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她看清楚满院的木碑,看见她亲手刻上去的字,心中更加坚定,她偷生的这两年,为的就是要给她的家人一个公道。
她离开梦女院子也带走了那份婚书,她许久没有看过了,展开时接着微弱的灯火,隐约都能看见卷上上好的金丝和卫玘那亲笔写的字。
卫玘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因为她是他的夫人。
可她首先是周莘。
她揭了烛灯的罩,将婚书一角放在火焰上,上好的绢布一沾火,火舌立刻就沿着绢面往上窜。
周莘拎着最后一角,摇曳的火光映在她没有任何波澜的脸上,等火将绢面上的字都吞了,她才放开婚书,不过片刻,就只剩些火星子。
随着灰烬往上看,木碑上刻的正是周莘的名。
周莘失笑,闭着眼沉思,她还在回想那场梦
在梦女那里,离开之前,梦女亲手替她画了一场梦。
梦里她回到两年之前,父母尚在,阿弟仍满载笑意,骑着那匹棕马而来。
周廷白岑才转身离去,少年就翻身下马,自身后拎出两壶酒,挡着嘴小声道,“阿姐!今年新得十壶金鋈酒,我从世子那里顺来两壶!”
周莘颔首,眸底都是泪。
周暄心思细腻,觉察出她异样情绪,低头瞧了一眼,满是关切,“阿姐别不是怕出嫁后,没机会和我偷偷喝酒吧?”
那场梦里,越国小周公主与北晋庆阳侯结了亲,不日便要成婚。
周暄仰着头,眉梢轻挑,“我和阿爹阿娘说过啦,我要做阿姐的陪嫁。”
少年大步在前头,时不时还回头看她,周莘立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天色暗的深,周莘拉回思绪,她出了别院,就立在卫都的城墙檐上。
许久之后她自怀里掏出只剩小半截的无相花,送进嘴里一口口嚼着,目光所至,是辉煌灯火的长街尽头的王宫,和满天繁星下的卫都凌虚台。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在那里登仙,然后拿着长生剑直接闯入王宫斩杀妖道和越公,可她做不到了,她最终也没凑齐那几样东西,她没时间再等两年,她怕随着时间,自己会忘记这些血仇。
无相花瞧着好看,花根苦出天际,周莘送过好几人花根,唯独没有自己尝过,这会嚼着嚼着瘪嘴流下两行泪来,声音微颤,“嗯,苦的。”
不知道鲁地那位妇人和叶芷嫣吃了有没有觉得苦。
无相花得用的很,周莘嚼完咽下,浑身灵力充沛,她深深看了一眼凌虚台,头也不回的跃下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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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内侍的车驾迎着第一场秋雨就进了卫都,由内侍送进越公案前,那幅画还没来得及展开,越公就招了天玄来。
北晋往东就是越国,南晋女帝雷厉风行,登基不过数月,大军就踏到北晋的宫城,传言中的小女帝,令人不寒而栗。
越公向来与北晋交好,眼见着他高楼塌,越公心里也没底,生怕祸事东引,收到信报后睁着眼坐到天亮,才叫天玄到跟前。
越公着了件单衣,外头罩了件刻丝狐皮大氅,案前手掌撑额,面容十分忧虑,“国师啊,南晋那个小女帝,是个狠角色呐!”
天光里走出来个着暗紫缎金袈裟的僧人,胸前是白玉扣,往上是锋利的眉眼,额角长纹如血,手中佛珠一百零八子垂在袍角轻转,随着他往里走发出清脆响声。
“才上帝位,便当即一统南北,这般心智,自然不是一般人。”天玄手指拈着佛珠往里走,坐在越公案前的椅子上,语气略有赞赏,“世人相传帝女星,该当如此。”
天玄曾为帝女星卜卦,卦面形势大好,有良臣忠将辅佐,贵人相助,前途坦荡,别说南北,她再野心大一点,十三州也不是没有可能。
天玄不曾为这些国事忧虑,便是刀尖指到越国跟前,他亦能全身而退。
可他心思深沉,他一把除魔鞭为心中大道炼化鬼怪,若是能有个女帝为他开路,这倒是个极好的选择。
“北晋坐拥五州城府,地广兵强,寡人以为他将来会是一统之主,谁能想到萧氏一蹶不振,连都城都拱手让了人。”越公捂着脸,语气甚为可惜。
观李渊曾经作为,便知南晋李氏乃至于这个女帝都不好相与,更别提日后越公要与之往来,话中惋惜也是为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南北统一本就是迟早的事,女帝尚坐镇上京城,南北两地融为一国甚至于西北还有北晋的军,这两样事情加在一起就够她花费个好几年时间,更枉论抽开身顾及外头。”
天玄转着佛珠,不以为意,“越公,忧虑过早啊。”
越公稳着身点点头,心中升起一个点子,“昨夜因此事实难入睡,寡人倒是想了个点子,国师地位崇高受人敬仰,不若广招弟子与你同修大道,他日为国之一战,总比肉搏要好上百倍。”
从前越公也暗暗筹算过要办一个大道院,叫他们都拜在国师门下,眼见着天玄两年前受了伤就一直沉着心,越公毕竟不敢命令,今日正好挑了个时机将这话放在明面上。
“如此,一切听凭越公做主。”天玄难得松口,虽他有别的盘算,越公却浑不在意,只一心扑在这事上,赶忙在早朝上提了此事,下了朝开始筹备,一直忙到天黑,索性在宫中备了宴,将与此事相关之人全放在宴上共同商议。
这会儿回了宫正缓个神,才想起早前就送来的那幅画卷。
东川旧景,天玄提起都显露神往之态,现下就在他跟前,竟也勾起他的兴致来。
布袋是织锦绢布,内里的封边卷轴也是织锦,花纹老旧,一瞧就是贵重之物,越公推开半幅,满目盛春之景,远山柳树,近处画了不少灵植仙草,便是越公一介凡人都能觉察这画仙气充盈。
越公命人将画撑开,挂在案前,视线未从画上移开,等回神时,画卷空空,满殿中都被染上春色。
柳叶仿佛垂在他眼前,弯腰就能触碰仙草,越公正惊叹于这场景,下一刻一柄乌黑的长剑就自他眼前划过。
越公倏地后退,身上大氅落在地上,袍角将他绊在地上,那柄剑紧跟着他的眉心,眼见越来越近,越公翻折广袖将剑紧紧抵住,人也倒在地上。
他顺着乌黑的剑往后看,是个眉眼都令他觉得眼熟的人,他的话咽在喉头,还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周莘嘴角扬着笑,话音冷硬,“越公,别来无恙啊!”
越公像是从重重疑惑中惊醒,眼神里满是惊诧,下一刻瞳孔紧缩,剑刃沿着衣襟往下,霎时血光四溅,那柄剑直直没入他的胸口。
越公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口中不断有血溢出,他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是两年前刺杀未遂,卷土重来的周莘。
殿外是布置宫宴的下人,倒是有人注意殿中的声响,可谁敢打扰越公赏画呢。
周莘与他目光对上,曾打好腹稿的那些话,此刻一句也不想说,她神色淡然挥手补了一剑,亲眼站在那看着越公一点点挣扎。
等他彻底断了气,周莘削下他的发冠,才出了殿门,空留那幅染了血色的画和不瞑目的越公。
她穿了身鸦青的劲装,因着越公的血染深了几份,手中提的发冠还有血迹,出殿门还吓的两个内侍尖叫,周莘剑指二人,“天玄在哪?”
二人颤颤巍巍的指着宫宴方向,“国师……在……在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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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公未至,宴上笙乐已起。
天玄在主座之下,来往恭维之人不少,多半是想将自家公子塞进天玄座下修炼,天玄无心应承,他疲于交际,早知不该应承越公办道院,闭眼沉着脸等越公现身。
却等来了前厅的阵阵惊呼和骚动声,歌舞升平的宫宴上,来了个手执长剑的人,身上还染着点点血迹。
宫人们躲在一旁,会宴的臣子也着实吓了一跳,倒是天玄镇定的很,“我早知你会再来。”
说罢瞥了眼她顺手扔在宴上的金玉冠,嘲讽溢上嘴角,“看来你已经亲手杀了他了。”
那顶金玉冠就在眼前,天玄口中的他自然不言而喻,在场之人大惊失色,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眼里光影层叠,全是凛冽的杀意。
那双眸直直盯着主座之下的国师身上。
周莘缓缓提剑,剑刃在臂弯擦过,上面还有越公的血,她目光扫过左右,“外人请自行离开,我与天玄新仇旧怨,可别伤了你们这些无辜之人。”
周莘剑意已起,周遭都是骇人杀气,这话一出,原先人满为患的宴席,瞬息间退的只剩她二人。
天玄抿了口金鋈酒,挨着矮几起身,手中佛珠轻晃,他轻描淡写道:“也罢,不亲手了结你,你终归不死心。”
他慢条斯理自广袖中抽出除魔鞭,“那就送你们一家团聚!”
破空啸声传来,除魔鞭自他手中飞出,周莘踩着矮几跃空,手中长生剑铮鸣,映着辉煌的灯火接下这一鞭。
长生剑划过除魔鞭瞬间,似有万千冤魂怒吼绕在周莘耳边,她借由长生剑划破长空,凌厉剑意逼退这怨灵之气。
天玄转身接住除魔鞭,交锋处显出一道裂纹,他阴恻恻看向周莘,“倒是我小瞧你,这两年确实有些长进啊!”
下一刻他携狂风而来,除魔鞭幻化幽暗的混沌画面,映照周莘的内心恐惧。
周府坍塌,亲人不再,除魔鞭那些怨气总能影响她的心神。
手中长生剑的强烈震动令她及时清醒,挥剑强行涤清混沌迷局,天玄已近跟前,周莘以剑为挡,铿锵之声入耳,她被逼的连连后退,踏碎脚下青砖停下,除魔鞭和长生剑的火星就溅在她眼前。
抬眸和天玄对上,他额上长纹如血映着那双眼都是赤红色,像是吞食的恶鬼,和两年前一般无二,见他瞬间收起除魔鞭砍向周莘。
乌云遮上月色,院中只有二人交手。
二人中裹挟无形屏障,剑和长鞭激起银光,宴上都是碎裂的木屑和砖砾。
天玄甩出佛珠缠住周莘的手腕,另一只手翻折除魔鞭挑起长生剑,周莘攥的死紧,手腕被收紧的佛珠勒的发麻,她强硬着扯断,佛珠散了一地,白皙的手腕都是血。
周莘吃痛双手握紧长生剑,与天玄手中除魔鞭相接,这不止是周莘和天玄,也是除魔鞭和长生剑的较量。
至邪至正利器间的碰撞,强大的冲击力将二人弹开,周莘用手抓住青砖缝隙才堪堪稳住。
长剑和长鞭落在两侧,天玄蓄势腾出,直奔长生剑,周莘心道不妙,只能翻滚就近摸上除魔鞭。
那些怨灵的诡异气息就顺着她手上的血一点点渗进去,毕竟怨灵太深,她双手撒不开,任由邪气侵体,灵台那股无相花积攒的灵气与之抗衡,她承受不住猛的呕出一口黑血来。
要不是无相花,她恐怕早就爆体而亡,便是清醒些,提起除魔鞭都有些吃力。
那头天玄也没讨到好,握着长生剑的手泛着红紫的经脉,他丝毫不在意,迅速朝周莘飞身过来。
拿除魔鞭挡下这一招绝无可能,可周莘在那一瞬间,已经除去所有退路,她强撑着自己正面应对,等天玄近前,一手牢牢握住天玄手中的长生剑刺进肩头,又使劲全身力气提起除魔鞭狠狠戳进天玄的胸口。
玉娘说过,天玄只剩了半颗心。
天玄低头看那柄除魔鞭,他修炼邪门歪道,终将被这些所反噬,怨灵在他身体流窜,顷刻间他的脸不断变幻,抬头是一张诡异的脸,伸手就扣在周莘腰腹。
周莘死死扣住他的手腕,腰腹被他的指甲嵌入也不松手,心口的力量撕扯天玄,眼前的少女大声笑着,“天玄!下地狱吧!”
周莘腹疼痛难忍,耳朵鼻子都在流血,眸中赤红色一片,看不清天玄的神色,只能死死拽住他的手腕,此刻只想与他同归于尽。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一节节的除魔鞭穿过天玄的身体,长生剑也从周莘的肩上旧伤穿过。
月色终于从乌云中泄出些许,狼藉的宫宴终于恢复宁静,片刻后只听有人先后倒在地上,可是谁也不敢冒头看,接着便是长剑被扔在地上。
周莘费力抽出肩上长剑,她就平坦的躺在那里,任由肩上和腹部的窟窿流血,仿佛心头卸下一块重石。
她方才已经捂着天玄的脸许久,直到感觉不到他的一丝鼻息才松手,她大仇得报,亲手斩杀越公与妖道,可她自己也要死了。
周莘感觉到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流逝,她想到成韵,曾经给她渡了好些灵气,她想起老先生给了她那本札记,她想起阿爹阿娘来,应该就要和他们见面了,她想起好多人,还想到卫玘来。
她当初怕的要死,她怕要和卫玘抢最后的鲛珠,现在却用不上了。
人在濒死的时候会回顾自己的一生,临了了会有遗憾和亏欠都漫上心头,周莘想,大概这就是死亡。
周莘半阖上眼,血泪顺着眼角流进发丝,身上撕裂的疼叫她麻木,眼底也开始发黑。
有大批人影流动,有嘈杂声入耳,她已经听不清明,只有道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咬牙切齿一般,“周莘!你好样的!”
有人将她托起,她眯着眼看清是卫玘,凭着最后一口气,想说句对不起,可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已经在最后一刻见到卫玘,就算是坠落黑暗,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作者有话说:
一定hehehe!
正文虽完结,正文有番外!
正文正式完结啦!
感谢一路支持的小可爱们
创作不易,再次感谢
明天番外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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