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江紧了紧手指。
她诚恳地点了点头：“当然怕。”
这是真情实感的害怕, 来自精神上的条件反射的，DNA里刻下的本能, 对黑暗，对危险的恐惧，不会因为某人在身边而壮胆，黑暗无声的世界里分不清方向，她只能用力的回握住蓝渊的手。
身边的人传来一声轻笑：“要是我不小心松开了手——”
“你敢？”明江几乎是在尖叫。
“不敢不敢，我怎么会放开你？”玩笑似乎开过头了，蓝渊连忙滑跪，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明江，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没有什么好讲的。”她说。
苍白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做不完的实验抽不完的血，她的一切都单调乏味到了极点，像她这种人生来就不是什么会经历有趣人生的存在。
蓝渊有些惊讶，随后说：“你看，我们互通心意才没过几天，但是我对你好像一无所知。”
“我对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明江挠了挠他的手心，“你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她打心里认为要是换到人类的时代，她和蓝渊绝对不会走到一起去，他们的人生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大概就是互相都是对方不感冒的类型。
不过谈恋爱结婚生子这种事情一开始就不在明江的人生规划里，所以这件事也可以不提。
“只是我说不公平，”蓝渊摇了摇头，“我也想知道你的事情，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要不这样，我说一件你说一件，我先来——”
明江刚想说她都还没同意呢怎么就自说自话了，但“时间不多了”也确实是在提醒她，她身边这个陌生的外星来客正在为了星球的未来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
要是她连这点天都不愿意聊，未免也太过残忍。
她张了张嘴，说好。
“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呢……”蓝渊沉吟着，突然道，“那就从我5岁的时候说起……”
“等一下，”明江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冒昧问一下，你今年多大？你们的年纪怎么算的？”
“我们用的恒星纪年法，”蓝渊说，“嗯，按照这颗星球的自转和公转轨道的时间换算的话……大概200个公转周吧……算一年的话……等一下，那个，你不会是在嫌弃我年纪大吧？”
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他相当明显地这么试探着问道。
明江：“……”
“我们的文明有句古话——”她说。
“嗯？”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业同日死。” 明江深吸一口气，“虽然没有办法一起出生，去经历你经历的那些事情，嗯，至少这一刻我们可以死在一起。不要怀疑，在我的未来……很多人甚至连同去同归都做不到。”
“你们的文化很浪漫，”外星人一本正经地评价道，“深海猎人死亡后会归于星球，回归星海，我们不会留下尸体，除非是因为无法避免的大灾难……我们的死亡只是在迎来另一种形式上的新生，直到最后化为这个宇宙的一部分，星辰的碎屑会带来远方之人思念的信息，但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在星海中相逢，所以我们无法做到你所说的的‘同去同归’，这么说来，我现在或许就是在与你一起体验这场奇妙的旅途。”
“我认为化作宇宙的尘埃也挺好的，”明江说，“触碰人类触及不到的太空，跟着陨石走遍星海，有些人类会将自己的一部分骨灰撒入大海，好让洋流带着自己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有人会选择永远沉睡在六丈黄土之下，最后与土壤一起腐烂。”
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与一个外星人在这里以近乎平静的，旁观一样的形式来坦然地面对死亡。
“我说完了，轮到你了。”蓝渊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明江：“？”
“我说了关于深海猎人的事情，你也和我讲讲人类吧。”蓝渊说，“我很好奇，你的种族。”
平心而论，明江自己其实并不喜欢人类，就像她研究寒武计划，更多的只是为了研究而研究，为了探索一个真相，而不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她对人类没有多少感情。
这个种族的社会总是会有一些没有必要的，所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一旦产生了联系就会造成一系列复杂的纠缠，到最后变得无法打理，一团乱麻。
明江挑挑拣拣，把她记得的说了一些。
从沙漠之中的黄金国度，到两条河流汇集起来的神明之国，从雨林之中的翡翠，到那个绵延了五千年的辉煌古国，人类的上万年的文明历史讲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她想干巴巴的一笔带过，蓝渊却总是会追问到底。
外星人无法理解人类这个种族的偏执，就像她也无法理解蓝渊眼中的世界。
在星海间旅行的人所描绘的故事是明江这一代人类穷极一生也无法到达的远方，他的故事里有天空与地面倒转的，漂浮生物所在的星球，也有因为重力混乱导致地面漂浮在空中的星球，人类的科幻和幻想作品都停留在以人类的文明为原型的基础上，而蓝渊的世界早已超脱了人类的认知。
明江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那句“我也想去看看你的世界”。
他们已经没有未来，至少……现在没有。
蓝渊的故事里那个在星海间独自旅行的生物，在经历了无数的相遇与分别，诞生与死亡后，最后的最后，他停下了旅途……找到了终点。
“很无聊吧？我这一辈子要么是在打仗要么是在流浪，真说起来好玩的事情也只有流浪的这段时间，”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那些水母没了我还有谁能照顾，我的潜艇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呢。”
“那可不得了，”明江说，“不是说不可以丢在那里吗？”
“是不可以，所以只能希望星球能将它藏起来，就算以后这颗星球被探索得没有一片未知的角落了，我的潜艇也不可以被发现。”蓝渊一本正经道，“希望‘人类’不要发现。”
“嗯，至少在我的时代好像还没有人发现。”明江配合地点头。
蓝渊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
“你们好无聊啊。”
这配合得想当默契的玩笑终结于三叶的吐槽。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砸吧着嘴巴抱怨道：“好黑啊啊，这是在哪了？”
“我没有带电子设备，不过应该差不多到了。”蓝渊道，“三叶，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毕竟他们要去的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然而三叶顿时不满了：“干什么干什么？！明江都没赶我走呢！我是要去见神的！反正见不到神我也就只能活一点点时间，我都到这里了，你让我回去混吃等死吗？”
短短时间她竟然惊人地学了不少新词汇，这会儿把本就不善言辞的蓝渊怼得无话可说。
“可是……”
明江：“让三叶自己决定吧，”她摸了摸三叶的甲壳，“如果没有你，我也走不到这里，不管怎么说，但我更希望你活下去。”
哪怕注定会迎来死亡，至少剩下的时间不改就这么放弃。
然而三叶却把明江咬了一口，挥舞着触须，她气鼓鼓道：“你休想丢下我！我都陪你到这里了！我还听了一路你俩聊天！呸呸呸，你们俩开心了我不开心！”
明江：“……”
她别开眼，没有再劝说。
“我是神的使者，”三叶强调道，“我也想知道神是什么样的！”
“好。”明江点点头，“那我们一起去看看神到底是什么。”
*
“那个生物最后怎么样了？”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明江突然问。
“他啊……”蓝渊顿了顿，随后轻笑道，“他在终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朵燃尽的蓝焰玫瑰最后只剩下了焦枯的花梗，他把花梗送给了最后与他‘同归’的那个人。”
黑暗之中，耳边的长发似乎被一只冰凉的手撩开，自己耳朵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明江刚想伸手——
“别动，”蓝渊在她的耳边低语，她感觉到冰凉的吻落在自己唇边，颈侧。
她有些不适地侧了侧头。
“别动，”蓝渊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别动，明江，就这样陪陪我吧。”
“……”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手掌之下是粗粝的鳞片，怀中的人明明比她高大许多，却像个失措的孩子一般无助地颤抖。
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任何生物在这种时候都会害怕的，哪怕是能坦然面对的蓝渊……或许这会他并非真的害怕，只是想肆无忌惮地发泄一下情绪罢了。
明江低下头，在他颤抖的耳鳍边上吻了吻，然后轻轻啃了一口，学着他的音量低语着。
环住她的颤抖的手臂收紧了一瞬。
耳鳍的口感很好，她几乎有些爱不释手了，不仅上手摸，还又咬又啃。
覆着她的家伙不满地低吟着，说着她听不懂的，大概是深海猎人的方言。
不过听不听得懂都无所谓了，意识在深水的环绕中渐渐模糊，能看见的只有从头顶无尽的黑暗中，如雪花一般飘下来的，属于星球的能量。
最后他们也会变成这些能量的一部分，直到五亿年后，她在海洋中与他重逢。
就像现在一样，以最亲密的姿态，永不分离。
第55章 Chapter.55
神的住所和她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提到“神”, 人类的刻板认知中浮现出来的是华丽庄严的教堂，是建造于那个最接近神的时代，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的遗迹，又或者是祭祀。
而这颗星球上最古老的神明所在的地方, 只有漆黑的岩石和蓝色火焰。
那些火焰盘踞在海床上, 撑开了岩石的缝隙, 照亮了漆黑的海底，形成一个眼睛的形状。
就是她在地图上画出的那只眼睛。
而眼睛的正中心, 就是这场旅途的重点。
万米深的海底是没有生机的荒漠，能从上面掉下来的尸体和营养寥寥无几, 更何况是深海生命本就不多的寒武纪, 这里唯一的活物只有她和蓝渊了。
这里将会变成坟墓。
明江动了动手，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封入能量块中, 已经陷入沉睡的三叶送进那道向上的海流，三叶陪了她一路，但三叶的终点却并不是这里。
神的引路人的使命结束, 并不代表她要和他们一起奔赴终点。
“明江，我有点冷。”怀抱着她的人亲吻着她的颈侧, 声音若有若无, 手臂的力道却只增不减。
手指划过肌肉线条称得上是完美的脊背，在明显的几道新增的抓痕附近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明江吻了吻他：“那你抱紧点。”
明明力道几乎都要令她喘不过气。
“我好害怕。”蓝渊说。
“害怕什么？”
“和星球意志融合之后的我还是不是我，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蓝渊闷声道，“万一我认不出你了怎么办？”
“不会的。”明江安慰道。
“我害怕。”
“你多大岁数了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
“那你会记得我吗？”他沉默了一会儿, 又问道。
“嗯。”
“真的吗？”
“我记得你说过的，”明江说, “‘当季风穿过万道山川，江河奔流千里入海，鲸鱼在拂晓之时跃出水面歌唱时，那便是我在想你’，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所以五亿年后，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你。”
“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怀抱着她的人似乎终于满意，令她窒息的力道也渐渐松下，之后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天，又或者是几分钟？
等待着死亡的感觉好像有点过于漫长了，不过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将来并不在这里，所以明江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这样的体验并不会经常有，她喊了几声蓝渊，已经得不到回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