十二监六尚的地方,好好关照关照其她几位太妃,那撞过剑和打过你的可都不是平凡人啊。”
“多谢干爹提点!”听完冯智一席话,卫敬忠连连又磕了几个响头。
或许是磕得太多,粉蹭掉了些,他一出司礼监的门急忙找个没什么人宫道,拿出放在袖袋中的镜子水粉补起妆来。
卫敬忠拍粉的手似乎一向很重,啪啪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在打自己的脸。
补着补着,月亮似乎正好转到了卫敬忠头上,光彻底照亮了他的面容。
卫敬忠愣了一下,忽然把手上的粉在衣服上拍了拍,重新伸进袖中攥紧一张纸,一张与那份被烧掉的名单一模一样的纸。
——
乾清宫,深夜。
“当、当、当。”
梁拾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外面都打三更了也没能睡着。
她的心被傍晚见黎永惜那一面搅得很乱。
一方面梁拾意想黎永惜也是白居岳的棋子是件极没道理的事。
如果白居岳已经有一个现成听他话的太后,还有潞王这位更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岂会舍近求远舍好求次来捧着她肚里压根不存在的婴孩做皇帝。
可另一方面,黎永惜短短两日之内便从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太皇太后跌落得简直如同阶下囚般凄惨不堪,整个紫禁城中除了白居岳还有谁有能力做到呢。
尤其是她那被人架着完全身不由己的模样肖像极梁拾意那日被架出乾清宫时的情景......
或许整个紫禁城乃至天下还真都是这位首辅大人用来取乐的掌中玩物。
梁拾意脑中划过这么一念头,但旋即她又立马摇了摇头。
梁拾意是看不透白居岳究竟想做些什么,但那绝不可能是享乐。
白居岳那双深潭似的瞳眸总会时不时的浮现在梁拾意的眼前,一汪死寂的潭水只会单调地映照出所见,而其中绝不包含半分乐趣。
梁拾意想来想去找不到答案,最后直至天蒙蒙亮才勉勉强强睡着。
侍女们早晨来叫过她一次,但见梁拾意满脸困倦精神头不好连忙又扶着她重新睡下。
然而没隔两时辰,梁拾意又被外面来来回回许多脚步还有些叮呤咣啷的声音再次吵醒。
自她独自居于乾清宫后,这儿是个没什么外人来的冷清地方。
梁拾意既困得厉害又有些奇怪,勉强将眼皮抬了抬瞄了眼床头的侍女是谁,即刻又耷拉下去嘟嘟囔囔地问了句:“冰心,外面这是做什么呢?”
但听:“内阁的大人们要搬来南书房办公,宫人们正在打理搬东西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比较过渡章吧,引出了司礼监的势力,顺道从第三方视角解释了一下当前的朝局。
注一些原型引用(作者是个瞎编胡说癌晚期患者,参考设定没有考据,千万别较真较真全错):
九边第一将—李成梁
嘉盛朝打到京城—庚戌之变
《几何原本》—古希腊的几何著作(用了名字,内容我瞎编),正巧是万历年间翻译的,也算是个小彩蛋吧~
第20章 内阁
梁拾意登时睁大眼睛,一番问询后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简而言之便是内阁虽代行辅政,但国家大事于法于理总归还需请皇帝过目决断,而“皇帝”正在梁拾意的腹中,这份工作自然落到梁拾意这位和皇帝母子同体的太后身上。
又顾虑到她的身子和安危,内阁即日起移至乾清宫南书房办公。
梁拾意彻底清醒再无半分睡意,起身梳洗打扮完,就靠到窗边的榻上心里七上八下地一会儿不停地往外瞟,一会儿生怕真看见那几位大人来了,埋下头唤人给她拿来四书五经又胡乱翻了一通。
梁拾意虽见书中自有不少处理政务的太后,但若真论自己......
书上还说帝王都乃天生就有龙气的,若她腹中真有那恐怕这关还能让这龙儿保佑保佑过去,现下梁拾意只能想到姐姐们带她骑马就是为了瞧她浑身狼狈也还是连马都上不去的模样。
好不容易终于有一次梁拾意上去了,旁边的十一姐惊了那马一下,它撂蹶子她没拽稳直接被掀翻于地,躺了几个月才好。
莫不是白居岳因察觉她压根极难有孕准备彻底放弃她,但又碍于这“胎儿”是他亲自拥立的不好直接开口,故而来让其他那些阁老们好好瞧瞧她这半点政务不通的样子,绝非是真龙在身联合启奏改立。
这样一想,莫非白居岳的目的实则是先利用自己挤走已不愿再做棋子势力越来越大的太皇太后黎永惜,此后若她能有孩子最好,若没有再拥立一个藩王也未尝不可。
白居岳的冷漠,黎永惜的凄惨还有少眠而导致的头疼让梁拾意很难想到什么好的地方。
她不由抚上手臂处结痂的伤,大抵用得药好其实已不怎么疼,但一碰被白居岳强硬扳开时的刺痛竟骤然闪回。
而后见三位来拜见的内阁大臣中并无白居岳的身影,梁拾意愈发对自己已被放弃的念头笃定起来,情绪极为低沉。
但她不想放弃自己,还是勉力听着几人的话。
刑部尚书张以斯交待了刺驾一案的后续处理,主犯李任行和其关联极深的几位被押秋后问斩,其余僧众经查证对李任行的计划知之甚少充为徭役两年。
户部尚书吕肃上表了些全国土地清丈和税法改革的事。
最后礼部尚书魏定恒请奏于二月初一的圣寿节释丧服免香火,复官民婚丧嫁娶及一切事务。
不管听得懂听不懂,梁拾意总归明白班门面前莫弄斧的道理,皆点头批了,又努力组织了一句夸他几人的话语希望能给阁老们留下些好印象:
“几位阁老都乃国朝的肱骨之臣,这往后的事务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几人俯首看不出神色地说了些折煞微臣,为陛下太后尽忠的套话后便准备退下。
不过在退出去前,张叔断忽然回首补道:“太后娘娘不必如此过谦,老师都夸您聪慧呢,老师可很少......”
只是他话没说完便被身旁的魏定恒给拽出殿外。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张叔断。”魏定恒咬着牙小声道。
“若她不聪慧,老师又岂会让我们多提点些。”张以斯颇为理直气壮。
“提点自是指公务,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
“只有你那么死板才不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