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方面,白居岳更简直可谓字面意思上的一丝不苟。
这还是梁拾意第一次窥见白居岳未打整干净前,鬓角有碎发散落的模样。
白居岳本身的骨相堪称一种恰到好处的疏朗,兼具柔和与凌厉,既柔且刚将二者完美交融得绝妙。
然在二人相处之后,白居岳行事的狠厉加之一贯的漠然,无疑在梁拾意心中将其柔和的一面完全遮覆住只余刚硬的厉气。
不过有了碎发将颧骨下颌的棱角一遮,轮廓的锐利被大大消解,增添出的散乱感把绝对的坚硬打破一角,竟让梁拾意找回初见之感。
当然按白居岳的性格,并不会让这种散乱持续,他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白居岳顿了一下。
梁拾意的眼神也跟着顿了一下聚焦在白居岳停滞的手上。
隔着一段距离加之夜晚光线有限,寻常来说是极难看清的。
但或许是月亮想要实现梁拾意小小的愿望转到正对着镜子的角度,一时清光大盛。
镜中、白居岳的手上皆现出一根也隐隐反着光的银丝。
霎时,梁拾意惊诧地瞪大眼睛。
同一时,白居岳将那根银丝拽断,迅速彻底整理好发冠去拿大裘准备离开。
未免被发现偷看,梁拾意只得又重新闭上眼。
白居岳没多停留从暗门离开,梁拾意却无法因他的离去就平静下来。
这实在是一个过于多事的夜晚,她的心境不能不说是大起大落。
只是此前种种大多一时冲击,没想到最后让她心中真正起伏不定的竟然是一根小小的银丝。
白居岳开头那些举动吓人归吓人,但他此前也不是没吓过人。
白居岳看惯生死毫无反应,指着空肚子都敢作皇帝,对于他来说万事似乎无不可为。
这样的人,梁拾意费尽心思也理解不了属实正常。
而行|房,要说变也的确变了,但大多都是她自己一些微妙不可言说的感觉,对白居岳来说无非仍是一贯无需交流无需多余触碰的例行公事。
唯独这根银丝......
虽内阁阁臣皆称阁老,但白居岳绝对不老,阁臣中也就一个未至而立的张以斯比他小。
若单论样貌,张以斯粗糙得很胡子拉碴风霜雪露的,白居岳除开他那副疏朗的骨相面皮更简直如同一张画皮,莫说瑕疵皱纹连一丝疲态都让人瞧不出自然更显年轻。
不过白居岳自有股天下独一的气场威势在身,无论年龄地位也恐难不被其压制。
吕肃有白发,她阿爹有白发......梁拾意能想起来有白发的人皆都已是四五十岁的年纪,白居岳三十有二如何就该见得银丝?
虽然仅仅是一根,但白居岳向来便毫无弱点瑕疵。
梁拾意也不明白她到底在纠结在乎些什么,就好像她深深地畏惧着白居岳没有破绽的强大,但同时她又不住地依附于这种强大。
就像她知道是白居岳而非刺客时松的那口气,这种强大在绝对的掌控下亦提供了一种庇佑让她安心。
梁拾意睡不着翻起身来,拔出那把匕首,刃间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凛凛泛着寒光。
是它的缘故么?
她攥紧刀把,白居岳给了她一把可以刺伤他自己的利刃。
——
深夜丑时
待到这月华完全退散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分,白居岳方才为漆黑的屋中点起一盏灯。
他左手之中把玩着一根金簪,款式不精金量倒是实打实的足,比京城的簪个头至少得翻了三倍,簪头镶着的明珠倒是比他这一盏孤灯更亮。
他手指一挪把簪子转了个向,簪尖点在眼前画像的红点之上。
这簪尖打得利,轻轻一戳就将那红点戳出一个洞来。
不像少女,他亲手把匕首递到她手中向她暴露出他脆弱的命门,她也生不起半分伤人之念,唯有在命悬一线时被求生的本能激着才能勉强朝他手臂一刺。
白居岳边思索着边用右手拆出一封新到的信。
“梁拾意性刚硬通武艺善骑射......”
他轻轻扫过开头的几个字,信纸便随着被放进火苗中的一角燃烧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24章大金簪重出江湖,想必你们都已经忘了~
第25章 圣寿节前
正月二十三,梁拾意起了个大早,梳洗用完膳离朝议都还有整整一个时辰。
她挨着把她屋里能找着的枕头全都翻了个遍,又不死心地吩咐宫人们在整个乾清宫里找看有没有枕头里藏了东西。
梁拾意是个甚少提要求的人,这一下在乾清宫里翻箱倒柜的,冰心提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断:“太后娘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怀疑有人使用厌胜之术,若是如此光查枕头怕还不够。”
丹心又在旁补问了一句:“要奴婢去请钱院使么?”
自从太皇太后黎永惜离宫之后,梁拾意的平安脉由此前一天换一个人请,终于固定为了新任太医院院使钱尚仁。
梁拾意推断这大抵是太医院完完全全落入白居岳掌中的一个象征,然而这又让她不禁疑惑若此前的太医中真有黎永惜的人。又是如何能仍天天请出这太后无恙陛下亦无恙的母子平安脉来的呢?
梁拾意无非想出的两个答案:
一、白居岳的医术真得神鬼莫测,她每天被丹心灌下的“安胎药”能让她被十个不同的人诊脉十个人也会一致认为她就是有孕的。
二、此前种种只是为了迷惑黎永惜的障眼法,想想已故的文院使,太医院一直处在白居岳的掌控下也是个合理的解释。所以黎永惜可能便是看穿这一点,只能从宫外找着什么玉面妖医慈心法师合作铤而走险。
而这一切都让她更想找出那本书了,那本写着“人非圣贤孰能样样精通,样样精通者必为神鬼妖魔,非人也”的书。
梁拾意很想晓得白居岳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样精通非人哉的样子,便思及可以先从他既往的废稿中寻找出丝丝端倪。
梁拾意向二人回道:“不必,哀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想找一本藏在枕头里的书而已。”
可惜最后乾清宫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那本书,梁拾意恍地意识到曾经收集起它的那个人是杨钧翊,而杨钧翊在这座宫殿里的大部分痕迹似乎都同这本书一般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礼部尚书魏定恒领着梁拾意去太和殿熟悉圣寿节的流程。这是梁拾意自入宫后第一次在白日踏出紫禁城的内廷进入外朝。
与仍笼罩在一片纯白寂寥中的内廷,梁拾意一踏入外朝便见到一派截然不同的景象。
虽然人人身上也还是皆着素服,但将积雪除去后露出红墙绿瓦便大大消去那种凄冷孤寂的感觉,人群们来来往往或演练或装扮或修缮都忙忙碌碌也就多出了生气与热闹。
当然这是因外朝要接待文武百官和万国来使动工得早,再过两日内廷自也会生起这派气象。
待至二月初一的圣寿节往后,天下子民都会重归至以往的生息之中再无需为先帝之逝哀悼服丧。
不知是不是看出梁拾意有些低落的情绪,魏定恒在她身旁言道:“生者如斯。”
梁拾意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数日前便曾小心问过魏定恒为何大行皇帝丧仪刚过便要大办像生辰这样的节日。
魏定恒便告诉过她:“为通达四方,一切复常。”
春汛、农桑、新政.......从一摞又一摞的奏报中,从阁臣一句又一句的讲解中,梁拾意明白了这些都不是能为一人之死停滞的事,而她的生辰就是最好解决这种停滞的由头。
圣寿节将象征着新朝的起始,抚慰人心震慑宵小,让百官万民都知道可以各归其位各行其事。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更为直白的意思便是逝者不能成为生者的阻碍。
“对不起,陛下。”虽然这句道歉没有意义到虚伪,但最终梁拾意还是在心中念道。
她早上彻底明白过来,事到如今她真得已经完全背叛他了。
后来站在太和殿前,梁拾意望着那长长的白玉丹陛想乾清宫已是内廷最大的宫殿,而站在这里看见广阔才意识到那一方天地的狭小。
又再想想她曾经来自更为广阔的辽东也见过没被高墙分割成一块一块一望无际的草原。
虽然梁拾意在辽东几乎没有留下过什么好的回忆很多时候也就躲在自己小小的闺房里,但如今看着眼前竟也怀念起那时那种无知无觉的点滴自由。
进了太和殿后,梁拾意的伤感没来得及挥发又添上了一股憋闷。
这几日来她都一直极为努力地听魏定恒讲解圣寿节的事宜,甚至偷偷写了小字条来帮助死记硬背那些仪式礼节。
却听:“太后娘娘有孕在身不能劳累,故而经礼部商议,臣等帮娘娘减去了一切繁文缛节,圣寿节当日娘娘只需坐于帘后向诸位觐见的百官及使者颔首便可。”
梁拾意背得所有圣寿节纪要全没派上用处,甚至连话都不必自己亲自开口会有司仪官帮她代理,唯一要练的就是怎么稳稳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坐上一整天。
只是她刚坐完上午,下午便给刑部尚书张以斯以有要事为由拽走了。
“太后娘娘你可别总是那么老实地听魏子磐的话,他这儿.......”张以斯拿手点了点头,“是死的。”
梁拾意瞪大眼:“张阁老你怎么能随便咒魏阁老呢!”
“哎哟,我是说他死脑筋。”
大抵这位可爱的小太后从不会因张以斯一时说顺了嘴忘记称臣便要像魏定恒那样定要上一本参他无礼的折子,张以斯短短几日这“我”字是越来越容易脱口而出。
梁拾意“哦”了一声,但觉死脑筋似乎也还是不大好,正想说呢,手里忽然被塞了张兵部的折子。
听张以斯道:“娘娘不必担心太国丈爷进京一事,老师也是一向认可他镇边功绩的。”
梁拾意这下才知道白居岳竟是召了她阿爹进京,此后翻那折子大抵晓得了些辽东的军情,上面说是今年雪大北边犯白灾缺粮草便叛乱妄图通过劫掠辽阳过冬,更与辽阳仓库的官员勾结差点里应外合酿成大祸,幸得她阿爹平叛。
单看这封折子,她爹的确是立了大功,但梁拾意心中的疑虑便是今冬有白灾难道以往的春夏秋也都有白灾么,仿若只要她阿爹想什么时候有叛乱就会有叛乱。
不过她能看到这封折子,白居岳甚至还叫了她阿爹进京,莫非他虽表面强硬,但实则心中是在意她的话的,甚至是让他的学生来帮忙解释他的行为?
梁拾意虽然对自己的想法颇感到有些不可置信,却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当夜,白居岳没有来。
第二夜,白居岳亦没有来。
正月廿五夜,梁拾意听着暗门吱呀一响,把早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话一股脑飞速地便说了出来,生怕白居岳下一刻便不再许她开口。
“今冬有白灾,莫非冬冬都有白灾,又莫非春旱夏洪秋生蝗?
我阿爹每次嫌宅子小了,上贡少了,北族就一定叛乱,倒像专门送人头给我阿爹拿赏银的忠仆一般。”
不过白居岳这次倒没有阻她,只是待她全数说完,淡淡回问道:
“娘娘既然这么多话,不如先告诉臣娘娘究竟是谁?梁拾意又是谁?”
第26章 身世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不是我又能是谁?”
梁拾意磕巴了半晌才反问白居岳道。
白居岳的脚步就一直停在原地,甚至在她话音全部落下后又多停了须臾。
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真正的回答。
这个想法荒诞得可笑,相比向他人求索,白居岳向来相信自己的决断,故而他通常设问之前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这次也毫不例外。
“梁十二,辽东总兵梁成印之女,但因母亲仅仅是一个艺伎,说是总兵府的小姐却没有名字不上户籍备受冷落忽视。
直至你姐姐梁拾意入选秀女却在临行前忽然失踪,你作为仅剩还有处子之身的女儿才被选中顶替。
或是因为你父亲倚仗功勋对于朝廷的狂傲,或是他对你一以贯之的满不在乎,他甚至连画像都懒于替换一张,只买通择选的官员往你姐姐的右眼尾临时添了一点红。”
白居岳走至床前,少女侧躺着脸朝内背向他蜷成了一团,再没有一开始质问他时的理直气壮,手揪着被角整个人似乎都想缩进被子里。
她那头不停摇晃做着无谓否认的样子好不可怜,可白居岳向来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更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有所隐瞒。
“说不定一旦你真被发觉是替人参选,你父亲便会直接抛弃你,甚至指认你是谋害真正秀女以图上位的冒牌货,反正你连户籍都没有绝无法自证。不过因为你这点眼尾红痣实在太过少见扎眼,常人核对过此红痣都未生疑。而且阴差阳错你不光顺利入宫还坐上太后之位。”
白居岳扯开少女赖以躲藏的被褥,将她的身体强行扳正过来面对着他。
她的眼中已经开始泛起粼粼波光,真是一双清澈又无辜至极的眸子。
在白居岳卡住她下颌拧正的一刻,水波一荡,很难不荡起人心中残存的悯惜。
但如今他已全然厘清自己此前的种种动摇与不解。
所以二人四目相对,反倒是少女逃避似的将眼帘垂下闪躲开他的视线。
在彻底查清“梁拾意”的来历后,白居岳意识到她的柔弱亦是一种武器。
二八的年纪、娇小的身段、时不时冒失的言辞还有那无数次无力的挣扎是曾迷惑过他。
让他忽视掉少女一直以来都极具目的性,并大都成功达成。
把她扶上太后之位的是他白居岳,但短短数月从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的梁十二到入宫封妃,未侍寝而先得宠......再到如今这位像模像样能与阁臣听议甚至得到赞许的梁太后......
或许若非大行皇帝的意外身亡,她也能凭借自己走出一条坦途,毕竟从一开始的那句“要一个孩子”就并非是对他说得不是么?
一个有目的有欲望头脑清醒的合作对象,显然要比一个不知所谓莫名其妙的强。
白居岳想他在某一方面无疑是该感到庆幸的,他心中的那丝不虞仅仅是因为少女的不坦诚实在浪费了彼此太多时间。
“娘娘对梁总兵有怨,”白居岳将称呼换回惯常,“所以想借臣的手报复么?”
然而少女怔愣半晌,重新抬起垂下的眼帘露出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她的眼睛似乎因惊讶而睁大配上微微抖动长睫上的晶莹,竟比此前显得还要无辜惹人垂怜。
梁拾意不解道:“......我为什么会想要报复我阿爹?”
梁拾意此前的确因为白居岳得知了她真正的身世惊惶羞赧万分,毕竟她从小便晓得就算是同一户养的牛羊也有好劣之分,同样是女儿,姐姐们就是要比她尊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