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商定,底下就点了兵将,除开留守的队伍,其余的隔日出发上京。
出发的人里不乏还有沈才均和方轻舟。
这二人自出达州以来,一直被关着,连卫玘和李幼蓉的面都没见到,二人亲眼见证达、定两州沦陷。
直到拿下定州,方轻舟抱着车柱,对外头的守卫的将士骂了许久,他嗓子哑了才停下来靠在车壁上,整张脸埋在手心里闷声哭个不停。
沈才均并不如他那般闹腾,灰头土脸仍不掩镇定,他垂着眼帘,早在方轻舟出声之前就劝过,却被他骂了好些话。
沈才均不在意这些,入上京时,定会有人来押他出去,卫玘诛萧烨之心坚定,就算碰上当年西北军,庆阳军也必会与之决一死战。
方轻舟一个男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沈才均平静之态,更心灰意冷,“卫侯当年何其骁勇忠心,名声却败在这位手上,帮着南晋夺回城池。犹记得他初到达州,面对两国之战那番疏谈阔论,谁曾想他是这等无耻之辈!”
方轻舟不知当年真相,沈才均却猜了个大概,听他这般义愤填膺,他竟无端想替卫玘说上两句,“赤霞关外,卫侯战死,陛下亲军随即就接了西北之地,仗着卫侯先前大好战势,一举占了丹阙戎狄二族。后卫侯其夫人随之而去,卫家宗祠一夜被毁,只剩一个活不长命的卫玘。方轻舟,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这其中含义。”
方轻舟怔住,满脸不可置信,听了沈才均波澜不惊这几句,片刻后他仿佛悟出了什么,原先直起的腰也软了下去,手上动作异常迟缓,半天不知往哪边指。
沈才均不再多言,他沦落阶下囚不改心志,只盼着西北大军能早日抵达上京,逼退南晋汹汹北上之势。
李幼蓉并不喜欢将这事拖着,定州事宜安顿好后,本以为要拖至第二日,却不想当天夜里就上了路,这般心急连沈才均也没有料到。
定州是上京最后一道门,直入上京两日路程足以,南晋大军那日刚及城门底下,西北的五万大军将他们围了个十足十,两军就在上京城外直接碰上了面。
两军人数相差不多,御林军输在连日赶路,身子到底有些疲惫,这会儿两军一对比,北晋的大军气焰略显高涨。
“西北的大军,当年也是卫长风带过的,硬碰硬绝不是上上策。”席灼远很清醒这一点,护着李幼蓉的车驾往后退,与身侧的卫玘商量着对策。
“不是还有沈令尹么?”卫玘瞥了牢车一眼,席灼远立刻明白,叫人押了沈才均往阵前推。
两军阵前是颈侧架着刀的沈才均,席灼远在马上,举着九环刀直指敌军,“素问北晋重礼制爱文将,北晋的沈令尹在此,若要开战,便以沈令尹之血祭天。”
西北领军的将军不敢胡来,驾着马来回犹疑,正待他举棋不定,沈才均给了他选择。
“诸位将士都是北晋亲军,是守护北晋的最后希望。南晋兵临城下以沈某作胁,实则为拖延时间,等待援军。沈某死不足惜,今日诸位还请踏过沈某尸身,拼尽全力守护上京。”
沈才均这几日受了不少苦,还穿着去达州是那身衣服,蓬头垢面却仍显他令尹气质,声音沙哑穿透人心。
这番话结束,他张开手臂邀请西北大军上前。
席灼远见状皱眉,与卫玘对视一眼,改守为攻,从沈才均身侧冲出去挑起战火。
沈才均被人带着往后,还是关在方轻舟的车牢,席灼远不会要他的命,因为李幼蓉惜才。
沈才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即便他最后不会成为南晋的臣,李幼蓉也不会对他下手。
沈才均回来就看见满目泪水的方轻舟,他目光恳切满脸真诚,沈才均那番话戳在他心窝上,不免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刻对他生了不少敬重之心。
南晋的御林军骁勇善战,西北来的都是精兵猛将,两军兵戎相见,决胜只在此刻。
底下是刀枪剑雨,沿着城墙往上有人将这些尽收眼底。
阿苏娜来的早,西北定州两封战报递到案台时,她就齐了程,一改往日宫妃打扮,卷曲长发用簪子别在脑后,不再是曳地长裙,而是修身云缎劲装,双手背在身后,领着天子卫几人立在城墙之上,亲眼观城楼下的战况。
两军交战,死伤无数。
阿苏娜眉眼平淡,面上无一丝波澜。
西北的兵来的不算多,没有萧烨的虎符,谁都不敢轻易调开赤霞关的大军。
来的这支对阵的是席灼远和卫玘的大军,就实力与此刻情形而言,双方能打个平手在她意料之中。
双方都是经验老道的将领和士兵,不出半个时辰,隐约已经能瞧出来是南晋这头落了下风。
西北军也没多风光,在数量上占了个先机,这会儿将南晋剩余不到三千的兵围在墙根底下,正要行围杀之势。
阿苏娜纵观全局,她早注意到卫玘和席灼远围着中间的车驾后退,那马车里的不出意外就是那位小女帝了。
可无论那位是谁,他二人都不能输!
阿苏娜攀在城墙往下看,缓缓抬起手,她身后埋伏着不少天子卫,手中长剑出鞘,身影蓄势待发,只等她一声令下,就要从城墙往下猎杀。
脚底隐隐有地动之态,阿苏娜抬眼,见远处黑压压一片直奔上京而来,阿苏娜移着步子眯眼等那片人影凑近了才看清,为首的将领是二十三年前卫长风的副将,陈征。
是陈征来了。
二十三年前他没能及时带着援军救下卫长风,这件事在他心中一直是个结,这个结隐忍又压抑,像禁锢在身躯四肢的网,在他无数梦回的夜里,不懂声色的侵蚀他心里每一寸。
二十三年后,他带着千军万马,携着惊雷般的马蹄声踏过上京的官道,与西北余军厮杀。
直到这时,李幼蓉才从车驾之上下来,她束着发冠,目光灼灼,眼前厮杀声不断,却丝毫没有影响她。
幽州往上京本就比定州迟些日程,陈征是主将,接到李幼蓉信报时就已经出发,堪堪与他们错开不远。
李幼蓉以连日征战疲累假象迷惑敌军,等陈征的援兵一到,拿下他们不过尔尔。
她转头看向城门,上面挂着上京城的石匾,笑意漫上脸颊,上京已是掌中之物。
再往上不免与阿苏娜的目光接上,战火里,李幼蓉那一双却尽现锐利的眸色,令阿苏娜都有些惊异。
她没有多看阿苏娜一眼,转头目光就落在战场里。
这陡然的局势逆转,杀了西北一个措手不及,一刻钟不到就结束了这场战乱。
直到陈征肃清西北军到卫玘跟前时,他才确定周莘没有回来。
陈征信报来的那日,另一封上还提及周莘留在梦女处,那时他还有些疑惑,如今陈征带着大军来援助,他却没看到陈征身边的那个人,他双眼含着冷意,他以为周莘全心信任他,会等他一起。
周莘主意大,抛弃他去孤身报仇这事,她也做的出。
卫玘咬着牙,脑海里那张脸愈加清晰,“周莘,你好样的。”
上京城近在迟尺,他连城门都没看上一眼,将整个战场丢给陈征后,带着叶昭和随行的几个庆阳军,头也不回往东而去。
战场这头西北的大军都死在城墙底下,北晋再无还手之力,女帝上了马,领着席灼远等人立在城门口。
吱呀一声,城门从里头打开,从缝隙里缓缓露出阿苏娜的身影来。
她今日画的扬眉,城门阴影下,横生厉色,是方才李幼蓉仰头时不曾见过的模样。
阿苏娜只身一人,双手交叠行了个礼,“恭迎女帝,一统南北。”
李幼蓉驱马上前,只和她对了个眼,就与她侧身而过,身后数万将士,皆穿过那个身影踏进上京城。
马蹄声声入耳,阿苏娜的长发扬起,在她回首目送大军入王宫时,折进她的眼尾。
南晋的大军强入上京,文臣不堪一击,皇室子弟懦弱无能,李幼蓉携了席灼远陈征二人便可直取萧氏江山。
宫城乱成一团,萧烨听了外头声音才知大事不好了,他用尽力气从床榻跌落,殿门被推开,萧烨抬头,饶是杂乱的头发散着,他仍然能从缝隙里看清楚眼前之人。
是卫长风的副将,那个本该死在关外的陈征。
陈征紧握长|枪,眸中都是锋芒,只恨他此刻不能将萧烨千刀万剐。
萧烨只能趴在地上,颤颤巍巍伸手指着陈征,“你……叛军……逆贼!”
陈征嗤笑一声,往左上拱手,“我奉南晋女帝为主,为南北统一收复你萧氏江山,你这帝位如今坐到头了。”
他在萧烨惊异的目光中,缓缓退开身,他身后就是李幼蓉。
萧烨就算是消息闭塞,被阿苏娜瞒着,也该知道陈征口中的南晋女帝就是眼前这位。
萧烨见过李渊,可李幼蓉不太像他,唯有那一双眼,清澈又坚定。
陈征招了人将萧烨架起来,李幼蓉面容稚嫩,目色轻蔑,“南北早该有今天,只是你可曾想过萧氏,会沦落至此啊。”
她不再看萧烨,眼下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哪一样都比萧烨重要,她将人交给陈征,叮嘱道,“人你押着,留等卫侯回来处置。”
萧烨见李幼蓉的身影出了殿门,心也渐渐跟着下沉,任由陈征将他丢在地上,囚在殿中。
原来宣姬说毁他萧氏基业并不是空话,她亲自迎了敌军进城,踏平他的宫城。
萧烨落败一般的大笑,灰暗的眸中噙满泪,他为萧氏谋划二十几载,却毁在两个女人身上,一个是他宠爱的宣姬,一个是只见一面的女帝。
而那之后他再没有见过这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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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州朝局稳固多年,南北一时动荡,上京城被南晋占领,还引起不小轰动。
陈国因叶家的关系,襄公有心攀附北晋,谁知顷刻间北晋都城就被占领了个全,本就是吊着一口气的人,听到消息时直接蹬了鞋,握着青绾的手闭了眼。
陈襄公这一走,高谦彻底成了陈国的当家人,宫廷内外也只认他一人。
等办完了襄公的丧仪,底下就有臣子提及早立王后一事,毕竟与叶家最为亲近,不眠有人将叶苒拿出来比对,说仍是叶家女为后才是良配。
高谦沉着眸想起叶家小丫头来,在叶家开口之前以在孝期为由拒了此事,剩叶家几位长辈在底下来回递眼。
这消息不多时也传到叶苒耳朵里,想起从前种种及如今现状。
原先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叶昭陪她逗她开心,后来周莘知道她的心事也和她说些悄悄话,可现在只剩她一人,坐在院子里酸楚漫上心头,不免红了眼圈。
她担心因着朝臣逼迫和叶家势力大,高谦最终不得不低头娶她,即便是她恋慕高谦,这样的方式也实非她所愿。
她在院子里坐了半晌,高姝进来第一眼就连看见她,大抵也知道因为何事,只好卸了披风,挨在她一侧揽过叶苒肩头安慰她。
“若是因那些立后的言论伤心,就大可不必啦。此事尚未有定论,大臣们也只是提议,依叶家的地位,还用不着你出面。”
高姝在宫中办完丧仪就听见前朝那些言论,无外乎就是立叶家女为后,叶苒与高谦之间的事,她到底也知道些。
她嫁进叶家及半年,叶苒的性子,不似从前传言,她便猜到当年淑夫人一事有蹊跷,于是回叶家就直奔叶苒这里。
“我家祖上也出过几代王后,他如今是新立陈王,根基尚稳,保不齐就听了那些大臣的柬议,毕竟我外祖与舅舅在朝中举足轻重,朝中拉拢人心什么的我还是懂的。”
叶家上下娇惯着养她,性子自然娇弱些,她如今长大了些,只红了眼圈,不见泪珠和颤声,字句条理分析清晰,将局势看的透,可遇事到底没个主见,碰上高谦更是慌乱。
高姝拍拍她肩头,示意她放心,“我虽不知你与王兄旧事,王兄却不是那种强势之人,就算是承了王位,也不会会为难叶家为难你。”
高姝陪着她叶苒许久,说了好些话,等她心情安定些,才想起在宫中侍疾时叶家来了两个人,因问道,“听说家中来了两位贵客,有个与你同龄的女孩儿,怎么没见到人?”
叶苒回神,忆起夏侯老先生和成韵来,“成韵比我还小上一岁,她与老先生本就是为周姐姐来的,得了北晋那头的消息,已经赶往北晋了。”
高姝听了这话便不再问,等叶苒心情见好,领着她回了屋。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章正文就完结啦
争取下午发,番外的话在预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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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凌虚台(八)
越国偏东, 国土广阔,内外平和。
越公不思政,不修道, 天玄这个得道高僧并不危及他的地位, 是以对国师天玄宠爱极佳,一众祭祀事宜及国运监测全权交由天玄处理。
天玄一把除魔鞭,吸收怨灵提上自身修为这事,越公一介凡人看不透, 可是宫中有人看透,因着天玄地位高,被天玄发现都一一处死做了除魔鞭的生祭, 越公宠信他, 遂将这些事按下不提。
天玄身上是有伤的。
两年前逼退大妖玉无心时,自己也没好到哪去,那仍在跳动的心被玉无心剜掉一半,因而这两年四处寻些补身物件, 越公也差人替他留意。
梦女在万古巷的名声极盛,从幽州传出去,越公的探子自然也查到。
梦女是东川仙家起身, 她的每一幅画, 都带有东川旧山河之景,东川仙家式微,就连旧陆都消失不见,若能凭着梦女的画, 寻回当年东川旧址, 何尝不能助天玄的法力更上一层。
天玄受伤之后, 性情不如从前狠厉, 在梦女一事上是派人侧面谨慎探查,等确定画卷可以生灵后,以越公的名义和一份旧礼请梦女画了幅画。
那之前周莘本就有求于梦女,赶着越公寻到梦女也是凑巧,等接到了玉无心的来信,周莘才有了对策。
周莘存在于那副画里,随着越公内侍的车驾,一路从幽州往东直奔卫都。
车驾进了卫都地界之后,周莘在画里就待不下去了,她这几日闷的出奇,这画里除了她一个人,画外越公的人都不敢打开这幅画,她面对的只剩春景,呆坐着连地上的草都数的发光。
等这日夜里车驾歇在卫都城外,她退出了画,翻身跑了出去。
卫都城外离周家别院不远,她驾马冲了回去别院时,把守门的老翁吓了一跳。
老翁拢了长衫,提着灯陪她往后院走,灰黄的烛火下,是一排排立起来的木碑,在整个安静的院子里,异常凄凉。
“周姑娘。”老翁见她怔在那许久,抬着嗓子唤她。
周莘长吐一口气,“你去睡吧,我呆不久。”
消瘦的身影立在廊上,和满院的木碑融在一起,老翁咳嗽一声将灯盏递给她后退出了院子。
周莘一一叩头,默着声到了自己的碑前,上头刻的是她的名字,她自枷楞山遇见卫玘之后,心绪几度摇摆,一面想复仇之后无论成功与否都会陪周府的人而去,一面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活下去,毕竟她心中有了新的羁绊。